晄背靠着树墩坐下,怔怔地看着士兵们一一带走盗贼。
焉被押走后,不久盗贼们便带着劫来的物品,扛着病患主动下山。他们皆已用葛根葯汤清洗过身体,也彻底洗凈了夺来的毛皮。
焉似乎早已嘱咐过盗贼等人,因此他们全都顺从地任由士兵绑上绳子。焉撒谎是掳来的女人和孩子们,也默不作声地遵从士兵的指示。
「晄少爷,谢谢你!这下子终于赶得上春季市集了!」
村民们手脚利落地梳整毛皮,準备拿到市集上贩售。但是望着领民兴高采烈工作的身影,晄却开心不起来。
「我如果像鸾一样可以施展幻术的话,就可以驱使大夫来为病患看病,再协助盗贼们逃走吧。」
凤冷不防现身,在晄身旁坐下。
「我明明想救他们……却什么也办不到……」
晄将小脸埋进膝盖里。
「话不能这么说吧。原本他们会当场就被处以火刑,但现在病患能够请到大夫看病,女人小孩也不用被捉进牢里啦。」
「可是,焉一定会被处死吧……」
「因为他是好人啊~我也觉得他就这么死了很可惜。让我深深感慨,要是这种时候我能使用幻术就好了呢。」
凤轻吐口气。
「晄——」
逮捕盗贼的公务告一段落后,枫牙走上前来。
「这一位难道是——」
跟在枫牙身后的累焰将目光驻留在凤身上。看来累焰一眼就看穿凤是属阳的妖魔。
「对,就是那时在陕邑的小鸡喔。他叫作凤。」
晄回答后,凤又老样子噘起嘴巴抱怨:「别叫我小鸡啦!」
枫牙坐在晄背靠着的树墩上。
「你应该在生我的气吧。」
「这么说来,你不打算对盗贼他们酌情减刑吗……?」
「我说过了,我会仔细审理后再判刑。老弱妇孺,我不会视他们是盗贼的同伙。另外伤害野午村民一事,也不会追究罪责。我只会审问行抢这一项。」
听见这番冷峻的回答,晄霍然起身: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晄握紧拳头。不甘、悲伤,怒力压抑想怒吼的冲动也让他很痛苦。
「我求求你!不要判焉……不要判大家死罪——」
晄无助地恳求。
「别让我说这么多次,我会仔细审理后再……」
说到一半时,枫牙忽然用单手按住太阳穴,身躯猛然一晃。
「枫牙——?」
晄慌忙扶住枫牙的肩头。
「枫牙殿下!」
累焰也沖了上来,抱住枫牙。
「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都是因为您尚未驱除瘴气,就一直勉强自己走动。」
「看来今天没办法赶回亳邑城吧……来我家住一宿吧?」
晄开口邀约。
「听您这么说真是不胜感激。另外,也请凤殿下帮个忙吧。」
「我?」
凤指向自己。
「全身散发着阳气的凤殿下若能待在枫牙殿下身边,殿下偏阴的身体也能儘早复原。请您务必帮这个忙。」
「太噁心了!这种事我不能接受!」
凤高声叫嚷。
一抵达晄家,凤便被迫端坐在火炉旁,让枫牙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头,暂时无法任意动弹。
「感觉暖洋洋的,真是舒服。」
阳气少年的膝盖枕头似乎有着绝佳的效果,枫牙疲惫不堪的神情也逐渐放鬆缓和。
「要让一个骯髒邋遢的男人枕在自己膝上,真的很让人受不了吧?」
莉由笑道。
晄一回到家,舜和莉由又如同往常大惊小怪地喊道:「幸好你平安无事~」这对兄姐从野午村民口中得知晄上山潜入盗贼集团的巢穴后,虽明白汪李和炜白也在,用不着担心,但只要晄不在自己视线範围内,似乎就会担心得不得了。
讨厌男人的莉由虽不欢迎枫牙的来访,面对凤却未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对我而言,年纪跟小晄一样或是比他还小的人,都不算是男人,只是小孩子呀。」
这是莉由的解释。
知道凤是妖魔后,也许是因为已收容了汪李和炜白,老早就习惯了,舜和莉由并未太过吃惊。
「我是不介意骯不骯髒啦,可是我最讨厌静静待着不动了!」
凤扭动着上半身,不断挥舞手臂。
「话虽如此,你的下半身还是乖乖地固定在原地不动啊,其实是个很听话的妖魔嘛。」
舜和煦笑道。
「请您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累焰冷汗涔涔地注视着主人的情况。
「能够乖乖遵照别人的指示,静静坐着不动,真是了不起呢。听说你帮了小晄很多忙,作为谢礼,我今晚做些你喜欢吃的东西吧。你喜欢吃什么?」
莉由朝凤笑道。
「玉米饼!可是,我日落之前必须出门,你能在那之前做出来吗?」
「所以是点心啰?嗯,没问题的,而且小晄也很爱吃,就交给我吧。」
莉由笑得灿烂。
「……我也喜欢玉米饼喔。」
枫牙也试着开口表示。
「哎呀,我都不知道呢。」
不出所料,笑容立即自莉由的俏脸上褪去,她猛然起身。
「只不过是差了三、四岁,为什么待遇会差这么多啊?」
枫牙低声咕哝。
「凤与小晄有些相似,个性都是活泼开朗。枫牙也学学小晄和凤,试着讲讲看不要啦~人家我之类的字句如何呢?」
已经变作迷你小驳的炜白在旁给予建议。因为马的形体无法挤进家里,人形莉由又不喜欢,只有三餐之际才能变化。
「人、人家我也喜欢玉米饼哦……」
枫牙试着小小声地模仿晄的语气。
但随即听见莉由与舜窃窃私语道:「连脑子也因为瘴气……」于是枫牙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干第二次!
晄背对众人靠在窗边,聆听他们的对话,同时仰望开始染成硃红色的天空。
——对于焉、焉至今拚命养活的人们,还有你,我都感到很抱歉。
返家途中,枫牙如此说道。晄也知道枫牙内心其实不好受,也很感谢枫牙与严愿意配合焉最后故意演的一场戏。但是——
「你还没想开吗?这也无可厚非啦……」
凤在身旁坐下,似乎终于卸下膝枕的任务。
「你大哥大姐很担心你呢,现在枫牙正告诉他们事情的概略经过。」
凤用拇指比向后头。
「一想到那么好的人不久之后就要死了,我就开始在想,所谓的法律究竟是为何而存在的呢——?其实枫牙也是无可奈何,但法律如此规定,就必须做出这种裁决才行吧。」
晄紧盯着傍晚的天空呢喃。
「毕竟所谓的法律,看的不是人本性的善恶,而是行为的善恶啊。无论是多么善良的人,一旦犯法就必须接受制裁。枫牙能在法律允许的边缘做出这种决定,我已经觉得他很了不起了。虽然在你姐姐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啦。」
「这种情形真的非得依法行事吗?明明那些做坏事的人,背后都各自有着不同的苦衷啊。用相同的法律去裁定每一个人,也太奇怪了吧。」
「可是呢,如果不划清界线区分善恶,警示众人做这些事就会受罚的话,到最后大家就会为所欲为。盗贼不一定全都像焉一样是好人吧?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蠢人,肚子饿了就抢、心情不爽就打人、看人不顺眼就杀人喔。」
「是啊……」
若没有规定与法令,就无法维持世间秩序。这点晄也晓得。可是,一想到为此焉将被处以极刑,晄就非常的难过。
「玉米饼做好了喔!」
莉由拿着盛有玉米饼,名为簋的青铜器,放在晄等人前方。
「哇噢,好耶!」
凤火速开始狼吞虎咽。
「好吃——!大姐,你厨艺真好!我虽然活了这么久,可是这么好吃的玉米饼还是第一次吃到呢!」
凤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把玉米饼全都往嘴里塞。
「唔唔,嗯嗯嗯!」
接着他发出了大概是在说「那么再见啦!」的咕噜声后,就冲出家门。
(善恶的界线吗……)
晄一边想着究竟是由谁划出那条界线,一边凝视着逐渐西沉的夕阳。
当晚,晄迟迟无法入睡,一直待在窗边眺望户外。刚升起的月亮静静地照亮着滚滚流动的黄河。
「太过烦恼的话,体内的阴气会增加喔。不然,我溜进牢里协助焉逃狱如何?」
汪李变作人形,搓了搓晄的脑袋。
「别派汪李去比较好。汪李不擅长变身,由我出马的话,我还能变成官兵或是枫牙喔。」
炜白也变作人形,并且让脸部接连变作枫牙和累焰的模样。汪李露骨地摆出臭脸。
「可是,焉一定不肯逃走吧。他多半会想,一旦自己逃狱,原本仅是被判服劳役的男人们,罪行定会加重。」
「焉是个贯彻始终的人。」
炜白也表示同意。
「儘管明白事情已成定局,但就是无法放弃呢。」
晄深深叹了口气。
「都是因为你这么消沉,那家伙才会被阴气吸引来喔。」
汪李看向窗外。
一道与凤十分相似的蓝色身影,背对着月亮走来。
「鸾——你怎么会来这里?」
「如同汪李殿下所说的,是被你的气吸引来的呀。」
鸾轻笑道。
「快进来吧,我现在就去开门。」
「不了,我马上就会离开了。因为我散发出的阴气对枫牙亲王的身体有害。」
鸾缓缓摇头,与方才的晄一样,深深吐出叹息。
「听说焉被捉走了吧。」
「嗯……是凤告诉你的吧.他可能会成为祭祀的活祭品。」
晄接着说明,焉是信任自己才会让他去找枫牙,以及焉演了齣戏以求减轻盗贼一行人的刑责等事。
「焉说过,他不后悔散尽钱财,也不后悔成了盗贼。通常一般人都会觉得,亏自己还花光了所有财产,甚至不惜沦为盗贼才养活这么多人——自己至今花费的钱财与心力都算是白费了。但是,焉不是那种人。他满脑子想的,就只是努力不让自己收容的人们死掉……为什么这样的好人非死不可呢……」
晄滔滔不绝地诉说,鸾自始至终都是静静倾听,
「对不起,我抱怨了这么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