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黄河水流的声音变了。」
炜白竖起耳朵。
当天早上,离开亳邑的住家之后,晄再次骑着炜白宾士在黄河南岸的马车道上前往陕邑。
晄的左前方紧临崤山,对岸是遭到黄河沖刷的蒲邑中条山山表。
流经黄土高原一路往南的黄河撞上秦岭山脉后,与自西边流入的渭水汇合,水量激增后开始往东流。夹于崤山与中条山之间的黄河河幅狭窄,导致水流十分湍急。今日炜白听见水流声后,突然开口说出这句话。
「黄河的声音?」
晄也侧耳倾听。晄虽听得见异界的风声与妖魔的说话声这种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但这时无论晄怎么用心倾听,只觉得与平时的浊流声响没有任何不同。
然而变作小蛇模样,缠绕于晄左臂上的汪李似乎也察觉到了异状,他伸长颈子,金黄色的眼睛定在黄河上。
「我命令我的眷属去察看一下吧。」
原本居所为黄河的水妖化蛇族之王,不知为何显得十分不安。
「早安~我今天没有睡过头哦!」
晄抵达陕邑时,还未到开工的时间,因此他直接走进焉等人暂住的大殿,却发现男人们正围在一起脸色凝重。
「怎么啦?」
「晄少爷,你识字吗?昨天王都来了使者,把这个交给我们。」
焉递出一卷竹简。
「我只看得懂一点。爹和舜哥有教过我。」
青铜器工匠有时必须在铸型上雕字,因此也会读书写字。未继承到父亲才能的晄,虽未能成为青铜器工匠,但至少学会了识字。
「呃~我看看,王都好像会再增派一百五十名犯人过来。人手增加是件好事,不过要管理他们可不简单呢—还有,九月中旬之际——」
晄忽然顿住,双眼睁得老大,死死地盯着竹简瞧。
「是不好的消息吗?」
男人们不安询问,「我来看看。」凤一把自晄手中抢过竹简。
「上面写着:九月中旬之际,须以小米五百石为税租上缴王都。」
「你也看得懂字吗?在哪里学的啊?」
不晓得凤为崑侖神鸟的焉一行人,皆是不敢置信。
「该惊讶的不是这点吧!五百石小米根本缴不出来啊,况且都还没收割!」
「难不成这个竹简其实是要送去其他邑城,却不小心搞错了送到我们这里来?」
「不,上头确确实实写着陕邑,而且领旨人也写着陕邑领主晄大人。」
「难道王都的官吏忘了陕邑是收容罪犯的流放地点了?」
众男人满脸愁容。目前陕邑的领民有百余人,其中多半为服劳役的罪犯。面对这些无偿挖掘壕沟兴建城郭的人们,实在不应再课徵小米,也应该免除陕邑的租金徵收,
「而且,为什么是九月中旬?」
晄与焉面面相观。小米的收割约略在半个月后。之后还须经过日晒、脱谷,若要利用马车将小米自陕邑运至王都,一般也需耗时一个月。粮仓中遗留有陕邑遭到屠城前收割完毕的小米与玉米,但是考虑到之后新增的一百五十名罪人的粮食,这些食物仅能勉强维持到下一次的收成。
「铁定赴糊涂的官员写错了啦,装傻就是了。反正小米就算收割完毕,也不会有五百石啊。」
前盗贼头目哈哈大笑。
「加上野午收成的小米,可能勉强能凑到五百石吧……」
但如此一来,陕邑的领民与野午的村民都无法吃饱,也不可能买马。
「我去和枫牙商量看看吧……」
晄忐忑不安,低声说出心中尊敬的殷朝王爷之名。
「居然连陕邑也收到了课税的敕令吗?王兄——不,大王究竟是在想什么啊……?」
枫牙望着晄递来的竹简,轻声叹息。亳邑领主枫牙乃是前前代殷王祖丁侧妃所生的王子,亦是现任殷王阳甲的异母王弟。
同样身为领主,但枫牙的穿着与庶民打扮的晄不同,盘在头顶附近的髮丝缀有小巧的玉冠,嫩草色的丝绸衣裳外披有锦缎披风,十分有王族的气势。然而,他又不像许多贵族总是身体赢弱,在受封亳邑之前,曾是奄三师——守护王都的左中右三军的将领,有着容易让人联想到年轻狮子的勇健体格,是一位习武之人。枫牙拥有高挺的鼻樑与刚硬的下颚线条,双眸炯炯有神,是个就连身为男性的晄也会为之倾倒的凛然美青年。
晄与枫牙约莫在一年前结识,契机是因为当时身中诅咒的汪李,在亳邑上空失控暴走。枫牙是个尊重所有生命体,将人民摆在第一位的领主。枫牙年方十九,与大哥舜年龄相近,又与晄拥有共同的志向,因此晄对于枫牙备感亲切,同时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枫牙这样有能的领主。
「你说连?所以王使也来过亳邑吗?」
「大王下令,要亳邑缴交二千石的小米。」
枫牙表示,现下这个季节还未收割,无论亳邑的田地再多,也凑不足二千石。
「听说大王强行出兵,準备远征南方的九夷。现在会突然徵收税金,臣想应该是打算用以填补战事的花费吧。」
在枫牙身旁待命的黑色披风青年开口。
青年有着阴柔俊美的容貌,但站在散发出耀眼光芒的王爷身旁,拥有沉稳气质的他,便予人一种王爷的影子的印象。青年正是枫牙的亲信占术师,累焰。
累焰善于占卜未来,甚至有人赞道,他若早出生十年,大史令之位便会是累焰的了。这时他已迅速料想到徵收税金的缘由。
「现在根本没有必要攻打南方。就算是遇到不得不平定叛乱的事态,也应该等到北边鬼方下大雪的季节啊。」
王都的守备一旦变得薄弱,难道大王完全不担心鬼方会趁隙进攻吗——?枫牙咬紧下唇。
「等一下,如果鬼方攻来,是不是会沿着黄河经过陕邑?」
晄往前倾身。现在领民们好不容易过着一般寻常人的生活,绝对不能再被捲入战争之中。更何况足以守护邑城的壕沟和城郭也要一段时间才会完工。
「晄少爷不必担心。今年鬼方并不会进攻陕邑。」
累焰扬起沉静的笑容。
「照眼下的季节看来,鬼方会绕至北方,选择澡水沿岸的道路吧。但是,还是不能鬆懈警戒。总有一天陕邑也必须备有自己的军队。鬼方并不晓得最强的妖魔们都在陕邑,因此一旦知道陕邑未配有军队,铁定会自投罗网吧。」
枫牙看向侧耳倾听他们对话的三位妖魔。
进入城里后变作小蛇姿态的汪李、在接近城门前悄悄变为小腿护具的炜白,以及维持小鸡模样藏在晄怀里的凤,如今都已变幻作人形。枫牙知道这三名妖魔与晄在一起的原因,也晓得他们皆已向晄宣誓忠诚。
「不过,现在不是配置军队的时候啦。要是缴不出五百石小米就糟糕了——」
晄垂下肩膀。
「我想让那些遭到流放服劳役刑的人们,都成为真正的领民,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为此,我想在陕邑里设立市集,兴建工作坊,打造出一个跟其他地方一模一样的邑城。首要的目标就是购买种马,还有兴建青铜器工作坊……」
晄开始叙说自己的想法,例如想将陕邑变作马的产地、和舜及莉由一同搬至陕邑、让孩子们学习製作青铜器等等。
「倘若人手增加,开採矿山如何?我来占卜看看能够採到铜矿的场所吧,」
累焰语毕后,迅速开始準备占卜。
「哇~累焰,谢谢你!若能在陕邑採到铜矿,就用不着购买製作青铜器的材料了。」
「我再主动向大王请愿,希望他能免除陕邑上缴王都的小米。就算届时大王会勃然大怒,我想晏仲大人肯定也会出面酌情处理吧。」
见到枫牙绽出可靠的笑容,「太好了~」晄顿时放下心中大石。
「剩下的问题就是种马了。送几头亳邑的公马给你也无妨,只是——」
枫牙与累焰同时看向炜白,晄和凤也跟着转头打量炜白。
「为什么这时候要看着我!」
炜白连忙后退。
「大家都很期待最强战马的诞生喔,有劳你啦。」
汪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数日后,百余名遭到流放的囚犯被送至陕邑。
「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呢……」
晄拧起眉心。
晄、凤及焉一同站在外城的东门前,看着戴着手铐的男人们排成一列浩浩蕩蕩地走过城门。头上顶着毒辣的烈日,男人们在士兵的喝斥下低头行走。所有人全都瘦得几近皮包骨,满脸土色。王都的士兵集结了各邑的犯人,最远的来自王都,邻近的则是在洛邑犯下罪行的囚犯,全都移送至了陕邑。
根据移送囚犯前来的士兵所言,这回原本该带一百五十名犯人过来,但是途中有四十余人因饥饿和酷热而不支倒地,最后人数减到近百人。
「会遭到流放,其实本就不是犯了什么重罪——根本不需要特意将他们流放至陕邑,在附近的邑城服苦役就好了啊,这样反而害他们惨死。」
焉也是神色凝重。焉及他的同伴受到枫牙的制裁后,最后流放至陕邑,但那是因为陕邑当中没有居民,同时也为了解救原本该判死刑的焉,并让失去家园和家人的人们可以得到栖身之所,并非服劳役的地点仅有陕邑而已。
「这就表示,其他邑城没办法养活这些服劳役的家伙们吧。这样一来,官府有可能会为了省下配予犯人的粮食,就胡乱宣判死刑;或是认为囚犯增加太麻烦了,乾脆就对盗贼和杀人者置之不理。」
无论如何,这都是天下即将大乱的前兆——凤说。
「居然会在这种时候为了打仗而徵收小米,大王究竟在想什么啊?」
望着那些身形瘦弱的囚犯们,晄心中同时升起悲哀与愤怒。
(咦?那个人——)
冷不防地,晄的视线停驻在一名男子身上。那名男子比其他人都高了一个头,但是吸引晄目光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在所有无精打採的犯人当中,仅有那名男子笔直地望着前方,双眼绽放着明亮坚毅的神采。年纪约莫二十来岁吧,身材虽然削瘦,却不会显得病慷撅的,与人形时的汪李相似,有着毫无赘肉的体格。
(是外国人吗?)
男子的皮肤比中原人民白上些许,五官也十分深邃。双唇偏薄,眼角略微上勾。于头顶束起的长髮是微卷的灰褐色。
察觉到晄的视线后,男子朝晄看来。是双强悍与狡黠兼具,野兽般的眼睛。
对方的嘴唇轻笑般地扭起。
男子迅速将目光自晄身上移开,再次转回前方,但晄迟迟无法将视线调离那名男子。
「那个男人感觉真像匹狼呢。」
凤也盯着同一名男子瞧,喃喃说道。
「要同时煮两百人以上的伙食,真是不容易呢,」
舜奋力吹着甗与鼎底下的柴火。(注:甗音同「演」,为蒸食器具。)
「粥的味道这样可以吗?小晄,你帮我试一下味道!」
莉由正与陕邑的女子们一同在厨房里忙于炊煮伙食。
这天,为了促进新进的犯人与原先领民之间的和睦关係,他们决定举办简单的宴席。为了帮忙,舜和莉由自亳邑的家中带来了甗、鬲(注:音同「立」,一种炊器)和鼎等调理器具,自昨日起就先暂住于陕邑。当然,也没有忘了为炜白带来魔法鼎。
新的犯人们一抵达,众人遂解开他们的手铐,再让他们洗个热水澡。光是如此,他们便感到受宠若惊,吃到用心炊煮的料理后更是无比感激。
「我们本来还以为无法活着到达这里呢,就算到了这边,也以为根本吃不到多少食物,马上就会强迫我们工作哩。」
他们满怀感恩地吃着稀薄的小米粥,以及附近采来的腌渍蔬菜等简单的食物。
多亏了魔法鼎煮出的小米粥,原本精疲力尽的犯人们渐渐恢複精神,敞开心胸愉快地与领民们谈天。
根据各地集结而来的犯人们所言,去年发生的洪灾已导致小米与玉米的存粮大减,今年却又徵收比往年更多的租税,到了夏天几乎没有食物可吃。
「我不过是取下了死在路边一名老者的衣服,结果就被抓了,但是那些衣服却被逮捕我的官兵拿走。真不知道谁才是抢匪呢。」
有人说出这番遭遇后,晄心中又惊又怒,但更加感到悲伤。
「真是惨不忍睹。跟我们在各处邑城间逃亡流浪的时候比起来,情况变得更严重了。」
焉也沉吟地低声说道。
「我从来没在亳邑里头看到有人倒在路边死去呢。」
莉由边盛粥,边蹙起柳眉。
「那是因为枫牙相当努力的关係吧……」
晄自己当然也想成为那样的领主,但是既然枫牙办得到,大王应该也办得到才对呀。
(难道大王不晓得现在的民情吗……?)
正当他陷入思索时,忽然传来喀啷喀啷器皿掉落的声响,晄扭头望去。
「你再说次看看!」
「要我说几次都行!你们是一群向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鬼头摇尾乞怜的没用废物!」
仔细一看,最先进驻陕邑的焉的同伴,与新加入的犯人们,各自有几人霍然起身互相瞪视。
「哎呀~」
毕竟待在这里的,都是不惜做坏事也要活下来的男人们。身材魁梧,相对地也不重视秩序和礼节。晄早已事先做好某种程度的预想,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状况了。而且吵架的原因,似乎还是出在晄的身上。
「怎么办?我可以出面解决吗?」
凤难掩兴奋地坐起身。
「不行,你要是加入他们,事态会变得更严重。」
凤是属阳的神兽,阳气会使人的情绪更加高涨,因此不适合调解纠纷。
就在他们不知所措之际,「这个浑帐!」双方已看来随时都会出手打人。
「哇,不好了!」晄正要起身时——
「住手!」
两道怒喝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