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床,先去井里挑水,装满厨房的水瓶,然后,餵食两头牛和两匹马喝水、吃草,清扫牛棚和马廄。这时候,觉得浑身瘫软,好像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
当他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头上休息时,头上立刻传来严厉的责骂声,好像随时都在监视他。
「修安,你怎么又偷懒了!劈完柴了吗?」
「我等一下就去……」
修安疲惫地站了起来,完全不掩饰不悦的态度。说话者从走廊的栏杆探出身体,看到修安再度起身工作后,又叮咛了一句:
「劈完柴才能吃早餐。」
虽然那个人说话像男人,但不让修安有喘息机会的人是如假包换的女人。
「……淑英,你不必每天早晨都提醒我这件事。」
「因为你每天早上都懒洋洋的啊!」
真是受够了。他有将近一年足不出户,当然也没有机会活动身体,体力大不如前,现在却要从早到晚都乾重活,简直太没人性了。
修安愤恨地抬头望去,淑英冷漠地看着他。两道好像用毛笔画过的浓眉令人印象深刻,五官很明显,被她一瞪,就会心里发毛。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全都是自己的错。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会读书和聪不聪明是两码事。」
——她的意思是说,我虽然会读书,但其实脑袋不灵光吗?
「你赶快工作,不然连早餐的餐桌都没办法收拾。」
淑英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沿着走廊大步离开了。
修安拖着一天比一天更疲惫的身体,走向放木柴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全都是我的错。
一年前,修安从三狐村去华安找姐姐,在那里读私塾——
修安从小就很喜欢大姐爱铃,大姐为了帮助家计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宫伎,之后又当上了皇后。向来为自己继承了兔国亲王后裔的血缘感到自豪的修安,对这件事感到很不高兴,但既然可以见到姐姐,又可以在那里求学,所以他就开心地前往华安。
——早知道真的不该去……
有人怂恿自己加入复兴兔国的行列,结果,自己就糊里糊涂地变成了叛国者。
最心爱的姐姐说要和自己断绝姐弟关係,又被震怒的父亲带回老家。回到家后,气愤的母亲哭着打了他一百下屁股,哥哥孝清也狠狠揍了他的脸颊两拳,还被姐姐春玲用扫帚打了一顿,最后说要把他关在家里的库房一年。
看到家人生气的态度,修安以为一辈子会被关在库房里,但一个月后,他就从库房转移到家中。只不过回到家中后,家人也不太准许他出门,今年春天,才终于重获自由——据说是因为姐姐爱铃生下太子,他才得到特赦。
于是,修安离开了自己的家,被送到三狐村的村长家做工。
村长家除了年迈的村长,还住了他的儿子、媳妇、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以及几个长工。修安也在这里当长工,但因为他是罪人,所以不得离开村长家一步。
现在至少可以走动,比关在库房时好多了。虽然多了自由,但……
「淑英在搞什么?莫名其妙,自以为个屁……」
修安把砍柴刀砍进木柴,嘟着嘴嘀咕道。上次他当着淑英的面发牢骚,被淑英甩了一个耳光,所以,现在只能对着木柴发牢骚。
淑英是村长的孙女,也是春玲的朋友,经常去崔家玩。她个子高大、皮肤很黑,外表看起来就不像女生,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两个哥哥的关係,连说话也像男生,再加上因为喜欢骑马,平时衣着也像男生。修安觉得她不像是邻居大姐姐,反而像大哥哥。
之前他们的关係还不错。经常一起玩,一起读书。淑英喜欢看书,比她的两个哥哥更会读书。所以,当修安要去华安读书时,她也好像自己要去京城一样高兴不已……但在修安犯了叛国罪回来后,也被她打了耳光。
修安能够理解淑英为什么生气。因为淑英很崇拜爱铃,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
「我知道她很生气,但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爱骂人……」
修安来到村长家将近十天,几乎都是一个人干活,很少和村长家里的人说话,每次都是淑英找他,但开口闭口都在骂人。
——真累人……
被关在库房的那一个月,一开始因为后悔和混乱,他几乎整天都在哭。后来哭累了,就从早到晚都在发獃。只有不了解状况的小弟偶尔来库房找他玩,母亲和姐姐送饭的时候,也都不和他说话。
从库房搬回家中后,他也觉得家里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总是独自窝在书房内。姐姐成为皇后之后,改建了家里的房子,当时增建了这间小书房。如今,他再怎么用功读书,也没有资格参加考试,更不可能当上官吏,照理说,他现在没必要再用功读书,没想到反而一整天都在这里消磨时光,实在是天大的讽刺。
虽然明知道读书也没用,但他无所事事,只能拚命看书.但是,他已经不记得看了什么,怎样过了那段日子。如同疲惫的身体无法动弹,他的脑袋也太疲劳了。
先是大脑疲劳,现在连身体也疲劳——
「……」
以后该怎么办?
修安无力地挥下砍柴刀。木柴只裂了一条缝,却没有劈开。
※
「今天吃完早餐后要打扫客厅。」
来村长家已经二十天,包括淑英在内的所有人的态度都依然如故。修安每天听到的就是这些冷言冷语,忙着挑水、照顾牛马、打扫牛棚马廄、劈柴、打扫院子和下田务农。听到后方的声音,修安也没有回头,继续挥着砍柴刀劈柴。
「……每天早餐之后都要打扫中庭。」
「现在不是落叶的季节,只要每天都扫得很认真,没那么容易脏,今天要打扫客厅,把地板擦乾净。」
淑英说完,转身离开了,只听到她的脚步声。
修安站了起来,用力踢着一旁堆起的木柴。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木柴滚落四散,发出很大的声响。
回头一看,发现淑英停下脚步,怒目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全都是我的错。我闹得天翻地覆,也造成了姐姐的困扰。」
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到底想要干什么。
累到极点,累得只剩下空白的脑袋和身体,却在此时突然充血。
「我知道是我的错,但是,这和你没有关係,我又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之前淑英总是笑得那么开朗,也经常摸自己的头,只是动作有点粗鲁,无论如何,她从来没有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过自己——
修安一口气说完,抬头一看,淑英瞪大眼睛,用力抿着嘴唇快步向他走来。
修安以为会挨打,立刻紧张地缩起身体,淑英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我不屑打你这种笨蛋,只会让我自己手痛而已。」
「……」
「好,就算退一百步,当作和我没有关係吧!你在库房整整一个月,到底在干什么?到底看到了什么?」
「什、什么……」
自己被关在库房的时候怎么了?修安向后退着,比之前挨淑英耳光时更害怕。
「你被关的那个库房不是有窗户吗?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只看到我家的农田……」
「这么说,你有看到嘛!」
那时候因为整天都很无聊,所以有时候会呆然地看着窗外。
修安偏着头,淑英惊讶地张着嘴——但她没有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就离开了。
※
搞不懂。从库房的窗户往外看,能够看到什么?
当时看到的景象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母亲、哥哥、姐姐和弟妹每天在家里后方的农田翻土、拔草。
——什么意思嘛!什么叫退一百步,就算和她没有关係……
她这种语气,好像其实和她有关係。修安用抹布用力擦着地板当作发泄。
「咦——修安,你在帮忙擦地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修安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探头进来的是村长的儿媳妇,也是淑英的母亲蓬寿。她手上拿着橘树树枝,抱着装了不同种类柑橘的篮子。
「淑英叫我擦地……」
「原来是她叫你擦。」
蓬寿苦笑着,把篮子放在桌上。
「她要求把你的事交给她负责,所以,我们都不干涉。看来,你被她整惨了。」
「……嗯?」
修安停下手,蓬寿回头看他。
「怎么了?」
「您是说,淑英要求由她来负责我的事?」
「对,淑英说的。你来我们家时,她就说会全权负责。虽然我知道她一定会很严格,果然被我猜中了。」
蓬寿把橘树树枝插进架子上的插花中,调整了一下。
「不过,考虑到她的心情,相信你也会认为是情有可原。当然,我相信你有你的考量,只是最后被牵连到令人痛心的结果……」
修安听不懂蓬寿在说什么。
淑英对自己这么严格,是情有可原?……刚才蓬寿是这么说的吗?
修安无言以对,蓬寿不知道怎么解释修安的沉默,落寞地笑了笑。
「你不要觉得她把你当成出气筒,她很气恼,因为她之前一直说,很希望你可以连同她的份好好加油……」
走廊上传来下人叫着:「夫人,夫人。」蓬寿立刻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修安跪在地上,握着抹布,呆然地张大眼睛。
——自己为什么忘了这些事?
之前经常和淑英一起玩,一起读书。淑英比两个哥哥更会读书,村长和淑英的父母都很懊恼地说,如果淑英是男孩,就会送她去华安深造。
女人读书并不是坏事,但即使通过了州试和国试,也只会引起世人好奇的眼光。况且,即使通过州试,刺史和太守有时候也会不愿写参加国试的推荐信。淑英也曾经打算去读永丰的私塾,但都被拒之门外。
「修安,真羡慕你,可以一直读书,也可以参加国试。」
修安忘了淑英什么时候对他说这句话……对了,是在他启程去华安之前。
可以去华安见到心爱的姐姐,也可以去那里读书。当时自己兴奋不已,淑英笑着送自己启程。
「你要连同我的份好好加油。」淑英当时这么说。
自己忘了这件事……离开村庄时,自己的心早就飞到了华安,完全没有想到淑英说这句话时,带着怎样的心情,只有对她点头说了声:「好。」
「哈……哈哈……」
他的视野模糊,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水滴滴落在擦乾净的地上。
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难怪会被她讨厌,还说自己没有做对不起淑英的事,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哈哈哈……我是怎么回事……我在搞什么啊……」
他拚命擦拭着流下的眼泪,但无论再怎么擦,还是很快滴落在地上。
「不行啦……这样下去,地板永远都擦不干凈……哈哈……哈哈哈……」
太滑稽了。他觉得太滑稽了,只能大笑。
为什么——
为什么只受到这样的惩罚?
淑英靠在走廊的栏杆旁托着腮,怔怔地望着院子。她似乎在想心事,听到修安的叫声一转头,看到他哭肿的脸,微微皱着眉头。
「……擦完地了吗?」
「嗯,对不起,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擦完,地板和架子全都擦乾净了。」
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已经为时太晚。
「如果你知道的话,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被关在库房内一个月的事。」
淑英目不转睛地看着修安的脸,然后,又默默地看着院子。
「我从库房的窗户看外面,虽然不是一直看外面,但几乎每天都在看。」
他原本觉得自己看到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家人每天在后方的农田翻土、拔草。
明明每天都在看,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
「我没有看到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