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井 洁
《空之境界》这个故事的反派人物,是一位名叫荒耶宗莲的魔术师。荒耶是个企图与「根源漩涡」结合的人物。而帮助两仪式、与荒耶战斗的魔术师苍崎橙子,对于「根源漩涡」是这么解释的:「魔术师们的最终目的,是抵达『根源漩涡』这件事。也有人称之为阿卡夏记录,不过也许想成漩涡一端所拥有的机能更妥当一些。/根源漩涡这个名称,大概就是指一切的原因。从那里流出全部的现象。知道原因的话结果也自然而然地计算出来了。对于存在体来说那是『究极的知识』。」
德国的神秘思想家史代纳(Rudolf Steiner)首着有《Aus der Akasha-ik》一作。阿卡夏记录就是该书的英文译名。「根源漩涡」可能是奈须磨菇从史代纳的阿卡夏记录理论中得到灵感而诞生的。从柏拉图主义到史代纳的人智学(Anthroposophie)为止,可以看出神秘思想(Sophia)和神秘学(Occultism)的概念有着共通之处。
也就是在我们肉眼所见的世界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隐藏(神秘))的世界;而不可视的世界反而比可视的世界更接近根源。我们所看见的事物只不过是假象,真实则是位于不可视的一侧。
即使我们的眼睛把眼前的水当作水来看待,也不能称之为「真实」。我们从感官中接触到的水,製造出「这是水」的假象时,必须足以映照出究极的实在,我们才能感受到水是真实的。口渴时一杯下肚的水是真实的,但是在半下意识情况下喝到的水,我们可能就不会将其视作为「水」。
所谓的真实,可以用「活生生的」这个辞彙来形容。虽然不如神秘思想和神秘学追求得那么彻底,灵疗法和心灵主义也是基于追求「活生生」事物的人类慾望之产物吧。
为什么我们会对「活生生的」事物产生渴望呢?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这个自我不是真实的自我,有时候人们会体验到这种痛切的感受。渴望达到真实的世界、真实自我的慾望,会将人们紧紧束缚住。幻想着自己是弃儿,真正的双亲不是现在的双亲—人们在童年时期,会萌生出类似上述那种想法,认为现实世界(自己)是虚幻的,而更接近真实、「活生生的」真实世界应该是隐藏在现实之下。
无乱是冒险或是恋爱,我们之所以会滦受非日常的幻想故事所吸引,是因为我们会将自己代入活在戏剧性的冒险或恋爱的主角上。近代小说是由骑士道故事发展出来的。身为主角的骑士在历经磨难和冒险的最后找到了圣杯,而所谓的圣杯在各种故事中拥有不同的名字,也许叫做知识(柏拉图),或是太一(普罗提诺),或是阿卡夏记录;也就是这个世上超越性次元的象徵。
保留骑士道故事的架构,而将背景搬到近代,就成为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这一类的教育小说了。而教育小说中的主角,在经过重重磨练后达到的真实自我、真正的自我,也就是经过近代化的圣杯。
在《空之境界》中,不是只有荒耶一人追寻着「根源漩涡」。两仪一族也是为了到达枞源漩淌这个最终目标,而不断重複着「血」的实验。女主角两仪式就是在实验下产生的超人,为了抵达「根源漩涡」而构成的精密系统。因此荒耶才企图将式归为已有。
这因为这一点,荒耶才配得上是故事的主角。因为渴望到达「根源漩涡」而战的魔术师,可以和追求真实世界(自我)而历经重重危难的骑士,以及教育小说主角的子孙相提并论。
善恶双方争夺着隐藏神秘力量的物品,人们对这种故事总是乐此不疲。比方说像是史蒂芬史匹柏的「法柜奇兵」系列第一集的摩西圣柜,或是在第三集中成为争夺目标的基督圣杯。
锁定物品的恶人,野心不外乎是藉其威力获得无上的财富、权和或名誉。「法柜奇兵」的第一集和第三集,都是将反派描写成极为世俗的人物。跟印地安那琼斯为敌的纳粹考古学家,在我眼中完全符合反派的条件。我认为,获取财富、权力和名誉,才是反派迫寻的目标。
但是荒耶没有世俗的野心。他不是为了支配世界的野心,才去试图利用从根源漩涡得到的超自然威力。荒耶仅仅是似一个修行者的身分,希望能够达到究极的实在。
无法忍受以到达「根源漩涡」、真实世界(自我)为目标的艰苦修行,在中途打退堂鼓的女修行者(橙子);对于自我存在的意义毫无自觉的空泛系统(式);和上述两者搏命争斗,为了争夺圣杯而陷入艰苦战斗的英雄;《空之境界》描写的,也许就是这样的故事。但是奈须蘑菇却大胆地推翻掉包含教育小说到传奇小说在内的故事常识。
我如此断言的根据,可以从下面橙子对荒耶说的话中窥探到:「你虽然说人类是活着的污垢,但你本人却不可能那样生活,连想要边承认自己丑陋、没有价值地苟活下去都做不到。如果不认定自己特别,不认定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这衰老的世界,彷彿就无法继续存在。」
人之所以寻求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自我,只不过是因为无法忍受这个鄙陋的世界而已。而这份连忍受都做不到的软弱,催生出「真实的世界就是我自己」这种没有根据的概念。只要相信这种倒错的观念,就能成为无敌。现实中的弱者在一瞬间就会转变成观念上的强者了。
得知这个秘密的橙子,因而不再执着于「根源漩涡」。拥有织这个杀人鬼替代人格的式,她的情况也和橙子相当类似。「式」就是「式神的式。数式的式。只能去完美解决被决定的事情的系统。拥有无数的人格,道德观念也好常识也好都被写入了人格的空虚的人偶」
即使是讨厌人类的式,也没有办法无视倾心于自己的少年的存在。虽然如此,式还是与少年保持距离。如果接受干也的心情,被设计成抽象系统的自己,就只剩下崩坏一途可走。
为了避开自我的破绽,遭到追赶的式袭击了干也。可是兇器没有送进那位少年体内。
「如果你消失了——我也只能跟着消失。」于是式选择自己跳向汽车而身受重伤。等到式从昏迷状态醒来时,已经失去了那一晚的记忆;而体内的交换人格「织」也消失了。
就像是和只知道杀人的织的死亡作交换,式得到了「直死之魔限」。
「万物都有其破绽。人类自然不用说,而包含大气、意志甚至连时间都有。我的眼睛呢,『看』得到万物之死。」式能够看见万物的死之线这种不可视的境界。得到「直死之魔眼」的少女,化身为破坏和杀戮的超人。
以托马斯·曼的《托尼奥·克律格》作为典型,后世许多教育小说都在故事中描写市儈的父亲和坚持理想的儿子的对立场面。这个架构在《空之境界》中,转化为荒耶宗莲(非常)和黑桐干也(平常)的对立关係。能力属于「非常」这一侧的橙子和式,则是在价值观上肯定「平常」的中立角色。
话说回来,抛开理想主义的观念性倒错的作者,反而能够接纳平庸的世俗之理。在故事的尾声,式在干也这位少年的而前说了下面这段话
平淡无奇,平稳无碍的人生。
但是如果能够在社会上这样生活的话,那并非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
不与任何事物产生争执,不对任何人带有曾恆地活着是不可能的。
大部分的人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愿望要过那样的生活。想要成为特别的存在却无法实现,这种形式才是真正的平凡人生。
所以说——从一开始就打算过这样生活,比任何事情都要来得困难。
这样一来,本身就是「特别」的存在。
式的身上存在着异于织的第三人格。干也第一次邂逅的那位少女,就是式体内连繫着「根源漩涡」的第三人格。干也之所以被这位少女所吸引,也是因为干也并非和超越性的慾望无缘吧。在故事最后,式的第三人格再一次单独出现在干也面前。
——再见了,黑桐。
她这样说道,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真笨。明天又不是见不到。
她这样说道,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能够再次相会的是第一人格的式,而不是第三人格。「根源漩涡」,也就是「神」在少年面前现身了一瞬间,随即又消失了。但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一直站着「什么都」说不出口,这种极致的被动性大概就是干也这个人的「行」吧。主动去获取神的领域,这种事情他办不到。因为这是荒耶宗莲的道,是观念倒错的道。
人类只能等待神明降临。但即使这是唯一可行的手段,人类还是无法忘却「根源漩涡」。荒耶宗莲跟黑桐干也的对立,不在于非常与平常、理想和现实,或是特别跟平凡。而是在面对真实世界与真实自我时,选择了两种不同的态度和道路而产生的对立冲突。
无法容忍虚伪的世界跟虚伪的自我,不由得去追求「真实」的倒错观念,在名为二十世纪的世界大战与大量杀戮时代中终结了。不,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自我探询、灵疗法和心灵主义的流行潮流之中,依旧一点一点地产生了无数的荒耶微粒。
虽然真实的自我并不存在,但我们还是不可免俗地去追求真实的自我。因此,双重束缚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但是果敢地对此起而反抗,就是本作的写作原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