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与黑暗。
对那时的他而言,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其他一切万物尽皆消失。这里是何处?现在又是何时?他的脑中根本无暇思考那些琐事;甚至连自己是谁、又是什么东西也毫无概念,只能蜷缩于黑暗中不停颤抖。
恐怖。
那是通往痛苦的预感。
彷彿连灵魂都会因此消散,极致的苦痛将要到来的预感。没有任何声音或气味,仅能感觉到一股隐约的气息;一股似有似无地,彷若死神之镰轻轻爬过皮肤的气息。
恐怖。
那是对于未来的绝望。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胸口却有种强烈的确信,深知自己再也无能为力──究竟是什么事无能为力?接下来又会怎么样?一旦知晓了问题的答案,似乎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一个深沉且无法逃避的无底洞,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在道路前方。
恐怖。
那也包含从这片黑暗中苏醒。
不论是痛苦的预感,抑或于未来等待的绝望,终究只是一种预感和预兆,还不一定会直接对自己造成伤害;如果就这样继续屏息躲藏的话,或许总有一天能忍过这一切。可是一旦拂去那片黑暗……到那时候……。
他恐惧地蜷起身体。
缩着手脚、紧闭双眼,像个贝壳一样顽固地锁起外壳,只是一味祈祷这片保护着自己的黑暗能延续到永恆。
永远地。
永远地。
永远地。
然而。
(──……)
黑暗中──。
出现了一条裂隙──。
(……不要……)
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芒,好像在催促着自己从梦中苏醒。那是至今为止早已体验过无数次的感觉。可现在,这对他而言不过是恶梦成真的前奏。畏惧着等待在眼皮彼端的苦痛、即将袭来的灾厄、以及光芒对面的地狱,他的意识就像个抗拒诞生的婴儿般挣扎。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过,他的肉体还是无情地苏醒了。
睁开双眼,出现在那里的是──
「──早安,雷伍雷德。」
在应该充斥着绝望的前方──
「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真是的,害人家那么担心。」
萦绕在耳际的温柔话语。
轻搔着鼻壁的甘甜香气。
以及仅隔咫尺之遥,凝视着自己的碧绿瞳孔,还有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微笑。
(……欸……?)
男人一脸狼狈。无论如何,这未免也太出乎意料之外。原先怀抱于胸的那份确信残忍地遭到背叛,这种落差感就像脑袋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困惑、错乱、愕然、晕眩;男人忽然感到一股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恐怖,才刚清醒的视界又变得更加歪斜。
(……这里不是……地狱的底层吗……?)
复甦不久的五官涌入大量情报。对他而言,眼前这些实在太温柔了一点。
万里无云、澄澈爽朗的夜空。
以及如宝石般镶嵌其上,数不尽的星点。
初夏时节的舒爽气流抚过脸颊。抬头仰望,只见五彩缤纷的花雨在夜空中飞舞。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正睡在一片直向地平线延伸的广阔花海中央。
而宛如绸缎般遮蔽着一半视野的美丽金帐,则是从她肩口长长垂落的前发。
陪伴在自己身边,一双眼凝望着自己,并以柔软双腿为自己枕眠的──是一名耀眼得可与星辰争辉,艳丽得足令繁花失色的美丽女子。
反射滑顺光泽的金黄长发,有如新叶般鲜嫩的翠绿碧眼,比盛开的玫瑰花瓣更加水润的红唇,白皙柔软、彷彿吹弹可破的双颊,以及一袭洁凈无瑕、包裹着身体的垂巾长袍。儘管过于美丽的女子经常令人感到冰冷而难以亲近,可从她高贵的容颜中,反而不可思议地透露出一股温暖的气息。
她带着腼腆的笑容,轻轻地开口。
「怎么了吗?雷伍雷德。」
……。
「──嘎……哈……!」
男人还来不及回答,心中便又浮起了好几个疑问。诸般思绪交错冲突、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出口,结果统统梗在喉头,一时堵住了呼吸。
咳、咳咳!咳!咳咳!
一股血腥味从胃里涌出。
彷彿火苗在全身蔓延开来的错觉。
五脏六腑被灼烧的痛苦瞬间吹飞了脑中所有的疑问和混乱。在黑暗中感受到的那份恐怖看来不全是幻觉;先前胸中的臆测没有成为现实,真是令人庆幸。
「──作一点,──雷德──」
那子一直紧握着自己的手,一双碧眼直往这里瞧,同时嘴里还不断重複着「雷伍雷德」这个辞彙。在模糊的视线、痛苦挣扎的意识中,他勉强认出了喃喃念着那个单词的嘴型。
但是──
「是……谁……?」
自己口中只能吐出不成言语的呻吟。
单是为了挤出『是谁』短短两个字,就让男人疼得死去活来。
「我的名字是艾儿托莉妮。」
在嗡嗡不绝的耳鸣中,他隐约听见女子的回答。从未听过的声音、从未见过的容貌,以及那果然不存在于记忆中的名字。
──她是谁?
──这又是哪里?
男人的脑海一片混乱,各式各样的疑问如泡沫般不断上浮。
──为什么自己会躺在她的腿上?
在这夜空之下、花海之中的两人世界。
──自己的身体又为什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我……是……」
咳咳!男人再次咳了起来,从口中吐出鲜血。他的下巴不停颤抖,肺部咻咻地喘息不已,双唇一张一合地不停动着。那有如搁浅游鱼的滑稽模样,对她美丽的身姿简直是一种冒犯。
即便如此,那名女子……艾儿托莉妮依然带着温柔的眼神,宛如哄着刚出生的稚子,一手轻抚他的额头,另一只手则不畏污秽地为他抹去嘴角的血污。
呼吸总算稍微顺畅了些。
「我、是谁……?」
他开口询问──自己混乱的最大原因。他失去了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她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男人的世界就像失去重心的陀螺,摇摇欲坠。儘管还记得有关「陀螺」的知识,不知怎地,却完全无法忆起关于自己的一切。
但──
「雷伍雷德就是雷伍雷德呀。」
彷彿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艾儿托莉妮如此回答。
不带半分犹疑,轻轻地说。
好像男人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一样。
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失去记忆的事。
「……艾儿、托、莉妮……?」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纵使男人想要开口询问,可光是念出那饶口的名字就几乎用尽了他的力气。
她盯着持续喘不过气的男人,似乎以为他是想要呼唤自己。
「是。」
艾儿托莉妮开心地露出微笑。
……怦怦。
男人无法正视那张笑靥。
肋骨的内侧发出了讨厌的声音。或许,那只是因为看见了她的笑容而动摇的心跳声也说不定。虽然艾儿托莉妮的这个举动没有任何恶意,但自己现在的身体连这点细微的变化也无法承受。
「呃……啊……!」
失焦的目光一明一灭地闪烁,全身的骨头都在叽叽作响。不断向周身扩散的剧痛膨胀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令他的意识再次坠入深渊的底层。
「振作一点,雷伍雷德!」
艾儿托莉妮用白皙的手掌,轻轻握住他紧揪胸口的手指。
「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你就绝对不会丧命。所以,现在请先好好休息吧,那样应该会稍微舒服一点。」
在隆隆作响的强烈耳鸣声中,不知为何,唯有那番话语能清晰传入自己耳里。在仿若燃尽全身的苦痛烈火中,唯有被她握着的右手,就像泡在温水里一样舒适。
──于是他沉沉睡去。
▽▽▽
赤、蓝、黄、紫、粉、朱、深红、白──绿、碧、翠、青。
以及,金色。
这些如梦似幻的美丽色彩,总是伴随噩梦般的现实与疼痛一同出现。
雷伍雷德──被人如此称呼的男人,他的意识在昏睡与清醒间徘徊了无数次。因痛而睁开眼后,又再度因剧疼而昏死过去。由于失去记忆,再加上那苦楚太过难以忍受,差点令他以为自己根本是为了感受疼痛而存在的接收装置。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
苏醒的恐惧最终慢慢消退,虽说身体还是难过得彷彿快要死去,但已不再如最初那般令人抗拒。或许是因为这片由花海铺成的床铺其实还不算太糟;也可能是因为每次睁开眼睛,总能看见那对雪亮碧眼的缘故。
「喝得下去吗?」
艾儿托莉妮说着,将盛着清水的手掌贴近他的嘴边。清水顺着柔软的指尖流入口中,直到疼痛的喉咙得到滋润后,男人才惊觉自己的喉咙竟然乾渴至此。
还要──由于喉咙发不出声音,男人哀求似地伸出双手。
「别喝太急了,雷伍雷德。」艾儿托莉妮温柔地说道。「你现在还很虚弱,所以要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喝──不用担心,直到你满足为止,我都会在这里当你的水勺。」
她的身旁放着一个轻薄如纸的绿色箱子……不,是用某种植物的巨大叶子随手摺成的漂亮容器,大小最多只能盛装约半公升的清水而已。
可是直到男人将里头的水全部喝完,却意外地花了相当长的时间。
嘴巴几乎动弹不得,也没有持续吞咽的体力。虚弱的身体完全跟不上需水的冲动。
可即使男人数度瞻得把水溅到外面,艾儿托莉妮也始终没有皱过一次眉头。他吸吮着湿润指尖的模样简直就像吸乳的婴孩,只不过一点也不可爱。儘管如此,她仍如她自己所言,直到最后都陪在他身旁。
如果没有这美丽的「水勺」之助──好不容易放鬆后,男人突然想到──自己恐怕还没喝完就已耗儘力气,或是一口气喝下太多水导致喰死。不,若不是有她帮忙,自己可能根本到不了水源地。
话说回来──
「这里是……天国……?」
恢複滋润的口唇,此时总算能够一吐心中的疑惑。
说什么傻话──话刚出口,脑海某处立刻传来一个否定的声音,冷淡地嘲笑自己的愚蠢。
我很清楚──没错,纵使这片花海再怎么漂亮,纵使有个美丽如梦的女性在身旁全心全意地照顾自己,这世上也绝不可能有所谓的「天国」。
「不是喔。」一如料想,艾儿托莉妮摇摇头,轻声答道。结束盛水的工作后,那双纤细的玉手温柔地抚着男人的额心。
「太好了,看来总算度过了危险期,烧也退得差不多……要不要吃点东西?虽然只有一些先前摘的蛇莓和越橘──」
「等……等等。」
男人拦住了正想拿取一旁的红色果实的女子。
「我……为什么、身上的伤……?」
一面追问,男人一面试着确认自己的状态。他努力抬起枕在柔软大腿上的颈部,将视线从艾儿托莉妮端正的下巴和胸口移开,吃力地转向自己的脚边。
此时──
(唔……?)
突然间──眼前猛然一晃,像是戴上度数不合的眼镜,脑袋感到一阵强烈晕眩。横躺的身体和四肢彷彿比记忆中还短小了许多……。
……但那奇妙的错觉很快就消失不见。
眨了眨眼,确认连接在颈部之下的的确是自己的肉体后,他鬆了口气。不过真要说起来,半埋于花草之中的这副身体居然完好无缺这点反而令他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