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邑也全灭?这是怎么回事!」
听完晏仲的报告后,阳甲王不禁坐起身子。
优雅端坐在阳甲右侧的利条也蹙起柳眉。
「状况和屈邑、陶邑完全一模一样。一夜之间,所有的人类与家畜,即是所有生命体全都死绝,亦没有任何目击者。而根据最初发现者的证词,士兵都是在手持弓剑等武器的情况下死去,现场没有任何大规模打斗的迹象。」
「我等贞人的占卜中,也一样没有出现任何讯息……」
就连无论发生何事也不失优雅风範的利条,这时话声也显得僵硬。
「陕邑……陕邑吗……」
阳甲握着笏板的手猛烈颤抖,低声唤着灭绝的邑。
陕邑的灭绝会让他如此动摇,背后有着莫大的因素。
黄河上游是由北至南流经黄土高原,在华山山脚下与渭水汇合后,再转向往东流向中原,最后注入大海。
最初灭亡的屈邑,是在殷的支配下,位于黄河最上游地区的邑。屈邑地处黄河东岸,正好在黄河南流经过黄土高原的正中央处,对岸即是鬼方的势力範围,算是殷朝边境地带。
紧接着传来噩耗的陶邑,是位在屈邑正下方的城镇。
起初众人推测这两座邑是遭到了鬼方的夜袭。屈邑与陶邑在卜卦中皆未出现任何徵兆,但毕竟鬼方也拥有众多优秀的咒术师,很有可能施展咒术,不让殷朝的占术师察觉。
接获屈邑陶邑两城全灭的消息后,晏仲立即编派一旅千乘的兵队沿着黄河北上。
然而,陕邑被灭一事,彻底颠覆了鬼方军队夜袭这个猜想。
在陶邑南方,黄河往南流下的东岸之处,有块汾水注入的肥沃盆地。那一带被称作河东,是古代天子尧的后裔,虞氏的领地。周围下城称作蒲邑,隶属于殷。
在蒲邑的守望下,黄河与渭水汇合后开始东流。
前方不远处的黄河南岸即是陕邑。
惨遭全灭的三座邑皆是小国。话虽如此,若要一夜歼灭全城活口,也需要相对大规模的军队。军队若要前往陕邑,定要经过蒲邑,再横渡黄河不可。然而,蒲邑与安插在各地的望乘,却从未捎来看见大量行军的消息。
「到底是谁……某种东西正一路消灭各邑,沿着黄河而下……」
阳甲脸色惨白,嘴唇颤抖。
「不至于引起他人注意的小型部队吗——可是,邻近鬼方的屈邑应该配有眉军才对啊。」
晏仲震惊地低喃。
所谓的眉,是指战争之际施展眉蛊之术,打击敌人的咒术师。居然连专司攻击的咒术师军团也无法匹敌,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
「难道是力量强大的妖魔,抑或者是神明……」
利条的神情也沉下了来。
「接、接下来是哪里会被袭击?亳邑吗?还是隞邑——再继续坐以待毙的话,这场灾难有可能会殃及王都啊。」
一经过陕邑,黄河便不断东流经过中原地区。南岸散布着洛邑、西亳邑等小国,接着是初代殷王天乙亦即汤王所建,如今由枫牙统管的亳邑,尔后是第十代仲丁王建造的隞邑。其后,黄河避开泰山往东北方前进,再注入大海,但王都奄就位于泰山的南边山脚下。
「晏仲,王都派出的军队目前抵达何处?」
「已经经过蒲邑,沿着黄河东岸北上。」
众人寄予希望的千乘军队,已经在某处与带来灾厄的事物擦身而过了。
「该怎么办才好……灾厄逐渐沿着黄河下来了……虽然不晓得究竟是鬼方的军队还是神明,但搞不好这场灾厄是打算夺取本王的性命?不,铁定是这样没错。」
阳甲不由得站起身,在大室中来回踱步。
见状之后,利条忽然皱起眉心。因为他竟发现,有微弱的瘴气正缠绕在大王的身上。
(是被杂鬼缠住了吗?)
但是,大王继承了天帝的血脉,平时祭祀祖灵的仪式也未曾怠慢,不可能有妖会附在大王身上。况且,王城当中也有官吏负责施展名为亚的咒术,保护王宫。寻常的妖魔鬼怪不可能混得进宫里。
(但是,也有南庚先王的例子。如果是章玄的话……)
十五年前,章玄咒杀了前代殷王南庚。因为当时南庚打算废除阳甲的王太子之位,立自己刚出生的王子为太子。
当初贞人们也理应布了结界保护王城,但是南庚王依然不幸驾崩,王子也不知去向,过了十五年后,如今仍是生死未卜。
(事到如今,就算咒杀阳甲陛下,章玄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章玄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的——)
利条不疾不徐地起身,伸手搭在大王肩上:
「大王,请您冷静下来。情绪太过浮躁的话,龙体只怕又会微恙。」
利条滑动白皙的掌心,顺着阳甲的肩膀揉向背部。藉由这个若无其事的安抚举动,探寻瘴气的真面目。然而他明明不打算除秽,瘴气却轻易地散了开来,也无法得知瘴气的真面目。
(逃走了吗……?)
利条环顾四周,却感受不到妖魔一类的气息。
「请大王不用担心,灾厄不一定是想谋取大王的性命。」
晏仲说完后,阳甲也抬起头来:
「是啊。连对方的目的和真面目都还不晓得,担心也无济于事。」
瘴气散去后,他也恢複了些许冷静。
「首要之务是让中原各邑知道这场灾厄的存在。但是,对象可是在一夜之间就歼灭了一整个邑的神秘灾难。未持有眉军的小型邑城知道之后,就算想加强警戒也不足人手。自王都加派援军过去也来不及,因此臣认为,最好是让亳邑和隞邑派兵援助。同时,也有必要儘快查明毁灭了三座邑的灾厄真面目。」
即便派兵讨伐,也不晓得是敌国的偷袭,还是殷朝氏族的谋反,对应方式也会跟着有所不同,另外若不是人类,就必须举办祭祀才行。但是若不查明对象是神还是妖,祭祀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仅靠望乘的话,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但是,假使要从王都派遣调查部队又太耗费时间。」
晏仲神情严肃地捻着白须。
「既拥有眉军,又离陕邑最近的是亳邑吧?」
阳甲隔着大室的墙壁,眺望西方的地平线。
「即刻派遣使者通知枫牙。」
*
枫牙与累焰驱策着马匹,沿着黄河岸边的马车道往西前进,身后跟着数十名士兵,正分别乘坐于四头战车上头,吱呀的车轮声响显得相当刺耳。
太阳已经西斜,他们的影子在马车道上映得老长。
——屈邑、陶邑、陕邑皆在一夜之间,被某种东西消灭了。
昨日深夜,王都紧急派来了使者。枫牙彻夜在亳邑的各处要塞配置警备兵力,并且筹备援军派往邻近的小型邑城。接着又编派由眉军精英组成的小型部队,在今早旭日东升之前自亳邑出发。
「怎么能够劳驾王爷亲自出马——」
晏仲直属的望乘看来不胜惶恐。
「事态紧急,由我亲赴现场下达指令比较快吧。」
因为枫牙决定亲自上阵指挥调查部队。
「听说贞人们无法佔卜到此次的灾厄,你们也是一样吗?」
枫牙开口询问。望乘当中,应该也有许多能力不输贞人的占术师。
「属下实在是脸上无光,吾等完全未能卜出——」
「先不论距离遥远的王都,就连在杀戮现场占卜也卜不出任何结果,表示有相当强大的咒术师在干扰吗——」
枫牙的脑海中掠过章玄的身影。望乘们也怀疑是章玄,持续展开搜索,但是全然掌握不到行蹤。
在为了特使而设置的马廄里换乘马匹之后,待枫牙一行人抵达陕邑时,时间已将近黄昏。
下城笼罩着诡谲的死寂,老鼠奔窜的声响与鸟儿的振翅声显得格外响亮。居民惨死的遗骸已由住在城外的村民帮忙安葬,但是家家户户之间的小径上,仍是四处可见疑似为血迹的漆黑斑点。
「完全没有放火或是毁坏的痕迹呢。」
枫牙让马匹缓缓前进,同时左右审视并排的民家。看似为贵族宅邸的白壁屋宅,大门虽然有些许损坏,但并没有太明显的破坏迹象,感觉不出有大军曾经入侵此地。
「也没有掠夺过后的迹象。」
望乘说道。听闻最初的通报赶来此地时,屋内的财物家具虽然多少有些凌乱,但乍看之下并未受到大肆破坏,玉器、贝币和粮食也都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
「有疾病的可能性吗?」
普通的疾病不至于会在一夕之间就让邑的所有居民死绝,但如果是诅咒造成的瘟疫,就有可能。
「我前来观看的时候,许多野兽正聚集在居民的遗骸旁大肆啃食,因此一时间无法断定死因是基于疾病,还是外伤。但是,和屈邑、陶邑发生惨事时一样,这座陕邑发生灾难的当晚,也有人在城外的村落听见战鼓的鼓声。」
「战鼓?」
战鼓是一种在战场下达指示时会敲响的大鼓。
「所以当初晏仲大人才会认为,屈邑和陶邑的全灭是鬼方的偷袭——」
「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见过庞大军队的蹤影——蒲邑未受波及这件事,也教人在意。」
枫牙也考虑过,该不会是蒲邑的领主虞氏打算谋反叛变吧?但望乘说道:
「其实在陕邑灭亡不久之前,蒲邑当中也有一个小村落遭到歼灭。但是虞氏为了顾及面子,才未向阳甲王报告。」
蒲邑不晓得屈邑与陶邑也发生了相同的惨剧,才会以为只是单纯的夜盗事件。
「愈来愈让人摸不着头绪了……」
枫牙的背脊窜起恶寒。
竟能在一夜之间让数千名人民死亡,绝对不是常人办得到的事。到底灾厄的真面目是什么?又为何要赶尽杀绝——?
枫牙一行人在领主的居城前下马,踏入内城。城内保管有珍藏的竹简和财宝,枫牙心想藉由调查此处,看能否得到一些线索。
走过留有惊人血迹的堂涂,他们仔细地搜索每一间大殿。
宝物库的大门紧紧关起,内部依然整整齐齐。
「目的并不是财宝吗?」
接着枫牙等人前往正堂,打算调查竹简,以及陕邑占术师留下的龟甲。
陕邑位于中原西边尽头,距离邻国的周及召也相当近。也有可能是西方的势力与鬼方互相勾结。
众人分工合作,调查了与他国有关的竹简以及刻于龟甲上的文字之后,发现所有关于鬼方、周及召的重要竹简都还留着。如果袭击陕邑的是其他诸国的话,对方绝对会湮灭这些竹简才是。
「看来跟鬼方、周以及召没有关联。」
看来事态不至于发展成必须和其他三国展开大战了——有些士兵因此鬆了口气,但这样一来更是不明白敌人的目的。
枫牙忽然在堂中的柱子上发现一道小缺口。
「这是箭矢留下的痕迹,还很新。」
枫牙命令士兵拿来火把,在逐渐落入昏暗的厅堂当中,彻底清查每个角落。
想必武器也和士兵的遗骸一同被清理乾净了,但若仔细观看,可以发现到处都留有箭矢的痕迹。想来是城里的卫兵相当勇敢地和敌人奋战过了吧。
「敌人,至少是人可以看见的事物——表示不是诅咒引发的疾病啰?」
枫牙以指尖抚过地板上,疑似是钺掉落后造成的缺口。
「枫牙殿下,能否让臣检察一下其中一位亡者的遗骸呢?」
累焰提出请求。他正跪在地上,手心置于血渍上头。
「你感应到什么了吗?」
「不,因为血渍当中充满了前来吃食遗骸的野兽气息——」
累焰聚精会神地探索血迹的气息。
「听说遗骸皆已入土安葬,不过如果是领主大人的遗体,现在应该置放于灵庙当中。」
望乘说道。由于身兼亚职的官员也悉数遇难,无法举行祭祀,不知所措的村民只好先将领主遗体运往灵庙。
打开崭新的墓门之后,一行人高举火把走进寒冷的灵庙深处。墓道既未被掩埋,当中也没有殉葬者。之后一定要好好安葬,焚香祭拜才行——枫牙心中同情起陕邑领主。
用角材依循井字建成的四方形墓室当中,正随意摆放着领主的棺木。
枫牙命令士兵们推开棺盖。想必是村民的贴心之举,遗体上盖有锦缎披风,但是掀开之后,破了一个凄惨大洞的腹部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枫牙仔细谨慎地观察遗体,但没发现其他外伤。
「是被野兽吃掉了吗——?」
枫牙蹙起眉头。腹部明明留有如此巨大的伤口,脸部与四肢却完好无缺,这实在是非常不自然。
同一时间,累焰自背着的布包中取出龟甲,準备进行占卜。他拿起布探进领主腹部的大洞当中,取出血块涂抹在龟甲上。
「阳甲王十五祀,十一月,于戊申之日累焰卜卦。问曰,何人为杀害陕邑领主之兇手——」
听见累焰的咏唱后,望乘瞠大双眼。一般以龟甲进行的占术皆是询问是吉是凶,抑或者是与不是,「何人」这种模稜两可的发问,本应得不到解答。
累焰拿起被火把烧得通红的青铜细棒,置于龟甲上的凹洞。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龟甲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绽开裂痕。
累焰凝视着龟甲上的皲裂好一阵子后,终于抬起头来:
「枫牙大人,灾厄的真面目是妖魔。而且,数量仅只一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