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提议真好。」
身兼侍女与地下裁缝师后裔的卡罗如此回答,语气听起来十分开心。
由于她实在太过兴高采烈,伊娃不由得开始后悔做出这个提议。不过话是自己说的,随便就推翻掉也未免难堪,事后也免不了尴尬。更何况她之所以想要拜託卡罗,其实是有所目的的。
伊娃用过迟来的早餐,一身睡衣坐在梳妆台前让卡罗梳理头髮,再次道出自己的决心。
「那你真的愿意帮我做男装吗?那封信说的星期一就是明天了耶?」
「时间够不够就要看伊娃殿下自己了。如果一直到明天这段期间,您可以允许屋里和院子没有打扫、稍微髒乱一点的话,应该可以赶得上吧。」
「……这宅邸的主人米歇尔现在不在,既然这样,就算稍微髒乱一点我也不在乎。」
伊娃望着镜子里的卡罗,一面如此回答。房间的窗户黯淡无光、楼梯扶手没了光泽、玄关大厅的绒毯满是脚印这些小事,伊娃并不会特别放在心上。如果这样就能让自己的愿望实现,这一点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伊娃的心情就像窗外的天色一样,依旧是阴沉沉的。
「欸,卡罗。真的、真的赶得上吗?除了衣服,还有鞋子和帽子……」
「只要交给我,您根本没有必要担心。没错,我以地下裁缝师拉·庐杜尔一族之名发誓。何况这宅邸的女佣兼缝工都很优秀,再加上从那封信寄来那天,我早已做好某种程度的準备了。」
「啊?準备?」
是什么时候的事?伊娃讶异地圆睁双眼,镜中的卡罗看似得意地笑了笑。完成今天的丈量、协助伊娃更衣后,她留下「我现在要去楼下的工作室闭关,有事的话随时吩咐我一声」这句话,便离开了房间。
伊娃身穿成套的白蕾丝饰领、饰袖与翠绿色洋装,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一察觉这点,她便深深叹了口气。
「卡罗说她早就在準备,也就代表她老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了……」
儘管这样帮了伊娃一个大忙,却也令她觉得无地自容。
为了抛开这股郁闷,她走向床边,然后拉开衣柜抽屉。
她拿出还残留着蔷薇花香的信纸。
这封侰是在两天前,由与地下组织「常春之国」有所牵连的艾洛士·杰伊捎来;伊娃又重新看了一次。
「若想夺回被私人警察逮捕之人,就在玫瑰星期二剐来王都的艾克逊剧院。」
所谓玫瑰星期一,指的是首都雷·鲁迪亚的繁华大街几乎被嘉年华游行队伍挤满的那天。
艾克逊剧院之谜也已经解开了。根据身为执照医师、同时是道地王都人的鲍德的消息,那座剧院其实是现在用作市民聚会所那栋建筑物过去的名称。
伊娃下定了决心。
既然如此,那我当然非去不可。
骑士吉克毫无异议,卡罗的立场则如方才所见;至于拒绝留在这座宅邸、已经回去王都的鲍德,则是愁眉苦脸地呻吟道:「我很想劝你绝对不要去,不过你不会听吧?」
而身为米歇尔侍从的卢,则是一直站在反对的立场。
为了不在因嘉年华而喧闹的街上太过显眼,也为了换身容易活动的装扮,于是伊娃拜託卢借她衣服,却遭到了拒绝。说得精确点,其实卢根本不理她。儘管如此,伊娃还是不死心地试着再要求一次,却被卢冷冷地断然拒绝:「为什么我得配合你的任性?」他甚至还说「我不想跟脑袋笨到要自投罗网的人讲话」。
伊娃与卢是儿时玩伴,因此很清楚他坏心眼的个性;但被羞辱成这样,伊娃也不由得感到没趣。
话虽如此,但这或许是一个陷阱。不,其实这确实是陷阱没错。
儘管如此,自投罗网总比一直在这儿枯等好多了。
「如果光是枯等,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
伊娃将信放回抽屉,一边自言自语起来,然后整个人跳上附有天盖的床铺。这样会让刚绑好的头髮乱掉,洋装也会皱巴巴的,但她可不在意。她现在可没心情蹲在房间角落抱着膝盖。
接着她缓缓合上眼睛,一面心想。
米歇尔现在在哪里?他平安无事吗?这些问题不晓得已经反覆多少次了。
只要明天前往艾克逊剧院,就能见到米歇尔了吗?又或者对方会提出让米歇尔出狱的交换条件?
那么,我又该如何避开这个陷阱呢?
只要任由艾洛士·杰伊摆布,米歇尔所说的「复仇」便无法成功,与他成对的「爱子」遗体应该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这样不行,绝对不可以让这种事发生。
「绝对不可以……可是。」
伊娃半张脸埋在床上,深深蹙起了眉头,然后紧握拳头,使劲往床铺捶去。
她很担心米歇尔的安危。
儘管如此,她仍旧不想协助米歇尔「复仇」。
对他而书,自己只不过是交易的工具罢了;这点让伊娃很不甘心,就连歌也不想唱了。
但最令伊娃厌恶的,其实还是他一直执着于过去这件事。
一直以来,米歇尔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为过去没能守护同胞而赎罪,而且还想为他们而死。
「我不要。」
伊娃喃喃低语,登时眼睛一热、呼吸困难,毫无道理的不安涌上心头,想要大吼大叫的心情更甚于哭泣。
另一方面,她脑袋里却又浮现一个念头。
如果艾洛士·杰伊提出的条件是要她加入「常春之国」
那乾脆唱歌来阻止杰伊的企图吧。
这样一来,卢应该也会助我一臂之力才对。
就算他不愿意唱,只要有与自己成对的他陪在身旁,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唱。儘管杰伊并非遗传了紫瞳的「承诺爱子」,却能像「爱子」一样歌唱,但我可不会输给他。我要唱出不逊于他的歌谣。
伊娃如此心想,眉头锁得更深了,连她都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瞠目结舌。透过「爱子」重生于世的赛西利亚人之歌,并非刻意便可以唱出来的;儘管如此,为何自己居然能抱着如此自私的心态而唱呢?这点让伊娃自我厌恶了起来。自己明明一直在烦恼,不想再唱这种令人痛苦的歌,为何现在却又如此轻易地说要唱呢?
在自我厌恶下,伊娃闭上双眼,就这么不发一语地在床上打滚。
滚着滚着,一旁传来了敲门声。
那无强弱之分、精準地敲了两下的声响,伊娃可是十分熟悉。
「吉克?」
「打扰您了。」
说着走进房间的,果然是一身黑的骑士吉克。随着生硬的脚步声,单边眼镜的链条也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他在床边停下脚步,以一如往常的语气向仅坐起上半身的伊娃道:
「刚才来了封电报。」
「咦?什么?……什么电报?」
该不会是艾洛士,杰伊的电报吧?伊娃瞬间提高警戒,却又忽然心生疑问:只不过是在王都内外而已,他会特地透过电报来联络吗?其实她的疑虑并没有错。
「电报上说:肯尼斯国王陛下的身子已经度过危险期,目前状况相当稳定。」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啪的一声,伊娃以戴着手套的双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由于力道太大,拍得教她直发疼。伊娃一边沉默地苦恼,一边深切反省起来。
「伊娃洁莉殿下,您该不会把故国的国王陛下忘了吧?」
听吉克这么一问,伊娃根本无从回答;其实她真的忘了。
米歇尔以政治犯被捕以及杰伊那封信,已经佔去了伊娃所有的心思;话虽如此,身为公主却将国王忘得一乾二净也未免太过分了些。这可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忘得如此彻底也未免太愚蠢了。
自我厌恶的念头更深一层,伊娃任由自己又一次躺倒在床。
不知是因为担心主人,又或者只是尽忠职守。
抑或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为何记载了昆席德王宫机密的电报,居然会送到已经离开王宫的他手上呢?
「伊娃洁莉殿下。」
吉克以响亮、清晰、一如往常的语调唤了声伊娃的名字,然后建议道:
「如果您閑着没事,要不要跳支舞呢?」
「……啊?」
伊娃躺在床上,就这么稍稍抬起头来,一点也不明白吉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喜欢跳舞,而且跳得还不错;而教导曾是二公主的伊娃跳舞的不是别人,其实正是吉克。
可是,她现在可没心情悠哉跳舞。
伊娃以眼神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吉克直盯着她,继续道:
「您忘了我之前曾告诫过您吗?舞蹈就等于是武术。既然如此,为了替接下来做準备,您何不磨练一下这个『武术』呢。」
「为了替接下来做準备……」
伊娃茫然复诵着这句话,然后坐起身子,拖着以蕾丝荷叶边装饰的裙摆来到床边,将穿着凉鞋的脚移到地板上,接着以低到听得出喉咙很乾的声音回答:
「那就跳吧。」
「伊娃洁莉殿下。」
「没有伴奏也就算了,不过这房间没办法跳舞吧,椅子和桌子太碍事了。我们去二楼大厅吧,那里可以尽情跳舞。」
伊娃以手梳理睡得乱翘的浏海,一面站了起来;但她想朝门边走去时,却被吉克制止了。
「恕我直言,现在还是在这房间跳比较好。」
「?为什么?」
「若是椅子和桌子碍事,那只要边避开边跳就行了。毕竟伊娃洁莉殿下近日要前往的『舞厅』,可不一定既宽敞又没有障碍物。」
「……也是。」
伊娃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杰伊的信上写着看似剧院座位编号的数字,鲍德看了后说那是包厢的房间号码。如果他的看法没错,满是障碍物的这个房间的确比较适合「练习」。
「那吉克,要从什么舞开始跳?方阵舞?还是玛祖卡?」
「从伊娃洁莉殿下现在的状况来看,还是小步舞比较合适吧,应该可以作为与对方保持间隔、维持呼吸与距离的参考,而且也很适合让鬆懈的身子活动活动。」
「…………是啊。」
儘管「鬆懈的身子」这句话教伊娃很不是滋味,但她的确鬆懈了许久,手、脚和脑袋都很沉重。伊娃无从反驳,只能气呼呼地噘起嘴。
而在这个时候,吉克站到了伊娃正前方。
这距离只要两人伸出手便能触及彼此,而这正是小步舞一开始的站位。
相对而立的两人分别行了个礼;吉克单手放在胸前,伊娃则是拉起裙摆,轻轻弯下膝盖。行完礼后,两人保持距离缓缓转身,踩着顺时针的舞步,然后眼神交会。
伊娃望着舞伴的眼眸。
那漆黑的瞳孔在阳光映照下略显蓝色,确确实实是吉克的眼睛没错。
一想到这儿,她停下了舞步。
伊娃一个踉跄,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赶紧扭转身子以免摔跤,这瞬间才发觉一件事。
「不行。」
「伊娃洁莉殿下?」
「抱歉,吉克。我不能跳小步舞,我不想跳。」
伊娃低头望着胸前紧握的双手,然后如此说道。吉克不发一语,也不问为什么。虽然这对伊娃而言很感谢,但这种沉默教人坐立难安。她不想说出不愿意跳小步舞的理由,于是赶紧另找话题。
「呃,我的身体好像真的鬆懈太久了,所以想从动作更激烈的跳起……」
「那就跳华尔滋吧。」
「好啊,麻烦你了。」
伊娃一边感谢忠心的吉克马上便接受自己的建议,一边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她吁了略深的一口气,将自己的右手搭在吉克戴着黑手套的手上,吉克的右手则搭在伊娃的腰上。
即便没有钢琴或乐队的伴奏,仍可藉由彼此的呼吸得知何时该踏出第一步。
伊娃将身子交给一身黑的吉克,踏起了三拍子的舞步。她翩然闪过小圆桌,啪沙啪沙地摩擦着裙摆,一边旋转起来。她将基本的三拍子,以及随着洋装重量和彼此身材差距而微妙变化的间距,自然而然地放进舞步,边闪过长椅边朝淡淡阳光射进的窗边前进,然后离开窗边往墙边舞去。习惯华尔滋独特的节奏后,吉克加快了舞步,不过伊娃并未慌张,而是跟上了那速度。接着舞步更快了,快到不擅长华尔滋的人可能会因此绊倒,却教现在的伊娃乐在其中,甚至连有如花蕾般含苞又绽放的裙摆也一样;她一面享受这份感觉,一面跳着舞。
跳着跳着,伊娃和墙上更衣镜里的身影四目相对。
这是意外,是偶然,但她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夺走了。
更衣镜是秘密通道的出入口,当时从里头现身的那个人,还有他所说的那些话;伊娃霎时想起这些近日来完全不愿回想的景象。
大概是看出伊娃分神了吧。
吉克并未改变华尔滋的舞姿,直接以脚尖钩住伊娃还未落地的左脚。
「呀啊!?」
由于事出突然,伊娃一时之间无法反应,于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一只凉鞋脱落,飞到了长椅旁的矮桌底下。
「好痛……」
「都怪您太大意才会这样,这下您明白了吗?」
「非常明白。」
伊娃揉着摔在地板上的腰椎,一面不甘不愿地嘟哝着。虽然她很想说偷袭太卑鄙了,不过其实还在王宫时,吉克早已扎扎实实地教过她闪躲、反击的技巧了,所以束手无策地摔成这样也只能怪自己不好。伊娃认分地承认了这点,而这教她不得不承认的感觉盘据心头,令她觉得很不是滋味。
不过,现在还是继续跳舞吧。
伊娃一边心想,一边抬起头来,但当她正想起身之前,已经被吉克一把抱了起来,然后放在梳妆台的圆椅上。
吉克去捡起那只脱落的凉鞋,回来后便蹲在伊娃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