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于城廓东门搭营避开瘴气的枫牙,因一阵撼动大地的轰隆巨响而张眼惊醒。
「发生什么事了?」
他撑起发着高烧的身体,累焰则是已经结束卜卦,正出神地盯着出现裂痕的龟甲。
「陕邑北边的黄河正在结冻。冰挡下了上游流来的水,数刻后,黄河恐将爆发洪灾。」
「怎么会这样——」
方才的巨响正是水流撞向冰层后,冰块碎裂的声音。
如今这个季节,黄土高原以北在冬季时结冰的河水开始融化,致使黄河水量不断增加。原本陕邑在地理位置上,就是个容易发生洪水的地区。黄河往南流经黄土高原,再直接撞上秦领山脉,加上自西边涌入的渭水,水量急剧增加后又往东流。陕邑正好就位在此汇流处的下游。
「快召集士兵!」
枫牙急忙披上披风,冲出帐篷外。仰头一看,覆住陕邑的瘴气愈发浓厚,黑色烟雾甚至正扑向堤防后方的黄河。
「黄河结冰了,不久就会引发洪水。各队队长迅速整队,儘快待所有村民前往高处避难!」
枫牙朝集合完毕的士兵下令后,自己也跃上马匹。零星散布于陕邑郊外的村落範围相当广,若要协助所有村民避难肯定是件浩大的工程。
(晄……你要平安无事啊!)
枫牙瞥了一眼瘴气满布的下城后,率领着士兵策马疾奔。
「小晄,快起来!」
在火盆旁打起盹儿的晄,听见汪李的叫声后随即醒来。
「黄河结冰了。现在我的眷属正努力敲碎冰块,但稍有不慎,黄河就有可能暴涨。」
「不会吧——!」
晄惊得跳起。定晴一瞧,炜白也变作人形站在门口,竖耳倾听外头的声响。
「妖怪们醒来了,开始往这边聚集。」
炜白说道。
「继续睡不就好了吗!属阴妖怪本来就是夜行性的生物吧?」
忽地,凤在火盆另一头坐起身。
「凤!」
四周仍然笼罩着深夜般的黑暗,但凤的出现,表示现在已是早晨了吧。
「唷!昨晚谢谢你啦。」
凤扬起单手咧嘴笑道,看来似乎有些难为情。
「那、那个,凤——」
晄正心想也必须对凤说点什么才行时——
「这种时候琐碎的客套话就免了吧。所有的话我都在鸾体内听到了。」
凤打断晄,然后站起身。
「虽然我讨厌鸾,但只有这次跟他意见一致。」
「意见一致?」
「也就是跟随你。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半看好戏地跟着你乱跑。」
凤嘿嘿笑道。
这时宫殿大门「磅!」地破了个大洞,大批妖怪蜂拥而入。晄赶紧拿稳炎招戈。妖怪的种类繁複不一,但全都用饑渴的眼神紧盯着晄与凤。汪李及炜白迅速切入晄与妖怪之间,凤则唤出光枪站在晄身旁。
汪李的指甲「咻!」地伸至与手指等长的长度,将仅有炎招戈能切断的化蛇鳞片变为锋利的刀刃。猿妖发出刺耳的怪叫声纵身跳来,汪李随即抓起利爪切断对方的咽喉。为战而生的神兽炜白则用其无人能敌的臂力撕裂山猫的四肢。凤抡起光枪刺向试图吐丝捆住晄的庞大蜘蛛。
「等这件事情顺利解决后,如果我们的肉身仍然健在,就让我和鸾向炎招戈宣誓吧。」
凤语毕后,不等晄的回答就冲进妖怪大军当中。
「凤……?」
凤明白向炎招戈宣誓的含意吗?晄相当吃惊,但现在没有閑暇多作思考。接着身后的窗户又遭撞毁,无数妖怪疯狂涌入。
一头犬妖龇牙裂嘴,探出利爪想捉住晄,但晄抡起炎招戈砍落它的前脚。禹王与汤王寄宿于神圣之戈上头,赐给了晄无比的力量。犬妖一碰触到炎招戈,眨眼间便化作漆黑粉末飘散消失,但随即一头体型大如寻常男子的蜥蜴又自后方扑向晄,眼中闪着兇狠的光芒。炜白急速赶至晄身前,挥拳打碎蜥蜴的头颅。
「到外面去吧!这里太窄了,无法变为本来面目作战!」
汪李一边挥舞利爪斩杀猿妖,一边扯开嗓子大喊。
凤丢出光枪为众人开路,汪李和炜白护在晄的左右两侧,一同冲出昨晚暂住的大殿。他们一股作气自迴廊跳起降落于内苑,跑在铺有白砂的小径上往南庭狂奔。妖怪全都紧追在后。
「奇怪了——」
汪李抬头看向天空。浓密的瘴气依然在空中卷着污浊不堪的漩涡,这时又涌出了不同于瘴气的乌云。
「这些乌云不是我唤来的。」
乌云顷刻间愈变愈厚,当中甚至亮起了闪光。斗大的雨珠开始落下,随即变作倾盆大雨洒向大地。冰冷的雨水中还掺杂着雪花。
「雨和冷空气会增强属阴妖怪的力量。」
炜白话声僵硬地道。
「我来召唤暴风,吹走这些不晓得是谁唤来的可恨乌云吧!」
汪李来到南庭,变作化蛇的原本样貌后,用力拍振翅膀一直线窜向上空。炜白也变作驳的姿态。
四周突然颳起狂风,雨势渐小,天空也变得较为明亮。汪李连同乌云一起驱走了瘴气,但是这只维持了一段时间,不久瘴气和乌云又像是被吸来一般,回到陕邑的上空,雨势更加兇猛,狠狠地斜削而来。
(好像不太对劲。)
汪李唤来的强风居然会无效,这实在不合常理,另外连攻击他们的妖怪,思想似乎也开始产生变化。
——杀!
妖怪的思绪传入晄的耳膜深处。所有妖怪都带着与饥饿无关的显而易见杀意逼近晄。
(是有人在施法——)
冷不防地,一阵「咚——」的低沉声响混在雨声中传来,脚下亦感受到一股震动。
「刚才那是什么?」
那道声响与雷鸣不同,并且接二连三地在四周迴响,晄不断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黄河里的冰块在互相碰撞,堤防很有可能会被撞毁。」
汪李自乌云间降落到地面。
「堤防!?」
一旦堤防溃堤,不仅仅是陕邑会被沖走,下游的村落及洛邑也会受到波及。更甚者,还有可能威胁到亳邑。
「不能想想办法吗!?」
「冰层太厚了,眷属们应付不来。只能由我出马,击碎那些冰层。」
金黄色的眼珠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晄。
「我身上拥有河伯的庇护,没问题的,汪李你快去黄河!」
「遵命。」
汪李再次上升,疾速飞向黄河。
豪雨不断落下,将南庭变成一个低洼的池塘。晄的膝盖开始发抖。不知何故,晄自幼时起就怕水。纵使知道不会溺水,但一见到四周被水包围,他的背脊就窜起恶寒,无法抑止全身的颤抖。积水已淹到了脚踝处,晄拚命地挥舞炎招戈,但是妖怪的数量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
「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可恶,我看得都腻了!」
就连凤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我有同感。那东西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炜白看向全然未显疲态,自大雨的另一头高速奔来的成群大型妖怪。
那妖无论是外形与大小都与牛相似,但拥有四根角,长着猪的耳朵。
「那是,诸怀吗?」
「我来挡下它们吧。」
「那就拜託你了,它们的皮连阳气也难以刺穿。」
「你快点带小晄到安全的地方去吧,这里很危险。」
炜白说完后,往上立起前脚,发出战鼓般的咆哮。接着用惊人的脚力往地面一踢,迅速蹬向睹怀前方。
炜白抬起前脚利爪撕裂其中一头诸怀的脸部。但诸怀没有灰飞烟灭,反而甩动四根利角牵制住炜白。炜白纵身闪避诸怀的利角,在空中重新恢複平衡后,一落地便弯下独角刺向诸怀的胸口。炜白拱着身子再猛然向上仰起,诸怀的魁梧身躯于是飞进空中,然后大力撞上稳固的内城墙壁,城壁顿时「喀啦喀啦」坍塌。
「要是受到波及就糟了!这里就交给他,我们快走吧。」
凤拉起晄的手,跑在泥泞不堪的小径上奔向位于居城北边的祭坛。由于通往祭坛的小径狭窄,大型妖魔只能一只只冲进来。眼下汪李与炜白不在,这样的作战方式比较有利。晄两人一边挥砍追来的妖怪,一边不断奔跑。他们背靠着墙壁回过头时,只见一头巨大蚯蚓朝他们爬来。凤朝蚯蚓掷去光枪。
一头形似乌鸦的妖怪趁隙破空飞来,骇人的鸟喙迅速逼近晄的小脸。晄举起炎招戈砍向乌鸦的翅膀,但在它身形溃散化作粉尘之前,它的利喙掠过了晄的脸颊,顿时一股热辣辣的刺痛袭来。
「小晄!」
凤拉着晄的手冲进放有祭具的仓库。他赶紧关上门,再用棍子顶住。外头想闯入仓库内的妖怪们,将大门撞得喀哒喀哒响。
「你没事吗?」
凤在手中唤出光枪,照向晄的脸庞。
「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啦,只是擦伤而已。」
「让我看看!就算是小伤,要是妖的阴气钻入体内就不好了。」
凤检视晄颊上的伤口:「伤口大概一寸长,还在流血呢。」接着用手按住伤口。
「我以为我有河伯的守护,完全没想过会受伤。」
晄说道,感觉得到一股温暖的气自凤的手心流向伤口。以前遭章玄操纵的炜白意图袭击晄时,也是晄身上的清光阻挡了他。
「是因为瘴气的关係。」
凤继续按着伤口,上下打量晄的身体。他也看得见晄身上缠绕的光芒。
「你吸进瘴气后,浊光的力量增强了。你身上的清光属阴,但浊光也属阴,淋了这些雨,可能也有不好的影响。」
「章玄就是相准了这件事吗——」
虽知这是陷阱,他却没料到对方竟能让河伯的庇护失效。
「这下子不能再到处乱跑了。这点小伤我还能医治,但阴气要是侵入了五脏六腑,就连我也无计可施。」
凤抬手离开晄的脸颊。
「可是,必须在黄河暴涨之前消灭妖怪才行。」
外头似乎聚集了数以百计的妖怪,低嗥声与刨抓门板的声响,令人发毛地夹杂在雨声中传来。
「嗯~的确,只要妖魔减少,相对地阴气也会减少,而且它们又都想杀了你,最终也得消灭它们才行……不过,这里的瘴气几乎都是亡者的魄吐出的,属阴的妖怪是受到吸引才会聚集前来。」
「是这样子的吗!?」
「所以炜白大哥才会这么没有精神啊。另外,枫牙他们好像也不忍告诉你,其实强行留住这些魄的,就是你的死敌章玄。」
「居然利用炜白无心害死的这些人们……」
愤怒与悲伤同时涌上晄的心头。炜白现在不晓得有多么痛苦。自己嘴上总是喊着要一起偿还罪孽,实际上他却没办法为炜白和逝去的人们做到任何事。
「他们也许是基于好意没有告诉你,但情况都已经演变至此,不能再继续瞒着你了。现在的你就算知道真相,也能坚强接受吧?」
「我没事的。」
晄勉强挤出笑容。他明白自己若是乱了阵脚,就会白费枫牙的一番好意,而且也会让炜白更加痛苦。
这时,蝙蝠翩然地自採光用的窗子飞了进来。
「咦?是寓——」
「寓……?难道是!」
一名使寓少年的身影闪过晄的脑海。是那名五年前杀了父母的咒术师。
去年冬天,包括那名少年在内的一个刺客集团接下了章玄的委託,前来暗杀晄。少年满脸悦色地叙说着将晄的双亲逼至绝境的情景。当时,晄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到想杀了一个人。
少年与章玄结成同盟,就算他为了杀晄而出现在此地,也不足为奇。
晄与凤自窗户的缝隙觊向外头。
在倾盆落下的大雨当中,一名少年的身影逐渐走近。周围的妖怪像是服从于他一般,在四周围成一个圆。天色过暗,无法看清少年的脸,但是——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对方说话的音色,无庸置疑是那名少年。
晄的心脏剧烈跳动,脸颊发热,耳中深处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不由自主地想拿下封住门口的棍棒,凤捉住他的手。
「不行!那家伙——很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