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两个我。
一个我在现在(这里),一个我在未来(那里)。
我的左眼和右眼各不相同,即使看着同一个事物(世界),也会产生不同视点。
一个我拿望远镜眺望远方,
一个我从后照镜回顾过往。
不管是哪一个我,罪孽都一样深重。
预知结局的我,是不负责任的神明。
我只是默默地等待改变不了的未来。
未来不值得期待,不值得抱持希望,不值得我发表什么评论。
乏味的日子,
乏味的未来,
乏味的人生。
……不过,我自己想必才是最乏味的人。
满怀忧郁地躺在床上,有如每天的例行公事。
看着这样的自己,三天后的我发出嘲笑。
/未来福音
我拥有两个世界。
若问哪个世界是哪个世界的影子,老实说,我根本忘了要去确认。
<hr>
4/
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上午十一点四十分,艳阳毒辣地高挂天空。
稍微远离观布子市中心的河岸边,有一栋开幕即将满十周年的大型百货公司。
从车站到这里隔了一段距离,所以百货得以坐拥大片土地。从速处望过去,有如孤立在都心的城塞。
这栋建筑楼高四层,长边往两侧延伸出去,属于典型格局。
百货内部设有一家大小光顾时,必定造访的美食区、儘管没有最新机种,商品也算不上落伍的电器用品店,其他还有贩售鞋子、衣服、洗洁剂、灯饰等各种不同类型商品的店面,一间接着一间。
这里是带有现代风,机能均衡的商品展销中心,亦是附近居民的生活命脉。只要别太挑剔,一切需求都可以在此得到满足。
然而,相对于陈列在此的多样化商品,整个空间却显得了无生气。
这栋百货公司在中午前很少有客人光顾。毕竟这里跟站前的商家不同,以附近居民为主要客源,现在当然还没从睡梦中醒来。从店员到顾客,大家的一天都是过了中午十二点才开始。
即使是暑假期间也不例外。百货公司的平日早晨,瀰漫着佣懒的气息。
这里的步调,不知比外面的世界慢上多少倍。
儘管有零零星星几位顾客,内部的时间依旧与外界脱节。不论是不祥的救护车呼叫声,还是刺耳的警笛,似乎都没有传入大家的耳里。
他们是醒着的,但没有什么活着的样子。
这栋宛如城塞都市的百货公司,正因外侧固若金汤,他们只对内部异常状况有所反应。
因此,谁也没有察觉到那个可疑分子。
场景移到佔地跟百货公司一样广的立体停车场三楼。这里出现一名身着和服,藏着小刀,追赶某人的少女,但是连监视器都没有捕捉到她的昼面。
「——哟,炸弹魔,终于追到你啦。」
少女朝手机说完这句话,便鬆开指尖。
手机应声摔到水泥地上。
她抽出背后腰带里的小刀。
双眼丝毫不大意地紧盯四周。
停车场内没有半点声响。
夏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地面出现深黑色阴影。
这一带停着几台车子。
室内的天花板很低,柱子跟车辆又形成遮蔽,视线受到相当大的限制。
虽然少女应该不可能察觉……但她确实知道……我躲在相距二十公尺外的大型车辆阴影处。
在我们两人之间,设有三个炸弹。
我在附近的车顶装设铁管,每根铁管内各塞了火药,以及五百颗左右直径只有几公釐的钢珠,为了让火药威力达到最强,我还将铁管的两端完全密封。在此之前,我製作的是以破坏为目的之烧夷弹,不过,这次的情况不同。这些炸弹的目的是把人杀死。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我判断若想对付那名少女,这种方法最实惠,效果又最好。
铁管爆炸后,四散的钢珠射程达十公尺。为了确保滴水不漏,我还设计成从三个方向包夹,阻断她所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因此,我根本看不见她有万分之一可能的未来(奇蹟)。不仅如此,我也老早确认过,钢珠不会飞到我躲藏的位置。待会儿即将受害的,只有被炸得骨肉分离的少女、被钢珠打成蜂窝的汽车、以及十秒后即将走出电梯的一家人。
少女应该看不见我,但她依然笔直走向这里。
这时,电梯门开启。
一对笑容和蔼的父母,与捧着购物袋的孩子走进停车场。
少女瞥一眼那家人,我在这个当下启动遥控开关。
剎那间,构造单纯到不可能出差错的引信点燃火药。
那零点几秒的短暂犹豫,使少女的行动些许迟疑。
一秒钟后。
两仪式完全无法可躲,被爆炸迸射出的两公釐钢珠贯穿全身,不成人样地当场死亡。
1/
夏天。无庸置疑的夏天。
刺眼的阳光螫得人睁不开双眼。
青翠的绿意从森林流泄而出。
虽然日本一进入夏天,市区总是被湿热的暑气笼罩,深山内的校园远在都市喧嚣难以企及之处,舒适得像个避暑胜地,早晨也显得格外舒爽。
这里是与世隔绝,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瞧一眼的现世监狱——更正,其实是学校,私立礼园女学院。这座全日制、缺乏刺激的学校专供日渐稀少的正统大小姐就读,宛如独立的机动要塞。
『濑尾,你从国中开始就念这里?真的假的,整整三年都过这样的生活……唉,我是今年才进来的。说实话,我真的觉得你们的脑袋很有问题。』
直美的整张脸上写满倦怠,为我有办法在此待这么久大感咋舌。她是到了高中,才进入这间学校。
从高中开始就读的学生,十之八九都对这里严苛的校规感到绝望。
原则上,礼园女学院采完全住宿制。管理之彻底有如魔鬼,不用说是踏出校地,连在宿舍内串门子都得先提出申请。一天中的一半时间在学校上课,另一半则被关在宿舍房间,对正值青春年华,喜欢到处玩耍的女孩子而言,想必是一段难捱的日子。
可是——
那些大小姐在自己家里,一定自由自在得教人羡慕。她们会在媲美一国公主的奢华房间待上半天,让俊美帅气的执事沖茶送上来,一边喝着,一边笑说:「哎呀,Gravetaker(黄金猎犬,八岁)又在庭院给客人添麻烦了,呵呵呵~」
成为名门富豪的方式不只一种。有些人并非家族本身很有钱,也不是懂得怎么运用财产,他们单纯埋头于自己的兴趣,结果有一天,便突然变成大富翁。
在北陆地区有一定名气的酿酒世家,濑尾家——亦即我生长的家庭——即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例子之一。
说起我家这个两百年老招牌,酿起酒来简直像是着了魔,态度之狂热几乎可以驱走冬天的严寒。家里不论老小,只要手头閑着,一律会被抓去帮忙,没有第二句话。
因此,我从小便与酒泡在一起。若论品酒,我敢说在礼园学院内不会输给任何人。但要是真的说出这种话,只会换来悔过室的七日招待券……不对不对,比起这个,我在进入礼园学院就读前,根本没有所谓的「自由」可言。那段日子里,我天天幻想,即使住单人房也没关係,如果能把时间花在自己真正的兴趣上,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而今,上帝似乎听见我的祈求,赐予我每天有一半的时间窝在寝室,跟室——不对,是跟书桌大眼瞪小眼的自由!
更美妙的是,我住的是A班分剩的空房,目前还没有室友。当其他同学两两住一间房间时,只有我是一个人独享整间房间!换句话说,只要提防一下修女,便再也无需注意任何人的视线。这样的环境真是太理想了!
……总而言之,现在的学校生活很合我的理想。除了偶尔为了一些个人因素,会稍微陷入消沉,整体来说,我真的过得很好。
「…………唉。」
话是这么说,此刻的我却因为修女的传唤,叹着气在宿舍走廊上踱步。
大片的玻璃窗外,是晴朗的夏日阳光。
我的心情郁闷,每走一步,古老的木造地板便发出一阵咯吱声。这不是我体重的关係,而是行李太沉重。
『一年A班濑尾静音小姐,令尊来电有找,请至一楼办公室——』
广播响遍整栋宿舍,听到的当下,我肩膀的力量立刻被抽乾。
跟「忧郁」比起来,这种心境更接近「该来的果然躲不掉」的失落、心死。
嘿咻~我重新背好背包,把空无一人的夏日长廊抛在后头。
◇
时序刚进入八月,这天早晨——
我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接到父亲来电。
父亲劈头便说「本来答应你今年夏天可以留在学校,但是我改变心意了。请你在这个星期内回家。」面对如此不可理喻的要求,我儘管满肚子火大不满,但为了在形式上顺应父亲的期待,还是用「你赶快下到酿酒地狱吧」表示理解,将话筒还给修女。
「濑尾小姐,你準备要回家吗?」
「是的。家中计画好像有些改变……对修女造成困扰,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辛苦的其实是濑尾小姐。事发这么突然,连行李都无法好好收拾——」
学院内的艾巴赫修女是出了名的沉着,她说到一半,视线落到我脚边装好行李的波士顿包上,我则草草填完返家申请单,交给她。
「真让我意外。你準备得真快。」
「没有啦,我也只有这一点比较厉害。」
我向修女道别后,前往宿舍的交谊室。
交谊室是宿含内唯一允许学生交谈的地方。
晚餐后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供大家聚集在交谊室聊天。这是礼园学院内仅有的娱乐。不用说,交谊室门口当然有修女看着,所以没办法太放肆。
目前正值暑假,从早上开始,便没有看见修女的身影。毕竟大部分的学生都返回自己的家,修女们也就跟着放暑假。
「……真是的,下一班公车还要等三十分钟。」
连公车时刻表都跟我过不去。
今天是八月三日星期一,我原本打算至少在学校留到盂兰盆节。可是,既然老爸都打电话来催人,也只好乖乖回家。反抗他的命令,只是浪费自己的力气。这一点我比谁都来得清楚。
再说,从昨天夜里,我便準确地看见这个结果(未来)。
「喔,沙发上有一只小懒猫。濑尾,你在这里做什么啊?一大早便睡回笼觉,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
我只好懒洋洋地爬起身。
直美从隔壁的自修室来到这里。儘管直美有一副反骨性格,念起书倒是很勤奋,算得上有为少女。虽然每次都说「自修室的红茶不用钱,却又很好喝……」云云,抱怨快受不了这里的住校生活,同时又很努力地让自己乐在其中。
「啊,不对,我说错了。比起猫来,应该说是狗才对。好啦,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等人?」
「……不是。老爸打电话来,叫我赶快回家。」
我郁闷地叹一口气。
直美知道我家里的大概情况,因此她听了,也如同向上天祷告,「啊——」地为我叹一口气。
「骗人~亏你那么期待去海边玩水,太过分了吧!难道中间不能回来个一天?」
我正是因为没有办法回来,才懒洋洋地躺在这里。
还有,她似乎有所误会。我期待的并非去海边玩水,而是跟泳装、沙滩、炒麵等等一概无关的另一大滨海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