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时间刚过正午,厚重的乌云却覆盖住了整片天空,使得这座邑城笼罩在昏暗之中。正确说来,那并不是云,而是瘴气聚结后飘浮于低空之处。瘴气打着漩涡,重複膨胀与收缩,彷彿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般蠢蠢欲动。
瘴气下降至家家户户周围,化作黑色烟雾,渗进并排于道路两旁的房屋轮廓。屋宅墙壁出现皱裂,铺于屋顶的茅草有大半脱落。透过烟雾凝神细看的话,墙壁的缝隙之间甚至有几十只形似蜈蚣的青虫蜷着身子藏在里头。至于屋顶茅草的空隙间,也有长达五寸的巨大毛虫抬起头来窥看四周情形。
万籁俱寂。无论是人声,还是马车车轮辗过马路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冷不防鸟儿振翅的声音响起。是只身体与羽翼皆比周围凝聚的瘴气还要乌黑的鸟儿。鸟儿飞落至屋顶,以锐利的鸟喙夹起茅草中试图逃窜的毛毛虫。鸟儿一口气吞下不断扭动挣扎的毛毛虫后振翅飞起,消失于昏暗朦胧的天际之后,四周再次陷入诡谲的死寂当中。
在城郭大门下方,一名少年骑着栗色马匹,审视着城镇的模样。他穿着朴素的麻布衣外罩羊皮裘,左上臂戴着蛇状的银色臂环。
少年的岁数约莫是十五、六岁,头髮在后颈处束起,浓眉稜角分明,眼瞳偌大如墨,拥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清秀外表。但是那对开朗的眼眸,这时却惊愕得睁得老大。
「……这些瘴气是怎么回事?」
少年——晄打了个冷颤后,拉拢皮裘衣领。
「难不成……这些全是妖魔?」
晄让马匹缓步慢行。屋檐处有头巨大的女郎蜘蛛正在织网,它有着女人的脸孔,目不转睛地盯着经过的晄。
「看来陕邑已经被妖魔侵佔了呢。」
缠于少年左臂上的小蛇开口说道。乍看之下虽是臂环,但其实他是水妖化蛇族之王。跟从成了神圣之戈·炎招戈的使用者晄,并被取名为汪李。
「现在都已经是三月中旬了,这里却像隆冬一样。这也是妖魔的关係吗?」
晄再次环顾周围。路边甚至连半株杂草的蹤影也没有,荒废屋子之间虽种有梅李等树,但冬芽似乎尚未萌芽,也许会就此枯萎。
「因为这块土地阴气较盛,也因此全是属阴的妖魔聚集于此。」
「阴气?那跟瘴气不一样吗?」
「没什么不同,只是当阴气浓厚到你们人类肉眼能见时,就成了你们所称呼的瘴气。」
汪李解释道,这个世间存有阴阳两气,就如同光与影一般,两者是互相对立的,但若是没有其中一方,另一方也无法存在。
「通常阴与阳都维持着一定的平衡,就是这股平衡左右了这个世间一切万物的荣枯盛衰。无论是季节更迭、生物成长抑或老死都是——每当平衡遭到破坏时,都会引发乾旱或暴风雨等灾害。」
「这么说来,阳气不代表就是好的,阴气也不代表就是坏的啰?」
「春夏属阳,秋冬属阴,植物因阳气而冒出新芽,又因阴气而结果,并无法以善恶去区分它们。只不过,因为生命的生属阳,死亡属阴,所以你们人类才会觉得阴气很不吉祥吧。」
「是吗……人的死亡属阴……」
晄不由得轻轻抚摸马匹的头颅。
去年年底,这座陕邑在一夕之间被一头妖魔消灭了。
妖魔的真面目是守护平圃的神兽·驳。但是驳才刚被创造出来不久,即因太古诸神们的战争而不慎落入凡间,全然不晓得自己的身分来历。驳孤零零地生活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后,却在某天遭到诅咒,为了杀晄循着黄河而下。然后杀了途中经过的屈邑、陶邑和陕邑的所有人民。
尔后教导了驳的心灵,替它解除诅咒的人是晄。晄向炎招戈发誓,愿与驳一同赎罪,并且收服了驳,取名为炜白。
晄所骑乘的这头马匹,就是炜白变化而成的。
(炜白,对不起喔,我想得太简单了。)
大王有令,命亳邑领主枫牙负责指挥陕邑的重建工程。听见枫牙打算亲自前往陕邑后,晄也提出想与枫牙同行的请求。因为他想儘可能出力帮忙,偿还罪过。但当时他完全没预料到,会让炜白见到陕邑如此凄惨的景象。
多半是察觉到了晄的心情,炜白说道:
「我早就预料到了。毕竟这是我引起的,我非得赎罪不可。」
他的口吻相当平静。可能是不想让晄知道,自己见到被妖魔佔据的陕邑后有什么想法吧。
「嗯,加油吧。首先得和枫牙他们会合才行。你知道现在他们在哪边吗?」
晄努力装出开朗的音色回答。枫牙已经在昨夜率领一个师团自亳邑城出发,再与晄于陕邑会合。
「在西北方——陕邑城附近。」
炜白抬起头搜寻气息。
「快点过去吧,他一定在等我们。」
晄重新握好缰绳。
愈是接近城镇中心,妖怪的数量愈是显着增加。外形如虫或蜥蜴般的小妖怪密密麻麻地在街道上爬行,拥有两条尾巴的山猫以及长角的猴子等妖魔则在捕食它们。发现到炜白接近后,妖怪们发出「叽叽~」的刺耳叫声,一鬨而散。
晄虽然具有听得到妖魔声音的特殊能力,却听不见这里的妖怪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得它们的恐惧和警戒。应该是不会说话的下等妖怪吧。
「我还以为都是属阴的妖怪,看来还有其他种类的妖魔吶。」
汪李伸长脖子往前看。
「咦?」
大马路前方由于瀰漫着乌黑朦胧的瘴气无法看清,但其中似乎有个光点就像烛火般散发着光芒。
「那是什么——难道……」
随着逐渐逼近,光点的真面目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娇小、全身包裹着轻飘飘黄色绵毛,又长有小巧鸟喙的——
「小鸡——?」
无论是大小还是色泽,都像是只小鸡。但由于对方的羽毛浓密,无法看清头颅和脚的位置,总有种绵毛茂盛下垂的感觉。但它不是真正的小鸡,证据就是它虽身处于瘴气中,身体却像灯火一样绽放出光芒照亮四周。
「什么嘛!想跟我打架吗?」
而且还在说话。
晄拉住缰绳,让炜白停下。
小鸡整体而言相当可爱,眼神却十分犀利。
「别因为我这么小只就瞧不起我!」
说话的方式倒是跟可爱扯不上边。
小鸡这番话并不是在对晄等人说。虽然在瘴气的混淆之下难以看清,但小鸡的视线前方是一群黑色巨犬。仔细一看,它们竟有六只脚,利牙露出口外,口水不断滴落淌下。
迷你小鸡正与打算吃了自己的巨犬们对峙。
「居然浑身散发着如此惊人的阳气。在充满阴气的这个城镇当中,根本等于是叫其他妖魔来吃自己嘛。」
汪李大感新奇地说道。
「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啦!得快点救它才行!」
晄慌忙自炜白身上跃下,下一秒炜白全身立即被白烟包围。他变作一个缀有独角马浮雕的小腿护具,套在晄的右脚上。
晄得到神兽的脚力后,朝小鸡纵身一跳,紧接着犬只们也扑向小鸡。就在晄着地的同时,他抓起险些要被大口吞下的小鸡,间不容髮地再次跳跃。犬只们的利牙「喀锵!」碰撞在一起,扑了个空。
晄抱着小鸡开始狂奔。
「你这是干嘛啊!快点放开我!」
小鸡猛力拍振娇小的翅膀。
「可是,我现在放开你的话——」
晄瞥向后方。「吱吱~」犬只们发出诡异的咆哮声,疾速追了上来。小鸡的翅膀上覆满绵毛,但未生有羽毛,所以无法起飞逃走吧。不过,如果是鸡妖的话,就算成年也不会飞。
「我才不会输给从从咧,用不着担心。」
「——那些狗叫作从从吗?」
似乎正是如此。
「我现在正好满肚子火。快点放开我,让我跟它们好好大打一场!」
小鸡伸出很适合称作「小手手」的单边翅膀指向从从。
「很有胆量嘛。」
汪李小声笑道。
「这是我的优点啊。话说回来了,化蛇大哥,你为什么会乖乖地卷在这家伙的手臂上啊?现在是你的主人被追耶,你不觉得至少该呼唤个雷电吗?」
小鸡斜眼睨向汪李。居然一眼就能看穿汪李的真面目,想必不是等閑之辈吧,但竟敢称呼水妖之王为「大哥」,确实胆子很大。这也是它的优点吧。
「被追的人是你才对吧。嗯,不过大打一场也无所谓啦。」
「不行~!亳邑的士兵就在附近,要是被他们看到真面目怎么办!」
见到汪李开始鬆开手臂,晄连忙夹紧。由于抱着小鸡的也是左手,因此理所当然地就只好用小鸡压住汪李。
「噁心死了!」
异常接近的小蛇与小鸡同时开口咆哮,小脸一沉。
期间拥有六只脚的犬只们以骇人的速度追了过来。若不是穿有炜白变成的小腿护具,恐怕早就被追上了吧。
「在下一个转角左转。」
炜白指示。
晄几乎没有减慢速度就转弯,却见前方的道路上有一群头部格外鲜红的犬只。它们察觉到跑过来的少年后,「噗噫!」发出了猪叫般的吠声,一同冲上来。
「快跳!」
听从炜白的大喝,晄用穿有小腿护具的右脚蹬向地面。顿时晄的身体跳上远比自己身高多出数倍的高空。想当然尔,红头的犬只们便与六脚犬只们撞在一起。
异形的犬只们展开了大乱斗。晄在距离犬只群稍有点距离的地方着地后,茫然地望着「吱吱~」「噗噫噗噫~」疯狂扭打的妖犬们。
「那些噗噫噗噫叫的是獦狙。从从跟獦狙都会吃人哦。」
小鸡一副旁若无人似地说。
「这种事你要早说啊!」
晄连忙拔腿狂奔。不如所料,犬只们察觉到猎物逃走后,又开始紧追在后。
「晄!这边!」
一名青年在道路尽头招手。对方以发簪盘起黑色长髮,戴着小型玉冠,白狐皮裘上又罩有锦缎披风。另有一名青年如影子般跟在他身后,对方将头髮束在头顶附近,背着弓箭身披黑色披风,后方更是站有成排身穿盔甲的士兵们。盔甲上的图腾显示出他们是由咒术师所组成的眉军。
「枫牙!」
晄气喘吁吁地跑向锦缎披风的青年。
「还好你没事。」
青年扬起笑容,摸了摸晄的脑袋。
「鸣响战鼓,弹拉弓弦!」
枫牙朝身后的士兵们下令。
这时追来的犬只们数量已减少了大半。由于它们方才互相争夺猎物,有些妖犬已吃掉了身负重伤的同伴。
咚、咚、咚——
士兵敲向覆在青铜器上的圣牛皮革大鼓,霎时震耳欲聋的低沉鼓声撼动四周。其他士兵则是握着未搭上箭矢的弓箭,拨弄弓弦。当~当~不可思议的共鸣声与战鼓声重叠。
追来的犬只们停下脚步,害怕地缩起身子。战鼓与弓弦的音色具有除妖的力量。数头犬只无力地垂下尾巴,开始后退想要远离声响,但也有些犬只不肯放弃猎物,露出獠牙一步步慢慢逼近。
「没有效吗——累焰,给它们致命一击吧。」
枫牙语毕后,黑色披风的要臣从箭筒中拿出数枝箭。
「咦?要消灭它们吗?」
晄转头看向枫牙。
「能够跑赢它们的人类,恐怕只有你了吧。」
「……说得也是呢。」
(枫牙有义务要守护自己带来的士兵们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晄如此说服自己。
这时,手中的小鸡仅抬起目光看向晄,但晄没有察觉到。
累焰对箭头咏唱咒语后,跨一大步站在枫牙前头,尔后拿起弓箭。搭上施下咒术的箭矢后,他一一瞄準欺近的犬只们。累焰的攻击悉数命中。被施有咒术的箭矢射中的犬只们,皆化作黑色粉尘飘落在地。
「停。」
枫牙命令战鼓与弓弦之声停下。下一秒,虫类不知从何处大量涌出,往四处散落的犬只尸骸聚集。在腐朽不堪的住家屋顶上,拥有两条尾巴的山猫与独眼乌鸦怨恨地低头望着尸骸。想必是忌惮着人类而不敢靠近吧。
没两下子,犬只的尸骸就被虫类们啃食殆尽。眼见没有食物后,虫类们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蹤。在屋顶上的山猫与乌鸦也离开原地,四周一片死寂。
晄怔怔地望着这副景象,
「那么,我就此告辞啦。」
小鸡敏捷地自晄的右手中钻出,它啪哒啪哒地拍打着翅膀,轻飘飘地降落在地。
「啊,等一下,要是再被攻击的话——」
晄正想捡起小鸡时——
「我才不可能会被这些家伙们吃掉咧。」
小鸡「啪啪」拍振小翅膀,似乎当作自己正在飞翔——但其实是在跳跃——不久消失在瘴气的烟雾之中。
「它不会有事吧……」
「应该没问题吧。如果是没用的妖类,早在踏进这座城镇时就被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