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带着满面笑容的年幼男童踢踢脚丫急忙脱下鞋子后,飞奔冲上后宫的阶梯。密密麻麻并排的柱子群沐浴在冬末的暖阳当中,在宫中的迴廊上印下直条纹的影子图样。
「枫牙殿下,请您等等呀。跑那么快很危险的!」
从身后传来的叮嘱声已经传不进男童的耳中。男童打开正面的大门,光着脚丫的嗒嗒声响也轻快地传向宫殿的深处。错身而过的宫女们见到迎面跑来的男童后,纷纷拢起光鲜亮丽的裙摆,双手交叠以眼神行礼。随后抬起头来,带着微笑目送男童的背影。
男童奔过长长的走廊后,推开一扇门扉。
「我要参见王子殿下!」
「哎呀,枫牙殿下。」
见到奔进来的男童脸颊通红,简直像是熟成的桃子时,在屋内负责侍奉的宫女眨了眨眼。
想必是察觉到自己实在太过无礼,男童连忙在立于房间里头的屏风前跪下。
「王妃娘娘,枫牙特来请安。这回您喜获龙子,当真是可喜可贺。」
儘管气喘吁吁,他仍是叠起小小的掌心端正拘谨地行礼。稚嫩的话语显得十分可爱,宫女们不禁笑得眯起眼睛,注视着娇小的闯入者。
「你来了啊,快点进来吧。」
温柔的嗓音自屏风后头向他呼唤。「是!」枫牙活力十足地起身,小跑步越过屏风。
「哇啊——」
在铺棉的毛毯上,有个婴孩正裹着白色的绢布酣然甜睡,见状之后枫矛双眼熠熠生辉,一骨碌沖向婴孩。
「真的好红哦!」
枫牙用指尖轻轻摸向婴孩鬆软又光滑的粉嫩脸颊。
「软绵绵的耶~好软喔~」
「很像是一只小猴子吧?」
「咦?小猴子有这么可爱吗?」
枫牙瞪大双眼,仰头看向端坐在婴孩身旁的王妃。王妃抬起衬里为黄布的绿色衣袖掩住嘴角,「呵呵」笑了起来。
「这句话真让本宫高兴呢。在本宫眼里,这孩子分明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婴孩,没想到大王看到这孩子后开口第一句话,就说他像是只猴子呢。所以本宫才会以为,枫牙殿下一定也会这么说吧。」
「居然说像是只猴子,大王真过分呢~我一直在等着你喔,我的王子……」
枫牙再次将视线转回婴儿身上,用指尖拨开落至婴孩额头上的柔软髮丝。
——王妃怀有身孕了。本王终于也有了孩子。你必须要服侍本王即将出世的孩子。
去年夏天,枫牙接下了当今圣上南庚王这道命令。
枫牙是先王祖丁的侧妃所生的孩子。
先前由于南庚王迟迟没有产下子嗣,于是册立了祖丁的嫡长子,也就是枫牙的王兄为太子。
南庚是祖丁的堂弟。祖丁为何会让位予南庚,另外王妃有喜之际,枫牙的母亲外家又与南庚王之间缔结了何种盟约,这些都是四岁的枫牙无从得知的事。但是不论大人有何意图,既然大王与王妃、母亲大人与外祖父都在引颈期盼着王子的诞生,枫牙也一直衷心期待着这位王子的出生。
于是就在二十天前,众所期盼的男婴终于来到了这个世间。枫牙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着王妃身体康复,终于在今日得到了晋见的许可。
「啊,他醒来了!」
婴孩微微张开了双眼。听说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双眼无法视物,但是那对黑色的眼珠却紧紧瞅着枫牙瞧。婴孩从襁褓中伸出无比小巧的手掌,像在拨弄什么似地动来动去,随后嘴角往下一撇。
「啊~要哭了。」
枫牙都还没说完,婴儿就以惊天动地的气势号啕大哭了起来。
「呜哇~~~!呜哇~~~~!」
音量之大,甚至让人不禁纳闷在这样娇小的身体当中,是从哪里发出如此响亮的哭声。
王妃说道:「应该是肚子饿了吧。」开始脱起衬衣。枫牙心想得让他停下来才行,便握住婴孩的手。下一秒,婴儿的哭声戛然停止。
「哎呀?」
婴孩用着他极小极小的手掌,用力握住枫牙的指尖。不仅哭声惊人,就连力气也大到难以想像是名婴孩。婴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枫牙,最后绽开灿烂的笑容。
「啊…………」
被婴儿握住的指尖一阵发热,接着沁入胸口深处。
天真纯洁的笑脸,以及握着自己指尖的小手——
在枫牙看来,婴儿就像是在对自己说:「最喜欢你了,一直待在我身边!」
在兄弟姐妹当中最为年幼,又是侧妃所生的枫牙,只有看过王兄王姐们投来的,掺杂着轻蔑与怜悯的笑容,这样纯真无邪的笑脸却是第一次见到。另外在枫牙居住的寝宫当中,婢女之中也没有人带着年幼的小孩,因此他从未与年纪相仿的孩童玩耍过。当然,也没有任何人主动亲近过他。
年幼的枫牙还不清楚,当时深深沁入他心里的那股热意,就是对婴孩所萌生出的爱情。儘管懵懂无知,他仍是下定决心要保护这个娇小又脆弱的存在。
「王妃娘娘,王子就由我来保护吧!永远永远,枫牙我都会守护在王子身边的!」
枫牙转向王妃朗声宣告。多半是吓了一跳,婴儿放开握住的手,再度开始大声哭了起来。
「啊~别哭别哭,我就在这里哦~」
枫牙一心急着安抚婴孩,却没有注意到王妃在听见他的誓言后,什么也回答不出来,神情也显得非常不安。
※
——卜于庚子之日。问曰,御子有祸否?
在王子诞生之际,南庚王曾要求负责服侍自己的占术师——贞人们占卜王子的未来。
卜卦后的结果并未告知王妃。大王为何没有告诉自己占卜的结果呢?不消多久,王妃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距离枫牙的来访,已经过了数日。
夜半时分,王妃忽然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氛围而张眼醒来。耳中一直听见阵阵的低噑声。
她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后,倒抽口气跳了起来。因为睡在另一张床杨上的南庚王身上,竟有一只巨大的黑蜘蛛压在上头。当然,那不是真正的蜘蛛,躯体约莫是一只小牛的大小,弯曲叠起的长脚,光是一节就比大人的身高还长。是只有着蜘蛛外形的妖怪。
大王被蜘蛛丝层层捲起,在昏暗火光的照射之下,大王的脸庞呈现出土色,额头上还沁满冷汗。
由于太过恐怖,王妃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仅能以张得偌大的双眼注视着夫君与上头的大型蜘蛛。
蜘蛛的眼睛在看着我——她有这种错觉。头上左右各自排列着四只眼睛,根本不晓得焦点聚集在何处,但是她可以感觉到它的注意力移往了这边。
王妃用手撑着床榻,拖着使上不力的腰往后移,护住身后沉睡的婴孩。婴儿的周围放置着驱魔用的青铜製种器。由于这阵子宫殿常常晃动,又有异形出现在内苑到处徘徊,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骇人的事,因此南庚王心生疑惧:「会不会有人使唤妖魔狙击王子的性命——」才会在此放置神器。
蜘蛛从尾部吐出了丝来。「咻~~」丝线彷佛化作了某种生物游过空中,朝她与婴儿的方向伸来。
「咿——」
王妃的视线未从蜘蛛身上移开,双手一阵摸索后拿起放在婴孩枕边的匕首。她用颤抖的手拔出刀鞘,挤出话声用力挥下匕首。
「本宫不会让你碰这孩子一根手指头!」
作为咒具所用的匕首切断了妖怪吐出的丝线。
婴儿醒了过来,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嚎声。
察觉到自己吐出的丝线无法奏效之后,蜘蛛沙沙沙地摇动长脚,离开大王身上往王妃逼近。一股腥臭味迎面扑来。只见妖魔举起了长有利爪的壮硕长脚。
就在王妃做好觉悟的时候——
「大王!」
「磅!」房门被人用力撞开,一名老人踢倒屏风冲进里室。
「昭明!」
王妃顿时安下心来,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同时呼喊着侍奉南庚王的老占术师之名。
昭明手上提着已出鞘的长剑,一边吟唱咒文一边挥剑砍向巨大蜘蛛,从头将怪物的身体劈成两半。蜘蛛的躯体缓缓分离,却仍然不疾不徐转头看向昭明。
「这只妖孽——」
他又挥砍第二刀、第三刀,狠狠斩断怪物。儘管年岁已高,身为贞人之首——担任大史令一职的昭明,其力量仍是不可小觎。挥砍到第四刀之际,妖怪的身形已经完全溃散,成了黑色的黏液在地板上扩散开来。黏液滑溜地沿着地板,从窗户的缝隙逃往屋外。
「这是——」
昭明在黏液当中发现了另一样,散发着与妖魔截然不同的不祥气息的事物。是个细小如针的东西。
察觉到就是那个东西在操纵妖魔后,昭明并没有继续追上去,而是奔向被蜘蛛丝捆住趴伏在床上的南庚王。
王妃也将号啕大哭的婴儿抱在怀中,跪着爬行至夫君身边。
昭明以剑尖切断缠在大王身上的蜘蛛丝线,撑起肩膀让他的身体翻向正面,然而大王的身躯虚软无力,双眼紧闭……早已没了气息。
「感受到妖气后,我已经十万火急赶来了……却还是迟了一步吗……」
昭明的话声中充满苦涩,嘴唇颤抖,埋没在皱纹里的双眼也盈满泪水。
「——什么……」
王妃顿觉眼前一片漆黑。最后能撑住没有倒下,都是因为心中想着必须保护怀中的孩子才行。婴孩虽已停止哭泣,仍是不安地呀呀叫着。
这时,从外头的走廊传来了快步走近的脚步声。
「王妃娘娘……发生什么事了吗?难道又是妖魔……?」
在邻室待命的宫女从门扉后方胆颤心惊地探出脸来。
昭明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儘力以明朗的嗓音答道:
「没事,妖魔已经被老臣消灭了。你可以退下了。」
他以倾倒的屏风遮住大王的身影,宫女似乎没有察觉到大王已经驾崩。
等到宫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昭明以悲痛的目光注视着发不出声音来,脸色惨白全身发抖的王妃。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依照规定,我等贞人必须与侍奉的大王一同赴上黄泉之路。如此一来,老臣也无法再保护王子了。在大王驾崩的消息公诸于世之前,务必要将王子移至安全的地方才行!」
毫无閑暇为丈夫的死讯感到悲伤,王妃甚至连眼泪也忘了流,抱紧怀中的孩子用力点头。
王妃抱着婴儿,拚命在黄河岸边奔跑。遭到云层覆住的月光显得微弱,跑在前方的昭明看来也像是只遭到涂黑的剪影。
大王惨遭妖魔咒杀后,如今已又过了三天。在没有任何宫女与卫兵的随行之下,抱着婴儿的王妃与昭明一同逃出宫中。依据昭明的占术所示,只要在今日这个时辰祭祀黄河之神的河伯,再将王子放入河中,就能够逃过敌人的耳目,王子的性命也能够保住。
「快一点,妖魔要追上来了!」
昭明回头嘶吼,王妃也在后方感受到了无比骇人的压力。然而衣摆沾上了污泥,脚步无法如愿加快。
「敬将棉薄之物奉献予位居天原,号令大河潮汐涨落的河伯——」
昭明一边奔跑,一边将酒与年糕丢进黄河当中,向河伯祈求。
一阵腥臭的风抚向王妃的颈项。是妖魔的吐息。顿时冷颤袭向她的背脊,王妃紧咬住牙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声。
(求求禰,河伯大人!我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请禰一定要救救这个孩子!)
王妃紧紧抱住婴孩。也许是母亲的恐惧传了过来,婴儿不安地张开偌大的双眼,仰头看向王妃。
冷不防地,某种既湿冷且黏滑的东西缠上脸颊。是蜘蛛丝。好几条丝线伸了过来,最终擒获住了抱着婴儿的王妃。
「昭明!」
王妃向后仰去,在被拖往后方的同时大声呼叫。
昭明转过身子,拔出长剑疾奔而来。长臂一挥砍断了王妃与蜘蛛之间的丝线后,又往前跨步转过刀锋,打横劈向蜘蛛的躯体。
「你就成为河伯的供品吧!」
也许是河伯听见了昭明的请求,蜘蛛的上半部躯体与两对长脚被某种东西拉扯般地落入河中。但是妖魔的下半身仍由两对长脚支撑着,继续自尾部吐出丝来,并且缠住了昭明的颈项与持剑的右手腕。
「呜——」
昭明虽然试图用关节分明的手指扯下丝线,但黏稠的丝线却逐渐箍住他的喉咙。
「昭明!」
「……不可以过来!老臣打算与妖魔一同成为献给河伯的供品。在新的敌人追来之前…快点……按照先前的準备……」
「那怎么可以——昭明,本宫怎能撇下你不管!」
「要成为河伯的供品……还是当南庚王的陪葬呢。倘若真要选择,老臣愿意将这副老朽的身躯献给河伯……既然是为了王子,想必大王也会原谅我吧。」
昭明一把抓住蜘蛛丝,将妖魔拉近自己,同时让体重倚向大河。
「敬请赐予日守夜护的庇佑,使其罪咎鬼祟远离——以吾与妖魔之性命,愿禰大慈大悲庇护吾国王子——」
昭明咏唱着咒文,投身跃进黄河之中。因丝线而连在一起的半体妖魔也跟着坠入河川。
「昭明——!」
王妃愕然地望着溅起水花的河面,但震惊的心情在一瞬间就恢複平静。
不能让昭明的性命白费,我绝对不会让这孩子丧命——
王妃再度前进,不久之后在茂盛的芦苇丛中找到了一艘小船。这是昭明趁着白天之际準备好的物品。她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敌人的身影。
「来,搭上这艘船吧……」
王妃弯下腰打算将婴儿放入小船当中,霎时胸口却一阵紧缩,疼得几乎要碎裂开来,双手迟迟无法将婴儿放开。
「……可怜的孩子……才刚刚出世……母后…真是不想和你分开……」
她再次将婴儿紧紧抱在胸前,让自己的脸颊贴在婴儿柔软的面颊上。下一秒,斗大的泪珠忽然滑出眼眶。自从南庚王被妖魔杀害以来,始终不断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一涌而出。
生产时,儘管每次阵痛都让她痛到几乎要昏厥过去,但是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她就能高高兴兴地忍耐下来。然而,如今胸口这阵不得不放开孩子的心痛,却让她完全无法承受。王妃蹲下身子,用力抱住婴儿抽噎哭泣。她紧咬住下唇不让哭声传出,甚至咬出了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