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无关吗……?」
搭乘马车返回亳邑的途中,晄不断重複低喃这一句话。
马车是昌自亳邑驾驶过来的。根据昌所说,当时马匹怎么样也不肯走进陕邑外城门,他只好将马车停在城墙外,自己走入城里。
这时马车由炜白拉动,昌则躺在马车里。离开瘴气瀰漫的城镇不久后,昌的高烧开始消退,气色也好多了。多半是睡着了,还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带有云彩的天空蔚蓝澄澈,晒在背上的午后阳光十分暖和,但是晄的心情却是沉重苦闷。
「那家伙是希望你能专心处理野午一事,所以才没告诉你占术的结果吧。别太在意了。」
小蛇汪李爬到他肩上,用尾巴拍了拍晄的脸颊。
「嗯……」
(可是,也不算完全无关啊……)
自己这么担心陕邑和枫牙,对方却无法理解,这让他很难过。
「不过这种时候,就算抱怨或意志消沉也无济于事吧。」
解决完野午的事情后,再回陕邑吧。只要儘力做好自己份内工作就好了,他在内心如此说服自己,心情却迟迟无法平复。
晄先将昌送回里长家,返回自己的住家时,天空已有星星开始眨眼睛。
「小晄!」
一走进家门,一位身形修长有着纤细鼻樑和细长双眼的青年,和另一名与他容貌酷似的美女登时猛然起身。是晄的大哥舜,和大姐莉由。
舜是名经验丰富的青铜器工匠,虽然对于青铜器的雕刻图案有莫名的执着,一般人难以接受,算是美中不足的一点,但是在失去双亲的晄心目中,他是个足以代替父亲的可靠存在。
莉由则是温柔聪慧厨艺精湛,在晄眼中,也是位少见的绝世美女。当然,前来提亲的人多不胜数,但不知为何她却非常讨厌男性,甚至不準大哥与弟弟以外的男子接近自己五尺以内。
儘管多少有些缺点,但在晄心中都是一对值得自豪的兄姐——
「你回来啦,过得还好吗?昨晚有没有睡好?」
舜大力摸了摸晄的脑袋。
「我好寂寞呢,晚餐有好好吃吗?没有吃坏肚子吧?」
莉由则是张手紧紧抱住他。
两人直到现在还是把晄当作小孩子看待。
「我才不在一晚而已,你们太夸张了啦!」
到了这把年纪还被人摸脑袋或是紧紧抱着,他根本高兴不起来,但是见到他们如此热情地迎接自己,心情莫名轻鬆不少。
「小晄,你一定很累了吧。」
舜轻轻捏着晄的脸颊。
「在陕邑发生了什么事吗?」
莉由也担心地看向晄。
任何事都瞒不过这两个人呢,但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
「我没事啦。对了,听说有盗贼袭击野午?」
「好像是个多达四、五十人的大型盗贼集团哦。当时野午的男村民们才刚打猎回来,当天的猎物、狩猎工具和粮食都被抢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舜急忙聚集村里的男丁赶往野午,但是盗贼们早已跑得不知去向;昌则是亲自前往陕邑。舜在野午待了一晚,莉由也一大早就去帮忙,两个人也是不久前才回来。
「我们已经包扎好了伤患的伤口,也送去了这几天的粮食,另外,我们也已请求亳邑城出兵相助。」
「盗贼集团会不会袭击其他村落呢?我现在就去野午看看,有汪李和炜白在的话,马上就能捉住盗贼了——」
晄正要走向大门,却被莉由制止:「你在说什么啊,天色都这么暗了。」
「城里已经贴出告示,提醒附近村落加强警戒,所以没问题的。等向野午村民询问详情后,再去逮捕盗贼吧,今晚小晄你也先好好休息吧。」
「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原本这是我的工作呢……」
幸好有回来——晄心想。要是继续留在陕邑的话,舜的负担将会不断加重。
「为了小晄,我什么都愿意做喔。」
舜温柔笑道。
「那么,陕邑怎么样了?」
「关于这件事呢……」
晄坐在火炉旁,一边吃着晚餐,一边断断续续地描述陕邑的情况。
「——不及格。」
大略说完之后,舜用骇人的低沉嗓音做出评语。晄吓了一跳,抬起低垂的小脸,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到舜全身正散发出浓烈的阴气。
「等、等一下,舜哥——」
「我是指枫牙亲王。要求小晄离开瘴气瀰漫的陕邑是没问题,但是竟然瞧不起小晄——这样简直是欺人太甚。最重要的是,他竟敢伤害我最心爱的小晄,真是不可原谅!」
问题出在这里吗!
「既然如此,我就要祭出我珍藏的咒具向王爷……」
舜放下手中的碗和汤匙正要起身时,「啊,不用了啦!我已经不介意了!」晄赶紧拉住他。身为青铜器工匠的舜,也擅长製作咒具。儘管外表一副牲畜无害如春天晨雾般弱不禁风,但要咒杀一两名王爷——而且还是在被累焰那般优秀的咒术师(本职是占术师)保护着的情况下——可说是轻而易举。
「哎呀,炜白,你怎么了?今天吃得比平常慢呢。」
这时莉由看向低垂着头,吃着玉米粥的炜白。当然,双方之间依然隔了五尺远。平时炜白总是拿着比普通碗大上三倍的巨碗,盛了满满的粥之后一碗接一碗吃,但今天连第一碗都还没吃完。一定是因为见到陕邑被妖魔佔据,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吧。
「你在那边什么也没吃吧?我还以为你会很饿,所以煮了很多呢。还是你身体不舒服?」
莉由不知道是炜白毁灭了陕邑,单纯地表示担心。
「不,我没有不舒服。莉由煮的粥很好吃,我只是在细细品尝。」
炜白抬起脸来,微微一笑。
「这才是正常的食量吧,你至今都太反常了。」
小蛇汪李哼了声嘲笑。
听着众人的对话,舜心中升起疑惑,微皱起眉。
(如果只是陕邑成了废墟,那么要求小晄回到亳邑,完成野午领主应尽的职责,这是理所当然,但是——)
在妖魔横行的城镇当中,绝对需要能够歼灭强大妖魔的炎招戈使用者,以及汪李、炜白的协助。逮捕盗贼一事,虽说可以交给亳邑城士兵处理,但没有任何人能出面代替晄。更何况,倘若陕邑的情况持续恶化,枫牙也没有法术能保护己身免于瘴气的侵害。在这种情况下,那位王爷应该没有愚蠢到还会坚持什么领主的义务。也就是说,发生了某种晄不能待在陕邑的状况吧。若真是如此,枫牙便是及格。
(不过,总觉得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呢。得调查看看才行——)
盗贼一事解决后,晄恐怕会再前往陕邑,得在那之前想想办法。
「对了,需由日光与月光同时照耀……舜哥,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晄想起他还没询问最重要的事情。
「日光与月光吗……」
舜重新坐好,再次拿起碗与汤匙。看来是放弃报复王爷了。
「在製作咒具和祭具时,我也会思考阴阳的平衡,所以曾经雕刻过象徵日月的图纹,可是……」
舜歪过俊容。即便是製作咒具的名匠,也无法让日光与月光同时照耀。
×
「这是我当上领主后,能为野午村民贡献己力的第一份工作呢。」
翌日早晨,晄骑着变化为马的炜白登上野午山。方才他已去了一趟野午村,依村民的说法,盗贼们似乎是以矗立于村落南方的野午山为根据地。
仅有五户的贫穷村落情况相当惨重。当时盗贼们射出的众多箭矢遗留在原位,道路两旁散落着水瓶碎片。原本屋子就建造得不甚稳固,也不断生鏽腐蚀,如今门框与窗框又变得更为歪斜,樑柱断裂,墙壁上破了大洞。
「亏我们还是靠弓箭讨生活的,真是太没面子了!」
村长严语毕后,羞愧地低下头去。
严是位肌肉结实,带有浓厚猎人气息的勇猛男子,年纪还不到四十吧。严并没有因为晄年纪小就看轻他,也没有因为晄「田」的身分而阿谀谄媚,总是一副坦蕩的姿态与晄相处。
严说明道,盗贼集团在去年年底开始于野午山出没,他们也一直相当警戒。遇劫之际,猎人们也勇敢地挺身反抗盗贼,但是终究寡不敌众,结果村里的幼童被当作人质,村民也只好将这一年来猎得的毛皮都交给了盗贼。
「我们本来打算在六天后的春季市场上贩售,如今全都没了,村民们全都会饿死的。」
平时总是骁勇胆大的严,此刻表情也非常凝重。
虽已向官府要求搜山,却没能得到正面的回应。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野午山海拔虽然不高,却是座深幽阴暗的山林,一旦迷路便再也出不来。而且到处都有野熊出没,深山里又有豺狼虎豹,要是不小心踏进了那些野兽的狩猎範围,没人能保证有办法活着回来。
「若是有足够的武器和人手,我也想入山抢回毛皮啊——」
严十分不甘。
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五天之内捉到盗贼,并且夺回毛皮才行——因此晄决定亲自前往野午山。
在一片葱绿色的南麓山路里行进了约莫两刻钟后,炜白冷不防停下脚步。
「来了——共有三人。应该是哨兵吧,发现到我们后走下来了。」
炜白抬头看向左边斜坡。为了战斗而生的神兽,其视觉听觉嗅觉皆异常敏锐。他自登山后就察觉到了盗贼的气息,一路朝他们的方向前进。
「那么,就按照我们刚才的计画——」
晄重新握好缰绳,尽量佯装什么也没发现,继续往前进。
不久之后左前方的草丛沙沙作响,三名男子一一冲出山路。各自手上都拿着弓箭或斧头,神色不善地挡住晄的去路。
男子们用草绳绑起满是灰土的乱髮,身上穿着有不少破洞的麻布衣。眼窝凹陷,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野午的穷困村民虽然也都相当瘦弱身穿破旧布衣,但眼前的男子们看来更加凄凉。
「小鬼,你坐的那匹马还挺好的嘛。」
手持斧头的男子说道,勾起隐藏在乱糟糟鬍鬚里的嘴角。
「珍惜你的小命的话,就把马跟随身物品都交出来!」
「请、请你们不要杀我!我是野午的领主,想要什么东西的话,我统统可以给你们……」
晄尽全力装出非常害怕的模样。
三名男子面面相觑。
「就你这样的小孩子——唬人的吧!」
「不,我曾在某处听说过,亳邑的枫牙亲王将野午赐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男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么说来,难不成真的——」
男子互相对视点头。
「你先下马吧!」
持斧头的男子下令。
晄听从地自炜白背上跳下,右边的男子拉紧弓弦瞄準着晄,左边的男子则走向晄,手上拿着绳子。
「你这个臂环真漂亮。」
男子扭过晄的手臂,正要绑上绳子时,目光停留在汪李身上。
「这个不行!」
晄迅速按住汪李。
「让我看看吧。你刚不是说过想要什么都给我们吗?」
「可、可是……」
由于以前被无赖匪徒缠上的时候,汪李曾经张口咬了想碰自己的人的手指。
「我说了给我看看!」
男子伸手捉起晄压着汪李的右臂,见到晄仍想抵抗,男子一把揪住晄的头髮,「啪!」一个巴掌打向晄的脸颊。
就在这时——
「喂喂,快住手吧。」
一道彷彿是凉风吹过夏日天空般的嗓音响起。男子们同时看向声音来源。
一名少年正站在右前方的山毛榉枝头上。在不算粗壮的树枝上,他交叉手臂,平衡感极佳地仅用双脚支撑体重。身上穿着像是以槐树染过的淡黄色外袍,绑着红色腰带,头髮则是用与腰带同样颜色的方巾盘起,整体相当高贵气派,与五官分明的俊美容貌十分匹配。年龄与晄相仿,抑或大个一、两岁吧。身高比晄高,但体型还带有些许少年的柔软。
「那个人是——」
晄瞠目结舌。
「你是谁啊!」
男子用充满威吓的声音质问。
「不要那么凶嘛。我不是什么值得报上大名的人物,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少年稳如泰山,单手插在腰上,另一只手竖起直指在面前左右摇摆。那身打扮,那个动作,已经算是超越滑稽甚至到了装腔作势的地步了。
「看到你们欺负一个可爱的少年,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吶。快放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