薛尔里宫是南北向的长型宫殿,也因此十分寒冷。就算冬季时天边的云朵难得散去,太阳也露出了脸,宫殿仍旧四处昏暗,即便是白天也需要点灯。
这样一座宫殿之所以成为兰比尔斯国王一家的居所,其实有其奇妙的历史渊源。
在民众群起暴动——人们称此为大革命——之前,王室与贵族原本住在郊外的大宫殿里。因此,复古王室的人便被扔进这座数百年前用作避暑别墅的宫殿;除了这里,他们再也无处可去。
「不管过了多少年,这里还是会让人呼吸困难。」
王太子艾米尔,菲力普从二楼窗边眺望向东延展的前庭,一面眯起双眼。
这时,有个人影从一旁的小房间走了出来。
这手上戴满镶了五颜六色宝石的戒指、拿着一大叠纸、嘴里念念有词不晓得在说什么,一边在小客厅椅子上坐下的,是一名五十岁的男子。
这个看也不看窗边米歇尔一眼的人,正是这座薛尔里宫的主人。他是兰比尔斯的国王,也就是艾米尔的父亲——约瑟夫·杰维。
约瑟夫国王身穿由金线织成的长摆薄外套,银色的假捲髮垂在外套肩头;他将那叠纸放在桌上,然后焦急地一张一张翻找,一面又继续喃喃自语。
艾米尔默默看着他这模样一会儿。
然而,国王的视线却并未从桌上移开。
「国王陛下。」
艾米尔双脚发麻,于是唤了声国王;但他等了一会儿,国王却毫无反应。艾米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离开了窗边。
那堆纸散落在可供六人同坐的大桌子上,几乎将其淹没;艾米尔看了看那些纸,上头原来是雕像的设计图。
「您又要盖纪念碑了吗?」
「没错。」
约瑟夫国王一边轻咬戒指上的蓝色宝石,一边如此回答;那淡褐色的眼瞳里就只有设计图而已。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国王平时就是如此,从好几年前开始便是这样。
不过,艾米尔现在有件事非得告诉父王不可。
「陛下,前几天命令那些秘密警察逮捕政治犯的,就是陛下您没错吧。」
「那又如何?」
「那些人任意逮捕王都里的人,结果囚犯大幅增加,甚至得将囚犯塞进收容所人员的房间。再这样下去,难保收容所的人不会和囚犯合谋引发暴动。陛下,请您马上下令停止逮捕行动。现在让王都的地下情报员乱窜,只会造成反效果而已。」
「我可不是让他们乱窜。听好了,菲力普,这是为了守护王都秩序与我王室尊严不可或缺的行动。」
「难道您一再盖纪念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没错。」
约瑟夫国王并未听艾米尔把话说完,便自傲似地如此回答,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的艾米尔。接着他双手啪沙啪沙地翻动设计图,一边发出空洞的声音。
「反正你又想要叫我做别的事吧,像是整修王都的道路、增设救济院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不过,我可不会改变自己的信念。」
「陛下。」
「听好了,我爱妾所生的孩子啊。对德政的讚扬之词转瞬间便会消失,同一张嘴马上又会换成诅咒谩骂,人民就是这副德行。所以我要盖美丽的纪念碑,将王室,不,让我这位国王的光荣得以流传后世。」
「……不会动、不会说,只能立在广场上的雕像,并不能填饱人民的肚子。难道陛下忘了吗?过去放逐王室的那场大革命,就是饥饿的民众揭竿而起的啊。」
「那就全给我饿死吧!」
戴满戒指的拳头咚一声捶向桌子。那双在暗沉、凹陷空洞深处闪闪发亮的眼眸,这时才终于抬起望向艾米尔。
「治理国家、统率人民的国王是我!我才是正统且永恆的国王!没错,过去没能被列为正统继承人的我,必须永远守护这个王位……!」
砰、砰,约瑟夫国王不停捶打桌子,然后突然将所有纪念碑的设计图扫落在地,亲自踩烂。原本要「将光荣流传后世」的设计图被鞋底的泥土踩脏、扯碎,而艾米尔仅是凝视着这副光景。
「国王是我,现在只有我能担任这个国家的国王,啊啊……」
约瑟夫国王梦呓似地如此喃喃自语,急促的呼吸也还没调整好便离开了小客厅,整个人的脚步摇摇晃晃的。
不过,其实艾米尔从未见过父王昂首阔步的模样。
约瑟夫·杰维这号人物,原本是一个没什么机会继承王位的王族。但是,当他迎娶名门贵族之女为妻,并纳银行家之女为爱妾——也就是公开的情妇——后,便从身为他大叔父的上任国王手中夺取了王位与薛尔里宫。这便是巴斯蒂安王室——亦被称为第二复古王室——的诞生史。
那么,约瑟夫·杰维为何会想得到王位呢?
答案很简单。
约瑟夫一直很厌恶自己的容貌与个性。
他有着一头暗褐色头髮,以及一双淡褐色的眼睛。他生来一副不好也不坏的平凡面容,身高与小他十三岁的妹妹几乎没什么两样。他不擅念书,也没有什么艺术方面的才华。因此,他对一切都没有自信,无法看着别人的脸说话。由于他老是别过视线又低着头,整个背都驼了起来,连声音也跟着暗沉。
相较之下,与他相差十三岁的妹妹爱蒂蕾德,长得则像是前任国王的妹妹,也就是他们的祖母,完全是一副王族公主的容貌与性格。爱蒂蕾德之所以能胜过前任国王的那些孙女,被选为嫁至昆席德的公主,便是因为上述这个缘故。
兰比尔斯王朝一度因大革命而中断,而王朝重建时与昆席德之间的政治联姻,对大陆上其他国家也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对约瑟夫而言,身负如此重任的妹妹令他产生了深不见底的自卑感。
而这份自卑激发了他的野心,化作了篡夺王位的妄念,
约瑟夫相信:只要当上国王,任谁都会认同、讚美自己,毕恭毕敬向自己下跪—人们会用美言丽句奉承自己,带着诸多贡品前来谄媚,令人不胜其烦。
然而,由甜美梦想而生的现实却是如此脆弱。
约瑟夫国王得力于资产家主导的革命而登基,在他面前屈膝下跪的人却都带着嘲讽的笑意。儘管人们承认他坐上王位,但刚开始都有点瞧不起这位国王。
此外,由王妃所生的正统王太子已经不在人世。而那位王太子留给妃子的唯一小孩并非有权继承王位的王子,而是公主。
再这样下去,等到约瑟夫一死,爱妾所生的假王太子便会继任为王。这样一来,他为了篡夺王位而发动革命时,与拥护正妃的那些贵族所签订的契约——「比起资产家的金库,王位继承人更应守护贵族的特权」这项约定,便无法实现了。
约瑟夫国王相当苦恼:王室已经和毁灭没什么两样了。
在不断烦恼、忧心之后,结果约瑟夫成了一个身上满是百年前华丽服饰及宝石、热衷于建造纪念碑的国王。
那模样是何等滑稽、何等可悲。
艾米尔对父王的不耐烦,已经强烈到连上述形容词都想不出来了。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自己从父亲身上继承了那胆小之人独有的野心家个性。
假使父王要他「就这样乖乖继承王位」,艾米尔也不想要国王的宝座。
他所想要的、希望可以留在自己身边是别的事物。
灿烂的阳光、每日的食粮、安稳的睡眠——他宁可捨去上游一切,也想要得到那位深爱之人。
换句话说,她是艾米尔现在活着的唯一动力。
然而两人之间的连繫,却是因为王室而存在。
「……我该怎么办呢。」
要怎么做才能亲手保护心爱之人?
艾米尔站回窗边,目不转睛地眺望那长满常绿草皮的前庭。
即便已经进入嘉年华周,庭院里却连一朵花儿也没有绽放。
「冷静一点。」
「可是。」
「别再说了,总之冷静下来,要不然怎么商量事情。」
这里是统一採用米黄色家具的会客室,坐在对面的黑髮青年叹着气如此说道。
伊娃无可奈何地闭上嘴,缩起才刚换上洋装的身子。不过,她这样乖乖听话也只维持了一下子而已。伊娃以戴着手套的手抓着洋装的膝头,一边探出身子,一边直盯着屋主不在时来访的客人。
「欸,鲍德,你知道些什么吗?为什么米歇尔会是『政治犯』?难道绑架友好国家的公主,罪名也叫做政治犯吗?话说回来,其实我并不是被绑架,而是自愿的……」
「伊娃。」
有人唤了声伊娃的名字,那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在告诫。声音的来源是坐在伊娃身旁的卢。被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他如此制止,伊娃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住嘴。「一定要冷静,冷静一点,」她一面对自己念念有词,一面紧握双手。
今天是二月十八日。
这栋位于首都郊区宅邸的主人——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突然被一群军人逮捕,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自那天以来,伊娃几乎未曾入眠。
就算不小心坠入梦乡,只不过一、两个小时便会马上醒来,然后脑袋也会跟着清醒。如果接下来又开始打瞌睡,她便会开始作恶梦,接着全身流满黏答答的汗水惊醒,才发觉又已经天亮了。
一直到三天前,伊娃还生活在安稳平静的时光之中;但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只身被扔在冰天冻地的雪原,或是炽热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太阳底下一样。
她压根儿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伊娃的心情十分慌张,慌张到别说是用餐了,就连用来代替提神剂的花茶也没怎么喝。
就在这时,鲍德温·赛文艾雷来访了。
听见这位米歇尔老友的名字,伊娃登时挺直原本驼起的背脊。随着桌上那些薄荷茶的香气传来,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沉重的眼皮终于撑了起来。
为了压抑自己急躁的心情,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凉得恰到好处的薄荷茶流过伊娃喉咙深处时,鲍德这才终于开口。
「你还记得带走米歇尔那群人的打扮吗?」
「当然记得。他们穿着纯白的薄外套和红色长裤,钮扣是金色的,还戴着黑色帽沿的军帽。」
「是吗,看来果然是他们没错。」
「?果然?」
「他们是政府的走狗——秘密警察。」
「秘密警察!?……那是什么?」
伊娃虽然大声复诵,却又疑惑地歪了歪头,于是眼前的鲍德瞪大双眼愣住了。而在她身旁,卢则是无言地抵着太阳穴,低下头去。这种气氛简直像是在说「你怎么连秘密警察都不知道」一样。伊娃试着望向墙边,骑士吉克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一副「你不知道也很正常」的模样。总觉得这与其说是在为自己辩护,不如说是打从一开始便已承认自己的无知,这感觉令伊娃很不甘心,于是气得嘟起双颊。
儘管她在荒野古堡长大,从九岁开始便住进王宫,但身为「无趣公主」的她并没有什么公务;来到兰比尔斯之前,她甚至连街头的风景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因此这些东西她不晓得就是不晓得。于是伊娃坦率地道出自己的疑惑。
「既然叫做秘密警察,就代表他们是秘密的警察吧?既然这样,那他们应该保持秘密低调才对,为什么却要穿那么醒目的制服?还是说他们的工作就是一群人打扮得引人注目,不由分说地把可疑人士关进牢里,而这些工作就是所谓的『秘密』?」
「嗯……这种解释虽不中亦不远矣。」
鲍德缓缓眨了眨眼,双手交握在膝盖上,似乎已经恢複了正常。接着,他眯起那藏在金边眼镜深处的浅色眼眸。
「那些秘密警察,昨晚也出现在我那里。」
「啊!?为……为什么!?」
「伊娃,安静一点。」
伊娃差点站了起来,卢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眼睛一直注视着鲍德。
「然后呢?为什么秘密警察去了你那里,你却还能平安出现在这里?」
「我的运气不错。他们来我诊疗室的时候,我正在看诊的病人是个街头男艺人。我趁他
打晕那些人的时候逃到街上,所以才没被带走。然后我等到天亮才跑来这座宅邸……没想到
米歇尔已经被抓走了。」
鲍德蹙起眉头,彷佛在说真是失算。不只是眉头,就连挂着眼镜的鼻樑也皱了起来。儘管鲍德是个比伊娃和卢大上两轮的青年,但从表情看来,可以得知他可不是抱着什么平静的心情而跑来这里。
看着他这副模样,伊娃稍微冷静了下来,然后再次提出单纯的疑问。
「欸,鲍德,你是医生对吧?你看起来也不像跟米歇尔一样形迹可疑的人,为什么连你那里都有秘密警察出现呢?」
「我的确是个医生,但并不是身分和学历都得到认可的正式医师,而是低一级的执照医生——在公寓房间里有间诊疗室的健康谘询师。而且我为了成为医生而用功念书时,虽然只有短短一段期间,但我曾从事昆席德话叫做地下活动的事情。」
「咦?骗人?你吗??」
「可是,你的年纪不是已经很大了吗?所以说你之前从事的活动,有严重到现在还会被问罪吗?」
卢不顾一旁圆睁双眼的伊娃,冷冷地如此间道。「年纪大了吗。」儘管鲍德心情複杂地抽搐着脸,但深深叹了口气后,又恢複了原来眉头深锁的模样。
「现在秘密警察在王都的举动,是在任意逮捕那些反王政派。除了目前仍在活动的人,就连那些早已金盆洗手、甚至毫不相关的局外人都被一一逮捕。似乎只要取缔的绩效越好,就能得到越丰厚的奖金。」
「什……这种奖金是谁出的!」
在愤怒之下,伊娃忍不住放声大吼。不过话才说完,她自己便察觉一件事:对方是警察,当然是隶属于王政府的部队;既然如此,给他们奖金的自然是王政府了。一望见伊娃的眼神中出现这个结论,卢与鲍德也以视线肯定了她的想法。
「那米歇尔就是无辜的了。」
伊娃加重语气,笔直抬起头。
「他只是一直在收集些怪东西,根本没从事什么反君主制活动。不只是这样,他跟艾米尔王太子还是好朋友呢。」
「是啊。毕竟收容所的数量也有限,这些明显无辜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被释放了吧。」
「既然这样,那米歇尔也……」
「不过,那家伙可是『岚帝遗子』。」
鲍德低声说得斩钉截铁,宛如要斩断伊娃才刚萌发的期待。
「他继承了岚帝的遗产,在社交界也相当有名。所以,他有可能会被冠上『君主制之敌』的不白之冤,为了杀一儆百而遭到处刑……真要说的话,除了这个之外,我想不出还会有其他理由。」
「怎么可能!」
伊娃原本想说「不要开这种恶劣的玩笑」,却沉默不语。在开口之前,一种冰冷的感觉在她背上滑落,「处刑」一词有如楔钉般被敲进胸口。
米歇尔现在怎么了呢?
他被捕时,秘密警察似乎说过要将他送进哪所监狱,但伊娃已经记不得了。那时她根本没多余的力气。
米歇尔在哪里呢?他平安无事吗?又或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