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明亮朝阳自南边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土床上铺有竹席的简陋房间里,儘管日光洒落在脸上,晄仍睡得无比安详。他身上的棉被掀开,枕头滚到了脚边,不难想像他昨晚的吓人睡相。
晄清醒时,是位浓眉大眼的无敌美少年,让人过目难忘,但睡着时的他,却稚气得看来不像是已有十五岁的少年。
这时一位拥有银白髮丝与金黄色眼瞳的青年,与一名身穿黄色外袍系着红色腰带,又以红色布条绑起头髮的少年,正一同注视着晄的睡脸。在离他们稍远的衣柜前方,站有一名有着漆黑蓬鬆捲髮与小麦色肌肤的结实男子,他正在準备晄醒来后身上要穿的衣物。
「差不多该叫他起床了吧~?」
黄衣少年开口。他身上散发着极为明亮活泼的气息,因为他是本性属阳的神兽,亦即是守护崑侖白昼和平的凤皇。他奉黄帝之命来至凡间,已发誓会一直陪伴在晄身边。
「小晄,快起床!已经早上了哦!」
银白长发青年摇动晄。具有彷若种明美貌的青年,正是水妖化蛇族之王。漫长的岁月他一直沉睡于异界,直到去年秋天蒙受诅咒,因此被迫醒来。当他痛苦不已时,是晄拯救了他。于是水妖之王决定宣誓跟随晄,晄还为他取名作汪李。
「拜託啦,再让我睡一下下……」
晄紧闭双眼翻了个身。
「快起床~!我们差不多该出发罗。」
凤用大拇指与食指强行掰开晄的眼皮。
「出……发……?」
约略隔了两秒之后——
「现在什么时辰!这里是哪里!」
晄霍然起身,「哇!危险!」凤连忙后退。
「这里是毫邑,现在是大食。」
肌肤黝黑的精壮青年边递出麻布衣边回答。他的名字为炜白,真面目是守护天园——平圃的神兽·駮。刚出生不久的炜白因为太古的天界大战,从天际的裂缝掉落至人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孤独一人在深山里生活,直到去年冬天遭受诅咒,为了杀晄沿着黄河而下。期间,炜白遗歼灭了黄河沿岸的三座邑城。晄解除了炜白的诅咒后,炜白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行,决定与晄一同活下去。
「亳邑,大食……不好了!」
晄自炜白手中拽过衣服,「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呢~!」赶紧梳洗着装。大食指的是吃早膳的时辰。按照预定计画,晄本该在天亮前起床,这时候已经出发前往陕邑了。这时——
「小晄,你起床了吗?」
窗户喀哒喀哒打开,一名拥有凤眼,鼻樑纤细的俏丽美女探进头来。她正是晄的姊姊,莉由。她一见到人形的汪李与炜白,柳眉立即向上竖起。赶在莉由出声之前,汪李就已火速变作小蛇,炜白则是变为小马。
「早饭已经做好了哦。」
莉由的表情变回原来亲切可人的模样。莉由非常讨厌男性,除了大哥以外,成年男性皆不準接近她五尺以内;汪李与炜白则是答应过,尽量不在莉由面前变作人形。
「啊,小凤你可以继续保持人形哦。」
凤不由得也跟着变作原本的样貌,雏鸟,但莉由对他绽开笑靥。在莉由心目中,与晄同年或是比他还小的少年,都不算是男性,而是小孩子。
(明明实际上的岁数跟我们差不了多少——)
汪李与炜白在内心咕哝,不过当然传不进莉由耳里。凤变作人形时,外表看来为十六、七岁,真面目也是一只雏鸟,但凤只是停止了成长,从女娲治世的时代赳就一直存活至今。
「哎呀呀,小晄,你睡过头了吗?老是在亳邑与陕邑两地之间往返,身体会累垮吧?」
望着晄急急忙忙跑进主厅,大口扒着稀饭时,舜一脸担心地道。身形修长,五官与莉由十分酷似的这名青年,是莉由与晄的大哥。父母双亡后,在这个家中他一直兄兼父职。
「没事的。那么我出门罗,我想明天才会回来。」
晄放下碗后又哒哒哒冲出屋外。小蛇汪李缠绕在他左手臂上,佯装是臂环。凤则是维持雏鸟的模样跳至晄的头顶。在门口,炜白已变作寻常可见的褐色马匹,装上马鞍等晄出来。
「慢走,一路小心呀!」
在莉由的目送之下,晄跃上炜白的后背奔往陕邑。
毒辣的盛夏太阳下,晄驱策着白往西宾士在黄河沿岸的马车道上。
炜白跑得极快,普通马匹要跑上整整一天才能到达陕邑,但他花不到一刻钟就能抵达。当然,以那种速度疾奔的话会将晄甩下马,另外在有他人在的时候,也只能佯装是寻常马匹奔跑,因此实际上无法一刻钟就抵达,但也不至于耗费太多时间。
随着愈来愈接近陕邑,黄河的河宽变窄,黄褐色的水流也变得湍急,可以见到对岸在大太阳下微微扭曲变形的城镇剪轮廓。
绕过陕邑城的北侧,走进西边城墙后,男人们粗犷的吆喝声传入晄的耳中。
「糟了~大家已经开始工作了。」
在堆积了厚重黄土的台地上,外侧排有以棍棒支撑的细长模板。周围有数十名男子正忙碌地东奔西跑。所有人都穿着洗至褪色的粗糙布衣,用草绳绑起几乎未经梳整的蓬鬆乱髮。
男子们往模板里倒入黄土,再以粗木自上方压实土壤。他们正以一种名为版筑的堆土方式建造城郭。
在男人们发觉到之前,原先为雏鸟紧攀在晄头上的凤跃至炜白背上,变幻作为人形。他们并不晓得服从于晄的妖魔之存在,只以为炜白是真正的马,也一直以为凤是普通的人类。至于汪李,他们则深信是拥有诅咒的臂环。
「早啊,晄少爷!凤也辛苦啦。」
一如以往,发现到共骑前来的两名少年后,男人们停下压土的作业,绽开笑容。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晄拉起缰绳停下炜白,两人一同跳下马鞍。
「凤姑且不论,我们也常常在说,领主大人用不着做这些粗活啊。」
见到晄两人加入他们,拿起木棒,男人们笑着说道。
今年春天,晄成了这座陕邑的领主。
陕邑是炜白不受控制下消灭的邑城之一。尔后,陕邑变作废墟,散发出阴气的妖怪栖息于此,接着又险些发生洪水肆虐的灾难。晄与汪李、炜白及凤,一同平息了那场浩劫,因此大王为了给予奖赏,不介怀晄庶民的身分,仍是册封晄为陕邑的领主。但是,根本没有人民愿意迁移至曾经发生过惨剧的陕邑,于是陕邑便成了流放罪犯的地点。换言之,这些男人全都是正在服劳役的犯人。
「因为我也只能帮到这点忙嘛。」
晄举起棍棒压实黄土。表面上佯装是臂环的汪李也在暗中助晄一臂之力,因此晄可以轻轻鬆鬆拿起沉甸甸的压土棒。
「太好了。没到到晄少爷人不可貌相,是个大力士呢。那我们就不客气,麻烦你帮忙啦。」
原为盗贼的粗犷汉子们与十五岁少年领主和乐融融地一同工作。
本来,这些男子将被处以剕刑,或是成为祭祀的祭品惨遭活埋,但在晄的恳求之下,最后他们仅要服劳役刑即可。男人们对此相当感激,又看见晄在这种炎热的天气底下,愿意与他们一同做这种粗活,心中也备感亲切。
不久之后,太阳高挂至半空中,堆叠的黄土终于来到膝盖的高度。汗水上黏着不少黄砂,男人们热得气喘吁吁。
「要是炜白大哥可以帮忙,这点小事马上就能解决了吧……」
凤恨恨地看向变作马匹姿态,一副惬意悠閑的炜白。因为炜白力大无穷。
「马没办法拿压土棒吧!」
听见凤的咕哝,男人们哈哈大笑。
(这并不是开玩笑,如果能请汪李和炜白帮忙的话……要不要坦白告诉他们,其实汪李与炜白是妖魔呢……)
晄看向静静停在左臂上,假装自己是臂环的汪李。
囚犯的工作,不仅要建造城郭,还必须挖掘壕沟。城郭与壕沟不仅可以替陕邑,亦能替殷挡下外敌,因此必须儘早建好。然而这两样工作都是极耗体力的劳动,服劳役刑的犯人又仅有五十名左右。倘若能藉助汪李与炜白的力量,不晓得会有多轻鬆。
「不过,真的好热喔~让人头晕眼花。」
晄用手背拭去额上的汗水,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下一秒,他的眼前还真的化作一片黑暗。
「小晄——!」
凤连忙冲上前来,左臂的汪李赶紧拉住倒下的晄。
「嘿咻!」
一双健壮的手臂比凤更快一步抱住晄。晄轻轻眨眼甩去晕眩后,只见一名蓄有鬍子的男人正担心地看着自己。
「焉——」
「你没事吧?稍微躺下来休息比较好吧。」
焉轻轻抱起晄,将他运至树荫底下。
「是中暑了吗~?而且也都还没喝水。」
凤拿起放在工地角落的水瓶,前去汲水。
「首领,晄少爷他没事吧……?」
男人们成群结队,一脸担心地跟在焉身后。
「别叫我首领,要叫焉大哥!」
他板起脸大喝一声,让晄躺在草地上后,自己也跟着坐在一旁。
「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已经没事了。」
晄正想起身,焉却伸出大掌将他的脑袋压下。
「反正也快吃午饭了,你就先休息一下吧。」
他扬起下巴指向放在树榦旁的便当盒,吩咐原为手下的男人们:
「你们也休息吧。午饭就放在那里,先吃吧。」
焉曾是袭击了晄位于亳邑的领地野午村的盗贼首领。先前晄潜入盗贼的根据地时,从老虎虎口下救了一名女童,又为了治癒盗贼之间蔓延开来的传染疾病而四处奔走,因此焉开始对晄敞开心胸,如今则是以代理执政者的身分,负责在陕邑管理这些罪犯。
「既然都来陕邑了,应该先到居城一趟啊。」
「因为我到达这里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又没办法每天过来,才希望自己可以尽量帮上大家的忙……」
「压土这种事,根本不是领主该做的工作吧。还有,你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你该不会是昨晚半夜就自亳邑出发了吧?」
「呃~因为我是骑炜白赶来的,不会花到太多时间啦。」
晄笑着含糊带过。当上领主后,晄现今仍是每天自位于亳邑的屋子往返陕邑。毕竟他在亳邑还有一块小领地,炜白也因为渗透至整个身体的诅咒,只吃得下家中魔法鼎煮出的食物。
「就算炜白是匹骏马,但如此频繁地来往于陕邑与亳邑,你的身体也会撑不住的。」
不晓得炜白为神兽的焉,是真的打从心底担心自己。晄感到良心有些隐隐作痛。
「你今晚会住在陕邑吧?」
「嗯。我想在现场多帮点忙,也想看看马儿和牛。」
陕邑的苦役内容,除了兴建城郭与壕沟,也需饲养战马及食用牛只献予王都。
「好!既然决定好了——大伙儿!吃完饭后我们去钓鱼吧!」
焉不慌不忙起身大声号令,「噢~!」原为手下的男人们高举单手回应。
「等…等一下,钓鱼?那城郭呢?」
「下午天气会更热。要是连他们都不支倒地,那可就麻烦了。反正我们也得準备晚饭的材料,等到日头西斜之后再工作吧。」
焉豪爽笑道。
「拜託,别对我泼水啦!我都说了我很怕水嘛!」
「晄哥哥,你居然怕水吗?年纪都这么大了,好奇怪唷!」
「大家儘管泼,治好小晄的惧水症吧!」
「哇啊~!凤!你在说什么啊——呜哇!噗!」
当天下午,晄一行人带着孩童,一同前往耸立于陕邑南方的终南山山麓。在一处可以眺望整座陕邑的高地上,有条小河潺潺流过,未掺有黄土的清澈河水里,有鲤鱼与鲫鱼等多种河鱼自然悠游。
男人们放鬆疲惫的身心,悠哉地享受钓鱼的乐趣;孩子们则是马上玩起泼水大战,并且强行将晄拉进小河里。
「我认输了~」
晄从头到脚全身湿透,狼狈不堪地走出小河。
「没想到你居然怕水呢。所以当上了领主却没搬到陕邑来,是基于这个原因罗?」
在树荫底下钓鱼的焉大笑调侃他。因为陕邑是座洪水频传的邑城,这点广为人知。
「并不是啦——」
晄露出苦笑,坐在焉身旁。晄生来就怕水,即便是这种浅底的小河,他也不敢走进去沖凉。不过,没有搬来陕邑跟这件事无关。
「这种方式就叫作下猛葯,很有效吧?」
凤嘿嘿贼笑走上岸来,接着像小鸟一样抖动全身甩去水滴。
「什么下猛葯啊,分明就是想看我好戏!」
晄噘起嘴唇,嘟哝抱怨。
「晄哥哥、凤哥哥,再一起玩嘛~」
孩子们似乎玩得还不够尽兴,但晄连忙摆手:「我投降了。」
居于陕邑的所有孩童,几乎都是焉当盗贼时捡回收养的孤儿。当初见到他们时,瘦得只剩皮包骨,总觉得身上带有某种阴霾,但现在两颊红润,也露出了孩童应有的开朗笑容。
「希望总有一天,那些孩子们都能自食其力——」
焉望着无忧无虑玩水嬉戏的孩童们,有些哀伤地低喃。
陕邑曾经全城的人民死绝,如今变作囚犯的流放地点,既无商家也没有打铁鏽,现今还未恢複一个邑城应有的机能。此外,陕邑夹在山河之间,能够作为田地的土地不多。倘若仅是种植小米和玉米,可以想见将来铁定撑不下去。
「是啊。我也在想等孩子们长大之后,必须确保他们能找到工作才行……诸如酿酒、製作陶器或是青铜器、编织——对了,让陕邑成为马匹的产地如何?焉可以教导孩子们如何养马吧?」
焉在沦为盗贼之前曾经当过养马师,接受的劳役刑当中有一项是培育战马,也是由焉一手包办。
「马的产地吗……真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我更想要优良的种马了。」
在陕邑饲养的马匹都是王都的官史随意挑选后带来的,儘管称不上是劣马,但焉仍是有些不满。
「怎么样?能请炜白帮这个忙吗?它可是匹足以献给大王的骏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