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的是,他们之所以能平安离开艾克逊剧院,其实多亏了暴动发生前的那场骚动。 
据说街头上那些约瑟夫国王下命建造的雕像,结果全都被破坏殆尽。为嘉年华而变装的人群一直游行到了晚上。 
今天是二月十四日。 
这天是大斋期第一天,人们称之为圣灰星期三。 
复活节是为了庆祝春天到来的日子,而所谓的大斋期,便是为了迎接复活节而节制奢华,藉此洁凈身心的四十天期间。 
进入圣灰星期三后,兰比尔斯的首都雷·鲁迪亚街头安静到令人害怕,仅能听见偶尔传来的军靴声。商业区那儿也许还勉强有些市集营业,不过四周城墙的城门早已紧闭。 
以白天而书显得太过灰暗的天空有时会下起雪。 
虽然嘉年华已经结束,但冬天仍栖息于这座王都。 
伊娃眺望着玻璃窗外的街景,一边紧抿着双唇。 
离开艾克逊剧院后,一行人穿越大马路上的人潮,然后来到国立剧院,执照医师鲍德就在后门等候。事前他就交代过伊娃他们,若是蔷薇星期一发生什么事,就来此处找他。 
在鲍德的友人、同时与剧院人士有密切关係的剧本家协助下,伊娃一行人藏身于剧院之内。 
原本预定于蔷薇星期一隔日,也就是肥沃星期二上演的戏码,已经因为前一天的骚动而停演—多亏如此,剧院这两天都相当安静。虽然演员休息室等处都有暧炉或火炉,走廊上却是十分寒冷。 
然而,脑袋依旧一片茫然的伊娃压根儿没注意到有多冷。 
或许是外套下仍穿着Frac Habille之故,她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知觉。 
经过鲍德的治疗后,在艾克逊剧院楼座吐血晕倒的米歇尔已经逐渐康复。虽说是治疗,其实也只是将药草泡进煮沸后又冷却的水里,然后让米歇尔大量喝下而已。儘管如此,喝过泡过药草的水后,米歇尔便再也没吐过血,而且睡得很沉。 
被带去拉蛮达布尔监狱后,米歇尔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不久前,情绪还未平复的伊娃如此询问鲍德,地点是在放了好几十张梳妆台的配角休息室里。 
鲍德在这避人耳目的地方说道。 
这王都里并没有名为拉蛮达布尔的监狱,恐怕打从一开始,米歇尔就一直被囚禁在艾克逊剧院的小房间里吧。 
说完这番话后,鲍德递给伊娃一只小玻璃瓶。 
里头装的是绿色液体。 
伊娃隔着盖子嗅了一嗅,里头散发出酒精的气味;但比起酒精,那种让人噁心的诡异味道更为强烈。 
『这到底是什么?』 
伊娃将玻璃瓶交还鲍德,一边如此问道。听她这么一问,鲍德直接了当地回答: 
『这是苦艾酒。』 
这是以数种药草製成的酒,据说在这王都里,上从高级餐厅、下至廉价酒吧都随处可见,但高纯度的苦艾酒要是喝多了,便会造成神经中毒。 
也就是说,米歇尔已经神经中毒了吗? 
伊娃再次提问,于是鲍德摇了摇头。 
『苦艾酒的成分,和百毒不侵的赛西利亚人为了自残而製作的毒药相似。』 
鲍德眉头深锁,语调低到不能再低地如此回答。 
随着赛西利亚人遭到其他民族征服,这种毒药的调製法也跟着失传。但于十几年前问世的苦艾酒,却是从那毒药原料的同种野草所提炼。 
米歇尔继承岚帝遗产之前曾好几次喝过苦艾酒,每回都会因此而失去意识。体质越是接近赛西利亚人,此「毒」的作用便越强,而且就和蜂毒一样,癥状会一次比一次严重,据说吐血的癥状也是有的。 
『如果喝下高纯度的苦艾酒,难保不会因此丢掉性命,所以我一再交代他不要再喝了……真是拿那笨蛋没办法。』 
鲍德不屑地如此自言自语,伊娃则是默默听着他这席话,然后摇摇晃晃地独自离开休息室。 
她的脚步朝米歇尔的房间走去。 
他待在为舞台主角準备的个人房里。 
伊娃站在门前,基于礼貌先敲了敲门,不过并没有人回应。她原本想再敲一次,但还是直接推开了门。 
这房间的大小与郊外那栋宅邸的客厅并无二致,长椅上铺着不知哪位演员留下的老旧毛皮大衣,而米歇尔就翘着二郎腿坐在上头。 
那双灰绿色眼眸是睁开的。 
「……既然醒着,为什么不应门?」 
「啊啊,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毕竟我是听到敲门声才醒来的。」 
也就是说,是我吵醒了他吗?伊娃反省了起来。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像刚睡醒,更不像是刚从长椅上起身,之前熟睡时盖在身上的外套也已经放在一旁。伊娃有点生气,看来自己是被骗了。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心情不佳的公主。很抱歉,现在骚动闹得这么大,看来是没办法替你準备假护照了。」 
「……已经不用了。」 
伊娃一边回答:心里吃了一惊。难道他还记得昆席德国王身体不适这些事?想到这里,她的心头一疼;这种感觉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甜蜜,可是又很痛苦。 
不过,她还是非得问个清楚才行。 
而这也是伊娃来这房间的目的。 
「欸,米歇尔。」 
伊娃走到长椅旁,稍微深呼吸,然后问: 
「你为什么要喝苦艾酒?」 
「当然是因为想喝啊。」 
说着,米歇尔缓缓站了起来,然后拿起长椅附近圆桌上的水罐,往玻璃杯注入药水。不过在他移到嘴边之前,伊娃已经一把抢了过去。 
「不要说这种蠢话!你明知道这样可能会死,为什么还要故意去喝!」 
「可以请你安静一点吗,公主。你这样大声嚷嚷让我头好痛。」 
「……」 
伊娃赶紧单手捣住嘴巴,于是米歇尔轻而易举地从她另一只手上抢回玻璃杯。看来他仍旧是老样子,手段还是如此巧妙又卑鄙。 
不过,缓缓喝乾那杯药水后,这回换他主动开口了。 
「这是为了取回真货。」 
「……真货?」 
「没错。虽然公主差点就糊里糊涂地被假的遗骸骗了,但我可是藉由喝下苦艾酒而取得了货真价实的真货。」 
证据就在这里。 
米歇尔将玻璃杯放回桌上,把手伸进长椅旁的外套,然后将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玻璃杯旁。 
米歇尔以并未戴上手套的修长手指,将手帕掀开一半。 
里头是把小型手枪,生鏽得很严重,看来根本无法使用。不过,他投注其上的视线看来有些危险;儘管他的的确确醒着,眼神却像是仍未完全从梦境中醒来。 
于是伊娃明白了。 
「这该不会是『莉卡』的遗物……?」 
「没错。」 
「将这个交给你的条件,就是要你喝下苦艾酒吗?」 
「哎呀,难得你的直觉这么敏锐呢,公主。」 
米歇尔扬起嘴角,彷佛在调侃她似的。 
现在的伊娃并没有力气视而不见,或是认真发起怒来。 
她这时体会到的是深不见底的哀伤。 
不过她逞强地抬起头,不愿被这种心情吞没,然后双手紧握米歇尔那还留有一些伤口的左手。 
「公主?」 
即便让伊娃如此碰触,米歇尔仍旧毫不慌张。面对他老神在在、低头望向自己的灰绿色眼眸,伊娃颤抖双唇如此说道: 
「不要再那么乱来了。」 
自己的声音以及快到嫌吵的心跳声感觉好远好远,伊娃死命地继续道: 
「要让你停止呼吸的是我,是我所唱的赛西利亚人之歌,所以不要再做这种会让你丢掉性命的危险事情了!」 
像他这种只为了过去而凝视现在的人,就让他搂着名为莉卡的遗骸,随他自己去死好了;伊娃当真如此心想。儘管如此,她现在脱口而出的却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为什么?连她自己也心慌了起来。 
不过,唯有一点她很清楚。 
伊娃并不想失去米歇尔。 
她很清楚:对米歇尔而言,自己的存在意义只不过是「承诺爱子」罢了。 
儘管如此,伊娃仍然希望他望着自己。 
希望在他眼中的并非遗传了紫瞳、让赛西利亚人之歌重现于世的「爱子」,而是一个女人。 
然而。 
「真扫兴。」 
米歇尔说着甩开伊娃的手,然后坐在长椅上,一脸无趣地翘起二郎腿。 
「只因为这点小事就随便改变看法的歌姬,我可是一点也不需要。」 
「米歇尔。」 
「就算不藉助『爱子』的力量,我仍然成功取回了另一半的一样遗物。所以,伊娃洁莉·玛格丽特,我不想再当你的幕后支持者了。」 
从现在这一刻起,你已经是完完全全的自由之身了。 
米歇尔将手放在交叠的腿上,单薄的嘴唇浮现冷酷无情的微笑,一面如此说道。 
伊娃差点当场瘫坐在地。 
不过她忍了下来,拚命强打起精神,然后压抑自己心中千头万绪的痛苦,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再见!」 
话一说完,伊娃便冲出房间,房门发出砰然巨响开了又关。 
嘈杂的脚步声转眼间远去。 
不一会儿脚步声消失。王都的冬天仍未过去,正午的静寂笼罩房内。这时米歇尔将手肘靠在一旁的外套上。 
「『再见』吗。」 
就和那天曾听过的那句话一样。 
米歇尔轻声喃喃自语,然后合上了眼睛。 
伊娃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都不愿意去感受,就这么专注地跑着。也不晓得她穿过了什么地方,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剧院的舞台侧面。 
红色布幕敞开着,观众容纳数应该是艾克逊剧院三倍的马蹄形观众席上,理所当然地空无一人。舞台上并没有节目,也没有演员。 
这里没有其他人在。 
一确认这点,伊娃顿时浑身无力,泪水与哽咽一口气涌了出来。 
她紧握着挂在布幕前的黑色帷幔一角,嚎啕大哭起来。 
这份心痛令她理解了自己的心意。 
她不想失去米歇尔,也不想离开他。 
然而,这份心意绝不会有传达给他的一天。 
栖息于他心头的寒冬中有个罗曼史的舞台,伊娃明白自己绝不会有站上那舞台中央的一日。 
「……米歇尔。」 
她以被眼泪濡湿的唇瓣唤着这个名字。 
只能算是喃喃自语的声音令伊娃更加哀伤,于是将脸埋进黑色帷幔里。 
教会的钟声在冬季仍不肯离去的王都响起。 
连开始绽放于街角、捎来春天信息的那些花儿,也因为不停飘落的春季残雪而冷得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