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处于王室与议会皆无的无政府状态,因此公务员也都无心工作。城门的税吏已经堕落到视对方身分地位,来收取非法的通行费与关税。这便是自逃狱以来,暌违三年才又踏进首都雷·鲁迪亚的「皇帝」首先得知的事实。
而另一件残酷的事实,更令他的嗓音低沉冻结。
「太可悲了。」
身为岚帝侄子,同时身兼地下组织「常春之国」领袖的萨恩·罗贝尔,这时以手杖用力朝地板一敲。容貌十分具有都会风格,换句话说就是神经质又缺乏宽容心的罗贝尔,环视着聚集于深夜客厅的十数名男子。那群人沉默不语,其中许多人低着头,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出的洋相已经造成「皇帝」的不悦。
今天是星期一,首都的每个角落都在发放宣告新国王登基的声明。
儘管王座已烧成灰烬,那拥有王权象徵的王宫、蓝色王袍、王笏及王位继承权之人,至今仍在拥护正统的人们保护下留存。因此,我将于朵·索伦托城戴上王冠,与至宝紫水晶一同登上兰比尔斯新国王之位——
记载上游内容的传单从报纸到名片大小皆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设计精美的卡片。白底加上烫金线绳外框的那张卡片,只要透过光线便会显现文字。那文字十分浅显,即使缺乏学养,只要看得懂字,就算小孩也能认得出来;而那几个字便是常春之国。
「我还以为王政府已经被革命推翻,结果新国王却发出登基宣言,而且还搬出『常春之国』作为正统拥护者,散布我们支持新任国王的假消息,眼前的情况可说十万火急。」
罗贝尔将外套与帽子抛在椅子上,说着使劲敲了一下桌角。随着咚的一声,那些同样站着的男子稍稍晃了晃肩膀。
然而,与罗贝尔隔着一张长桌的干部——艾克杰特,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我们潜藏于首都,在这之前一直避免自己的行动曝光。既然如此,就算有人以我们的名义
行骗,也不至于造成什么损害。我们只要改名就行了,用不着如此慌张。」
「你给我闭嘴,艾克杰特。」
罗贝尔眯起蓝绿色的眼眸,眼神显得更加严肃。
「别瞧不起『常春之国』这个名字。这名字的由来可是赛西利亚人的灵魂故乡,同时也是诸神与英雄栖息的乐园。换句话说,也就是苦心于建立赛西利亚人千呼万唤的国家『承诺之地』的令尊——雷纳德·聂布里翁的长眠之地。」
「而我们正是继承其遗志与理想之人,对吧。」
「毫无理想的领导人只是慾望的僕人,只不过是个暴君罢了。换句话说,我们要做的是立基于岚帝的遗志,建立一个古代民族后裔与其他民族共存的理想国度。而『常春之国』这个名称,正是我们决心的象徵——我们绝不能遗忘这崇高的精神,艾克杰特,弗洛尔·拉达福斯基。」
「言下之意是要我们遵从英雄的遗志对吧。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艾克杰特如此回答,然后点了点头,嘴角带着一种嘲笑之意。
大厅里的十几名男子面面相观,不知以眼神在商量些什么。
儘管罗贝尔与艾克杰特身为组织的领袖与干部,但两人感情之差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罗贝尔过去两次企图暗杀国王,却都失败而因此入狱:根据传闻,第二次行刺之所以失败,便是因为当时刚加入组织的艾克杰特事先向国王方面泄密。而会传出这种说法,正是因为罗贝尔入狱后,并非兰比尔斯人的艾克杰特居然被拔擢为王宫顾问官之故。而罗贝尔逃狱出国后,便将首都雷·鲁迪亚的指挥权交给艾克杰特,自己则逃往昆席德拓展新地盘。
一边是岚帝的亲侄子,一边则是岚帝情妇之子。
岚帝雷纳德·聂布里翁以身为赛西利亚人后裔为傲,一心找寻遗失的紫瞳与歌谣,意图建立祖先未能实现的国度,但聚在「常春之国」旗下的罗贝尔与艾克杰特之间,却隔着一条极深的鸿沟。派系问题就这么在两人身边酝酿而生。
艾克杰特并不重视关于赛西利亚人的诸多定义,有时甚至感到轻视,因此罗贝尔一直很讨厌他。不过,艾克杰特的容貌与父亲岚帝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他也确实成了组织最好的招牌。一些退伍军人曾在岚帝指挥下经历多次战役,帝制复辟后,他们的眼神便蒙上一层怀才不过与沉默的忧郁;但看见艾克杰特后,他们便纷纷提供资金上的援助,或是让子孙投入组织旗下。
话虽如此,艾克杰特本人对岚帝却没有什么感情。他几乎未曾与亲生父亲共度人生,在长大成人的这段岁月中,他一直住在已经灭亡的巴尔斯拉公国;而他的养父则是母亲的正式丈夫,与他毫无血缘关係。艾克杰特的母亲——玛兹娜·拉达福斯基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儘管早已结婚,却为了拯救遭受他国侵略的祖国,而成为了岚帝的情妇。
然而,岚帝为了得到赛西利亚人的象徵——那继承失落之歌的子嗣,而将玛兹娜·拉达福斯基的侍女纳为新的情妇。两人之间生下的便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
爱恨、慾望与理想;环绕四周的命运齿轮真是奇妙至极。
对于领袖罗贝尔与干部艾克杰特,艾洛士·杰伊比任何人都清楚两人的内情。他悄悄在大厅墙边观察吵嚷的众人,认为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罗贝尔子爵,艾克杰特爵士。」
杰伊打破伴随着紧张的沉默,喊了声两人的名字。于是眼前那群男子自动站向两旁,让出通往桌前的路来,一眼就能看出众人希望杰伊能负起调停的责任。不过,他并不打算扛起这个担子。
「这次状况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两位打算如何应对?」
「为了推翻新国王,民众应该会前往朵·索伦托城吧。不过,我们不能採取行动。要是轻举妄动,『常春之国』就会被视为拥皇派,也就是革命民众的敌人,这恐怕就是散播谣言者的目的吧。既然如此,除了静观其变、等待时机以外,我们也别无选择了。」
罗贝尔皱着眉头如此回答,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艾克杰特只是听着他发言,保持浅笑沉默不语。与其说他是在静观其变,不如说他已经决心要当个旁观者。面对眼前忧愁的领袖,艾克杰特反倒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这景象实在滑稽,于是杰伊一边在心里暗笑,一边开口道:
「很遗憾的,现在可不是静观其变的时候。」
「什么意思?」
罗贝尔马上追问。看见他一如预期的反应,杰伊缓缓眨了眨眼,答道:
「假借『常春之国』的名号拥护新国王的,恐怕就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照这样下去,他也许会在民众面前自称是岚帝继承人也说不定?」
「什么?」
罗贝尔放声大吼,几乎与此同时,艾克杰特蹙起了眉头。杰伊确实看见他眼中燃起了憎恨之火。
「是吗,原来这是对返回首都的我下的战书啊。」
有意思。罗贝尔扬起嘴角,表情却十分严肃,紧握的拳头使劲敲在桌上。
「既然如此,那我们当然不能静观其变。为了守护崇高的理想与令尊的威名,我们也必须前往朵·索伦托城才行。」
「您说得没错。」
几天前,杰伊曾目睹有人从组织成员手中抢走卡片,这时他佯装不知地点了点头。周围的那群男子还未能理解情况,只是歪着头等待领袖的指示。艾克杰待则是沉默不语,就连后来走进大厅的女子——棕发的妮娜喊他,他也毫无反应。
油灯映照着顿时吵嚷起来的人群,火光在桌上晃了一晃。
报时的钟声在清晨的街头一同响起。
原本在安息日过后已经沉静下来的街头,这时又开始喧闹起来。
四处传来有别于教堂钟声的匆忙敲打声,紧接着是急忙追问发生什么事的吶喊。那到底是什么?伊娃从马车窗户探头望着街上,正觉得奇怪,于是坐在对面的雷比安告诉她:「那是情况紧急时用的集合鼓。」
「我想那鼓声应该是在说『同胞们,拿起你们的武器!一同前往朵·索伦托城!』吧。」
「朵·索伦托城……」
伊娃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紧紧闭上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名字,却一听就晓得地点在哪儿。那座宫殿位于首都西方郊外,想必就是她曾经受邀前往参加晚宴的别墅。
而令她无法理解的是,没想到艾米尔居然会在那别墅宣示登基。
从伊娃眼中看来,艾米尔并非贪恋王位与权力之人。他心里只有克莉丝蒂娜一个,伊娃原本以为他从王宫消失,应该是带着克莉丝蒂娜远走高飞了才是,没想到却听见这个消息。
「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也会在那别墅……她也会在案伦托宫里吗?」
「天晓得?不过,想必那号人物一定会出现在那儿就是了。」
雷比安轻跷着二郎腿,倚着圆滚滚的靠垫,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可是,伊娃却静不下心来。
昨天傍晚,「水车小屋」将新国王登基宣言的传单及卡片交给伊娃时,她顿时哑口无书,然后直觉地心想:这一定是米歇尔的计谋,想要引应该已经来到首都的萨恩·罗贝尔及「常春之国」上钩。
而卡片上的「至宝紫水晶」,指的大概是紫瞳,也就是卢吧。
为了继承岚帝的遗志,萨恩·罗贝尔一直想得到「承诺爱子」。为了寻找「爱子」,他意图将米歇尔当作棋子,于是挖开了莉卡的坟墓。
既然如此,若是米歇尔交出收藏的「爱子」,莉卡的遗体就会回到他手上吗?
总觉得这种可能近乎于零。
更何况「爱子」是成双成对的。若只有伊娃或是卢一个人,根本无法让赛西利亚人之歌重现于世。事到如今,米歇尔自然不可能忘了这件事。
既然如此,难道他想要趁这场革命骚动赌上一把吗?
太蠢了,这也未免太愚蠢了吧。
打从昨晚,这些念头便一直盘据伊娃心头。
但另一方面,她也感到十分沮丧,觉得自己也同样愚蠢。
在集合鼓的鼓声中,人群开始聚集。马车逐渐远离人群,朝着朵·索伦托城前进。
马车里坐着伊娃,三芳是一身黑且配戴西洋剑的吉克,另一边则是身穿黑长袍、头戴白面具的水车小屋。
而对座雷比安身旁的,则是艾力克斯。
那略微低垂的深褐色眼眸完全不肯望向伊娃。
星期日那件事发生后,伊娃便完全没和艾力克斯交谈过。而在昨天星期一,她甚至避免与他一同用餐。
伊娃并不是在生对方的气。
至少她一直在深切反省自己。
你根本不了解米歇尔,拜託你不要乱说话。
伊娃那天对艾力克斯说过如此重话,但冷静后仔细想想,这句话的确太过火了。他不了解米歇尔的过去本是理所当然,真要说知道些什么的话,也只有米歇尔给予他的侮辱而已。既然如此,艾力克斯那番话的确很有道理,他会怀疑米歇尔也是人之常情。
儘管如此,伊娃当时却放任自己感情用事,当场责备了艾力克斯。自我厌恶的感觉盘据心头,已经无法仅用「尴尬」二字来形容了。
而且她越是思考,便越是迷糊。
伊娃明明觉得艾力克斯那席话没错,而且是理所当然的看法,却怎么也抛不开对米歇尔的思念。
伊娃无法放任他参加这愚蠢的赌局。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让自己符合艾力克斯的期待。
「差不多快到城门了吧。」
雷比安望着外头说。听见他这么说,伊娃也抬起头来。
民众正手持武器朝那栋郊外别墅前进,为了比他们早一步抵达,这辆马车刻意绕道而行。比起方才,路上的人迹已经少了不少。
但在马车通过的路旁,却出现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
「……停车!快点停车!」
伊娃赶紧大喊,敲了敲马车的天花板,于是车速慢了下来。可是,伊娃已经等不及马车完全停下。她自行推开门,然后跃下马车,翻扬着黑色斗篷疾奔而去。
前方有三个男人,其衣着打扮与所作所为都与绅士相去甚远,正围着一名身穿高级大衣的女子。
那女子两手被人抓住,哭着大喊「放开我」,一面死命挣扎。
伊娃根本用不着确认那些男人的反应,便直接以肘击猛然攻向眼前那人的侧腹。随着一声哀号,那人已经倒在路旁。至于另外两人,则由紧追于主人身后的吉克接手应付。也许是察觉情势不利,那伙恶徒一溜烟逃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公主。」
艾力克斯也同样冲下马车,赶紧问道。一看见伊娃搀扶的那名女子,他立即圆睁双眼。
「您该不会是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
她的脸色苍白,垂落脸前的金髮凌乱,头上也没帽子,深褐色的大衣衣摆上沾满污泥。不过,这名容貌清秀、眼眸为宝石蓝的女子,正是克莉丝蒂娜没错。
「太子妃殿下……克莉丝蒂娜王姊。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伊娃洁莉……」
也许是终于察觉抱着自己的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吧,克莉丝蒂娜那有如玻璃製品的空洞眼眸缓缓恢複光采,眼神也跟着射向伊娃。于是,克莉丝蒂娜整个人牢牢倚在比她还娇小的伊娃身上。
「求求你,伊娃洁莉。请你带我到那个人身边。」
「那个人是指……」
「我非得去菲力普殿下身边才行。」
克莉丝蒂娜颤抖着那没了手套的指尖,合上了眼睛。
「我好想见他,而且有些事非告诉他不可,告诉他我最初爱上的其实是他,所以艾米尔殿下的死才会让我如此害怕,才会让我无从回应菲力普殿下的心意。一切,一切……我都必须告诉他才行。」
所以请你带我去他身边。
克莉丝蒂娜气若游丝地如此说道,这才终于昏了过去。被她的体重这么一压,伊娃不禁晃了一晃。街头如此纷乱,克莉丝蒂娜却独自身处其中。伊娃不晓得为何会这样,不过她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吉克,扶王姊上马车。」
「遵命。」
黑衣骑士点点头,然后扶着克莉丝蒂娜的手臂。吉克搀扶着她走在灰色天空下,伊娃正想跟在后头,但就在她要迈出步伐的瞬间,却有人唤了声公主。不消说,那个人正是艾力克斯。
「方便让我跟你说几句话吗?」
听见他如此见外的语调,伊娃默默点了点头。我们曾经订婚,事到如今根本用不着如此客套吧。儘管伊娃如此心想,但考虑到当初取消婚约时及这几天来的情形,她也不得不谨慎以对。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过,好似由石版渗出的寒气。春天依旧尚未降临首都,刮向脸颊的风十分冷冽,呼气拖出长长一道白烟。
「……你要跟我说什么?」
伊娃急着赶路,出声催促艾力克斯,于是他终于开口了。
「公主,你为何要前往朵·索伦托城?」
「因为我非去不可。」
「为什么非去不可?」
「因为我想拿回真正的头骨。」
儘管有点犹豫,伊娃还是答道:
「萨恩·罗贝尔一定会出现在索伦托宫,所以我这次一定要拿回真正的头骨。我要拿回头骨,然后……」
「然后?」
「……然后再一次向米歇尔道别。」
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而且也无能为力。
伊娃决定这次真的要与他诀别,可是……
「你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