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样可以吗?」
卡罗对镜子里的身影说道。伊娃与她四目交会,默默点点头,然后重新望向镜中的自己。
全身上下都已经打点妥当了。
黑斗篷、白手套,撑起裙子的衬裙下方是裙裤及长靴。头上戴着少有装饰、垂着黑蕾丝的蔷薇色花帽,由帽檐露出的头髮受到漫长冬季的影响,银色看起来特别浓郁。
伊娃在脑海一隅咕哝「真是不搭调」。
以卡罗的搭配功力而言,这打扮的颜色缺乏一致性,鞋子也跟衣服不搭。但这也怪不得她,毕竟这里不是郊外那座宅邸,而是兰比尔斯王国的首都——雷·鲁迪亚街上的国立剧院。要拿这暂居之处的物品来做出平日的打扮,未免也太强人所难。儘管如此,卡罗的身手仍俐落得一如往常。而她使用的器具,全都放在门前那名黑衣青年手上的包包里头。
话虽如此,要身为骑士的他帮忙拿东西,仍不免教人有些心疼。
大概是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了吧,卡罗忽然直盯着伊娃的脸。
「还是别动身了吧?要不等您打扮得像样点再出发如何。」
「不管打扮成怎样,这就是现在的我。」
伊娃一边回答,一边噘起了嘴。这样一来,她的模样可又更加「不正常」了。儘管黑蕾丝从
帽子垂下,但完全遮不住那红通通的眼睛、浮肿的眼皮,以及象徵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这模样看起来的确很糟。
她瞪着镜中的自己,深深体认到这一点。
儘管如此,她仍未改变心意。
伊娃先合上眼,然后缓缓眨了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走吧。」
「那我送您。」
「不用了,你的主人已经不是我的幕后支持者了……可是你还愿意帮我这么多忙,真的很谢谢你。」
「用不着道谢。因为帮人梳妆打扮,是我身为裁缝师之女的兴趣之一。」
那就请您路上小心。
卡罗说完便鞠了个躬。她有点刻意,真要说起来的确挺夸张的,不过贴在丰满胸前的手与拉起裙摆的举动十分优雅。此外,她这副模样,也令人想起她那位主人彬彬有礼的态度。
伊娃的表情有些僵硬。她也同样拉起衣摆行了个礼,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神情,然后抬头转过身去。
右眼挂着单边眼镜的黑衣骑士吉克,默默打开了房门。
寒冷的空气流进暖炉烘暖的房间。走廊上虽然有窗户,却又窄又幽暗,其中并无人影。这也难怪,因为剧院现在没有任何表演。马蹄型的观众席上不见观众,舞台上也没有演员。而佔据剧院休息室的,则是因为嘉年华玫瑰星期一那场暴动而遭禁足的人们。
伊娃正想在走廊上迈出步伐,这时她望向位于尽头处的一扇门。门的另一头是主角专用的休息室。
卡罗的主人——米歇尔·杜·拉,寇特就在里头。
也就是正确来说,应该自称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的那个人。
伊娃捨弃了昆席德王国第二公主的身分,而他曾是伊娃的幕后支持者。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这层关係已经解除了。
圣灰星期三——也就是三天前的晚上,一封信送到了伊娃手中,内容是卡罗代为记下米歇尔的传话。根据信里的说法,一待首都的骚动平静,米歇尔便会返回郊外的宅邸,他并在信中询问伊娃——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在此之前,他从未像这样徵询过伊娃的意见。
这代表伊娃已不再是米歇尔的收藏品。换句话说,这不但证明了她已是自由之身,同时也象徵了一个转折点。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当面问我呢。」
伊娃瞪着那扇门,朝那头喃喃自语。
三天前,米歇尔宣言不再担任她的幕后支持者。
于是伊娃向他说了声「再见」。
所以他才会透过写信询问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没办法。
「伊娃洁莉殿下。」
大概是看她呆立不动,所以觉得奇怪吧,吉克唤了声她的名字。听见那宛若撑起交响乐旋律、犹如低音提琴的嗓音,伊娃这才回过神。
「我们走吧,吉克。」
「遵命。」
伊娃扬起黑斗篷的衣摆,迈出步伐,吉克就跟在她身后。两人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这一剎那,伊娃绊了一下,脚步一个踉跄,幸好手马上撑住墙壁,这才平安无事。她无视于一旁沾了层薄薄尘埃的烛台,在走廊上前进,然后步下阶梯。看似与剧院同样老旧的阶梯每下一格,便跟着发出嘎嘎巨响。这时伊娃又绊了一下,已经穿越楼梯间的身子就这么滑倒在正门大厅的地板上。好痛……她揉着腰,牵着吉克伸出的手站起身来。
正门大厅平日大概只有剧团成员和剧院工作人员在使用,微弱的阳光从採光窗映射下来。这里虽然有阳光,但呼出的气已是白茫茫一片。吉克打开门,那门把上的漆已经开始剥落—突如其来的风咻一声颳了进来。伊娃赶紧单手按住花帽。
这时,她感觉到一道视线。
会是谁呢?伊娃回头望去,仰头望向方才摔下的阶梯上方。
俯瞰整个大厅的楼梯口上有人。那是个有着一头乱翘的柔软金髮、戴着墨镜、身穿仿陆军蓝色军服的少年。
伊娃掀动唇瓣,默默地喊了声「卢」。
他单手扶着楼梯口的扶手,望着伊娃。
卢与伊娃是青梅竹马。岛国昆席德北方的偏僻荒野上有座古堡,两人从小在那儿长大。此外,他们亦是有能力唱出失落民族之歌的搭档——两人同样拥有其象徵的紫色瞳眸,意味了他们「承诺爱子」的身分。正因如此,两人之后才得以重逢。
这回伊娃试着出声呼唤卢的名字。
她很想这么做,却呼吸困难。
据说荒野古堡焚毁后,居住在那儿的人们全都「不在了」。若真是如此,对伊娃而言,卢便成了硕果仅存的青梅竹马。
可是,卢现在是米歇尔的僕人。
自重逢以来,卢好几次以「你不是我的主人」来拒绝伊娃。想到这里,伊娃便紧闭双唇。
她无法将「再见」说出口,而且也不愿意说。
那她究竟该说什么才好呢?
「伊娃洁莉殿下。」
吉克出声催促。
伊娃这才再次感受到刮向身后的寒风,紧闭双眼转过身去,然后走出便门。
门廊积起的雪有如冰沙,在皮靴的踩踏下沙沙作响。伊娃低着头来到路上,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行人。她一个踉跄差点摔跤,但对方拉住了她的手。
「抱歉,你没事吧,小姐……呃,伊娃?」
「咦?」
听对方这么一喊,伊娃抬起头,见状吓了一跳。她认识撞上的人,也晓得他的名字。年约四十、戴着金边眼镜的他,正是鲍德温·赛文艾雷。他穿戴着大礼帽、手套及手杖这些绅士基本配件,而事实上,他其实还是个曾从事地下活动的执业医师,同时也是米歇尔的老朋友。
「怎么了?这时候你想上哪儿去?街上还不太平静,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我已经回不去了。」
「啊?」
大概是听不见伊娃喃喃低语的声音吧,鲍德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伊娃见外地甩开他的手。
「米歇尔已经不再是我的幕后支持者,他还说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所以我不会回去。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里?」
鲍德理所当然地如此反问,但伊娃不发一语,便从他身旁走过。「喂。」儘管鲍德叫她,她却理都不理,也未停下重新迈出的步伐。鲍德的声音仍从她身后传来。
「你跟米歇尔那笨蛋怎么了?伊娃!?」
鲍德转身想追上去,却被吉克单手抓住肩膀制止。「这是怎么回事?」鲍德蹙着眉问,但吉克就像主人伊娃一样坚守沉默,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离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转角。
鲍德茫然望着他们离去,接着马上转身。
他推开剧院便门,穿越狭小的正门大厅,攀上楼梯,在楼梯间停下脚步。他看见二楼的楼梯口有个人,正倚着扶手蹲坐在那儿。
「你怎么了?」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鲍德问。
蹲坐的身影——卢并没有回答。他仅仅移动了一下视线,不发一语。鲍德疑惑地眉头深锁,在卢身前停下脚步,然后以褪去手套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后,鲍德又开口问:
「我刚才遇见伊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天晓得。」
「什么『天晓得』。你不是那个怪人米歇尔的侍从吗?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
卢的语气听起来相当烦躁。鲍德紧皱眉头,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在走廊上迈出步伐。匆忙的脚步声停在走廊尽头的房门前。
「米歇尔!」
鲍德一边开门,同时扯开嗓门。那说不上是灰色还是水蓝色的淡色眼眸环顾房内,然后讶异地瞪得浑圆。
若除去庞大的衣橱及梳妆台,这房间宽敞得就和客厅一样。里头有名男子,躺在盖着陈旧毛皮外套的长椅上。鲍德默默接近那手脚乱摆的身影,正想确认他的脉搏,但在触及对方颈子之前,微弱的笑声已经传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可还没死。」
长椅上的男子如此说道,缓缓眨了眨眼,灰绿色的眼眸射向鲍德,细长的眼角泛着笑意。鲍德一边脱下大礼帽,一边深深叹了口气。
「既然醒着为什么不回答我,米歇尔。」
「这要求太没道理了,我才刚醒来而已。」
米歇尔打了个呵欠,看来所言不虚。仔细一听,他的声音也不是很清醒。儘管如此,这也未免太难分辨了。虽然他的样貌原本就如雕像般端整,如今脸色看起来却也像雕像一般,恐怕不仅是那微弱的冬季阳光之故。鲍德无意识间蹙起眉头。
然而,用手梳理乱髮的米歇尔却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我渴了。给我一杯咖啡欧蕾吧,鲍德。还有,我肚子也饿了,可以拿些吃的来吗?」
「我是执业医师,不是你的侍女。」
「照顾病患不是医生的职责吗?」
你这医生真不贴心。米歇尔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将剩余的水一口饮尽。他这副袖口钮扣没扣、颈边也没领巾的逦遢模样,对鲍德而言十分怀念。从前,当他的诊疗室还座落在老旧公寓的房间里,两人选住在一块儿时,米歇尔总是这副德行。鲍德很清楚米歇尔寄居诊疗室前的境遇,因此对鲍德而言,自称「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或「拉·寇特伯爵」的他反倒等于另一个人。
但无可否认,两人已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了。
因此,鲍德直接问道:
「米歇尔,你对那公主做了什么?不,你对她搞了什么?」
「什么搞了什么,你说话真粗鲁。」
「你不是说不再当她的幕后支持者,还说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吗?我刚才碰见伊娃了。这样好吗,她可是跑到街上去了。」
「是吗,公主终于离开了啊。」
「米歇尔。」
「你担心吗?那为什么不制止公主?为何不追上去,而是跑来找我?」
「这是因为……」
被米歇尔这么一问,鲍德结结巴巴,闭口不语。米歇尔望着他这副表情,轻轻耸耸肩膀,眯起细长的眼睛。
「现在离开我——离开这个继承了岚帝遗产的米歇尔·聂布里欧涅,对公主而言是最好的决定。我有说错吗?『高尚风流』b的创始人,鲍德温·赛文艾雷。」
米歇尔刻意说出那早已消失的团体,然后扬起嘴角;鲍德只是沉默不语。
岚帝雷纳德·聂布里翁——过去君临兰比尔斯、征服诸多国家的这位不世出的军人,正是米歇尔的父亲。而身为他唯一的遗产继承人,米歇尔身旁总是潜藏着危险。
更何况伊娃原本就不该待在这个国家、待在这个首都。
既然将她带来这儿的米歇尔愿意放她自由,她理应开心才是。
然而,对于他的决定,鲍德可无法完全赞同。
也不晓得是否察觉这点,米歇尔装傻换了个话题。
「鲍德,街上的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就跟大部分熟悉这首都历史的人所想像的差不多。」
鲍德一面脱下老旧的外套,一面在身旁的椅子坐下。深深叹了口气后,他又一次眉头深锁。
「国王今天缺席了贝里堤宫的议会。虽然王太子代表国王出席,但是挽回不了什么。民众涌进了议事堂的旁听席,整个议会笼罩在隆隆骂声之中。」
「王太子殿下去了议会?真是太难得了,看来情况果然不寻常。不过对极端保皇派而言,这不是求之不得的进展吗?」
「说什么傻话,极端保皇派的人早就争先恐后逃离首都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遭到镇压的那些人,每天不分昼夜在各地沙龙举行政治聚会。可是现在还没有人能掌握主导权,状况仍然浑沌不明。」
「你的意思是,沙龙现在已成为相互牵制与按兵不动的社交场所?」
「没错。而且在这段期间,原本秘密行动的那些家伙在街头上大声嚷嚷,说什么『眼下正是发动真正大革命之时』。」
「原来如此……那么,对于眼前的局势,赛文艾雷先生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