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
一脚用力踹醒无论怎么叫或怎么推,依旧毫不在意地赖在床上睡大头觉的玉之后,由纪换上子鹿色军服,三两下快速吃完早餐,在理绪的目送之下动身离开久坂家。玉则是先回自己的家换好军服,才来到集合地点。
凌晨六点半,一支準备前往白河的子鹿色队伍聚集于调布新町东侧大门。
以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为首,加上分别掌管军务、政务及财务的三名町役场重要干部齐聚一堂。形成四人全数骑着马匹,并由担任护卫的玉及由纪领队前进的阵容。另有八名隶属于这座城镇的兼差士兵跟随在后,构成滴水不漏的防卫网。
回头观看这支总数多达十四人的队伍,感到不太自在地穿着军服的玉嘻皮笑脸地说道:
「就这座城镇的规模而言,还真是大张旗鼓呢。是打算让八王子那些人见识到我们威风的一面吗?」
在他身旁的由纪也点了点头。
「目前有武藏野派的高官们驻扎在白河地区。而我们则是调布新町的代表。若不拿出气势,只会被对方瞧不起。」
在两人背后的启十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很倚重两位。这一路上就有劳两位严加戒备了。」
「是。」
凛然作出回应后,由纪翻身跨上所分配到的栗毛年轻骏马。玉也伸直脚尖穿过毛色光泽亮丽的鹿毛座骑马锺,手法熟练地操纵缰绳。
只见朝阳浮现于一行人的马首所指前方。
在甲州街道刻下一道道蹄印的队伍,就此肃然朝向东方迈进——
「呼啊~」
过没多久,玉脱口打了个毫无半点干劲可言的呵欠。
天气晴朗,路况也相当良好。甲州街道两侧尚留有将近六十年前所栽种的银杏行道树,即将转变颜色的枝叶们淡淡地承受着初秋阳光。
杂草坚强地自柏油路面的裂痕底下探出头来,使沿着道路前进的过客脚板沾上些许朝露。由蝾螈及壁虎蜕变而成的怪物们,动也不动地躲在布满赤红铁鏽的道路护栏后面观察队伍。另有数只巨鹰驻留于杂居大楼屋顶,正在物色路上是否有大小适中的猎物。以万里无云的秋季天空为背景,一如往常的眼熟废墟始终伫立在调布新町众精锐们所走的路途前方。
悠哉游哉地眺望着沿途景观的玉,不经意地开口与身旁的由纪交谈起来:
「怪物变少了耶。」
「嗯,因为大家一起努力驱逐了它们啊。」
「也对。照这情形看来,理绪她们或许也能把活动範围延伸到这附近了吧。」
「想让孩子们到这边玩,就得砍伐森林才行。若不移除掉怪物们的繁衍地,就算再怎么驱逐也只会不断涌现,根本毫无意义可言。」
「说的也是。但接下来如果住在多摩川沿岸的人们愿意协助,我想怪物迟早都会绝迹才对。而且相信他们肯定也很乐意住在适合住人的环境。只要人类认真起来携手面对问题的话,即便怪物也肯定不是对手。」
「真的吗?」
「嗯。可是要谈合作并没那么简单,就像这次也是……等等,我在讲什么啊我。这些芝麻小事一点都不重要。我肚子饿了,我们快点停下来吃便当吧。」
玉突然打断原本準备认真谈论的话题,一如往常地发出空腹呜叫声。
由纪颇感不满地以单眼瞥视玉,接着叹了口气停止交谈。
玉总是呈现出这种感觉。有时虽会冷不防变得有点正经八百,但只要他本人一察觉到自己的心境变化,就会立刻中断话题,并换回平常那种嘻皮笑脸兼不负责任的态度。在这种时候,由纪内心总会感到有点毛躁火大。
玉极度害怕认真严肃地面对其他事物。
在与他相遇经过半年多之后,由纪便已察觉到这个倾向。
玉真的是个好人,这一点由纪也心知肚明。虽然平常总是习惯拌嘴吵架,不过一旦由纪遭遇危险,玉总会及时现身相助。
在跟鸟边野交手时也好、被鬼道众绑架时也罢,加上先前对上白河的那场大战也一样。有一股明确的善念沉睡在他的心底,当与他亲近的周遭众人当真身陷致命危机之时,那股善念就会自动觉醒。这一点绝对无庸置疑。平常不管再怎么试图隐藏,在陷入真正的极限状态之际,玉的本性便会苏醒过来。玉对此有所自觉,并讨厌那样的自己,但他却仍旧是个不得不表露出善良天性的人物。
由纪认为真正的玉既认真又温柔,是个只要身旁有人陷入困境,纵使不顾自身安危也非得帮助对方脱困,简直是令人同情的烂好人。在初次见面时,理绪之所以几近主动地黏着玉不放,肯定也是因为理绪知道玉骨子里其实是个温柔的好人。理绪就是具备像这样能够一眼识破他人本质的特殊才能。
然而玉却非常害怕表现出真实的自己。他为何如此惧怕,由纪并不得而知。不过玉总是像刚刚一样,只要真实自我的意见即将浮上檯面,他就会连忙压下自己的本性,接着嘻皮笑脸地敷衍已经脱口而出的台词。彷彿在惧怕、逃避着什么一样,始终不肯正视既坦率又毫不矫饰的自我真面目。他那种藏头缩尾的态度,令由纪倍觉火大。
「你喔,还真是满脑子就只想到吃呢。」
那股火大感受化作冰冷话语刺向玉。
面对这番冷嘲热讽,玉回以一抹毫无半丝干劲可言的窝囊笑容,彷彿夸示不中用的自己似地抬头挺胸说道:
「吃一大堆美味食物填饱肚子,找个舒适地方睡大头觉。我对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不感兴趣。」
由纪在心中暗自嘀咕一声「大骗子」。
你如果真的是那种人,当时就绝不可能伤痕纍纍地冲来救我。
儘管深信不疑,但自由纪口中飞出的,却是与她内心想法完全相反,而且显得愈来愈尖酸刻薄的台词。
「真受不了你耶。你是只猫不成啊?」
「帮我取名为玉的人明明就是你好不好。」
「为你取名的人是理绪啦、理绪。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取名为『奴隶』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其实仔细想想,玉这名字跟我还真速配。自己这样说或许有点过分,但像猫的生活方式本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啊。」
「理绪她就是这么厉害。我时常很佩服她怎能看人看得这么神准呢。」
「哦……但是当她替我取名为玉时,我跟她明明才认识没多久啊……」
如此嘀咕一声之后,玉顿时陷入片刻沉默。
又如同往常一般,表现出莫名诡异的沉思神情。
由纪很在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接着玉缓缓开口说道:
「昨天玩的那场超级人生游戏,当你打死都不肯唱歌时,理绪曾写下『唱了绝对会有好事降临』这句话给你看对不对?」
「咦?嗯……大概吧。」
「……然后,如同理绪所说,你唱完歌之后,立刻发生了好事。」
「没……错。」
经玉这么一提,由纪也跟着回想起来。对,当时她确实依照理绪的建议唱了那首丢脸的歌,接下来那首歌便成了畅销金曲。因此由纪才得以跟理绪一起进浴室洗澡。
如今回想起来,宛如理绪在当下就已经提前知道那首歌会大卖一样……
理绪身上果然拥有某种不可思议的特质。
再回想起来,今年夏天——在跟白河开战之前,也发生过令人费解的事。
玉一如往常地在久坂家打屁聊天,有点像是胡说八道的延伸似地聊到了「飞天猪人」这个话题。由纪虽认定玉是为了逗在场众人发笑,才搬出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作为聊天题材而一笑置之;不过理绪却面带笑容挥动铅笔,斩钉截铁地写下『玉不会说谎唷』这句话。当时由纪还很担心理绪会不会是感染了玉的蠢病,哪知道之后在白河战役中现身强袭武藏野派本营的怪物,正是如假包换的「飞天猪人」。
——为何当时理绪就已经知道玉并没有说谎呢?
由纪看了玉的侧脸一眼。玉难得露出正经神情,抬头看着天空。接着他那严肃认真的侧脸,对由纪提出疑问:
「理绪是町长从远房亲戚那边收养过来的对吧?我记得好像是因为她再也无法继续待在故乡,才开始跟你生活在一起。」
「呃,嗯。大概从三年前开始吧。」
「理绪的故乡在哪?」
「……我没听说过。但我记得好像是北边……」
「……仙台吗?」
「咦?」
「如果不是就好。」
「……我不晓得。理绪似乎不太想提起往事,所以我并没有多问。此外她也不肯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
「哦……高比良町长的亲戚是吧……」
嘟嚷一声后,玉露出彷彿对某事感到不满的表情瞪视天际。
「……怎么回事?理绪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突然提起有关仙台移民地的事?」
心生不安的由纪开口询问。但玉却只是一味支吾其词,始终不肯正面回答由纪的问题。
话说回来,治理仙台移民地的涩泽龙之介,是玉,也就是雾崎桐人过去的盟友。他是一名优秀的分子生物学者,还创造出镰鸟及骑狼等优异古利鲁。据传在他所研究开发的数千种生物群当中,也存在着由人类及动物混合而成的诡异古利鲁。而且听说将近三十年前,为了学习市政管理技巧而前往神追地区访问的高比良启十,也和他有深厚交情——
由纪发出「咕噜」声响。不安话语自她的樱红嘴唇之间流泄而出。
「你、你干嘛闷不吭声啊?会让人觉得很在意耶,随便讲点话好不好。」
「呃,嗯……算了,没什么。只是我想太多罢了,你不必在意。」
「听到你这样讲,我能不在意才怪。又没关係,讲嘛。」
「嗯……算了,没什么啦。你不必在意。」
在意、不必在意的搭腔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形成有点吵架意味的对呛,并惹来同行的町役场干部斥责,两人这才闭口不语。将这股怒气藏于心底的由纪重新握紧座骑缰绳,转眼凝视道路前方。
午餐是策马赶路在马背上吃完的。解开町役场在出发时所配给的笹叶包,只见里面装有三颗洒上胡椒盐的饭糰。颗颗白米显得晶莹饱满,张口一咬,新米香气立刻在嘴里扩散开来,好吃到令人忍不住闭上眼睛。但突然感受到身旁传来一股不寻常气息的由纪转眼一看,只见早已吃光三颗饭糰的玉眼神认真地注视着由纪手中的饭糰。由纪见状,马上如同试图保护孩子免遭人口贩子魔掌侵袭的母亲一样将饭糰抱于怀中,「嘶呀——」地露出虎牙厉声威吓。玉则以「咕——」的空腹声来回应威吓。经历这段由「嘶呀——」及「咕——」组成的无聊应酬,在正午时分过后,一行人总算抵达新宿地区。
位于南方天顶的太阳发出透明日照,射向崩塌的高楼大厦群,而在覆盖住大厦外墙的藤蔓后面,则有灰尘满布的碎裂玻璃孤伶伶地反射着阳光。
现场依旧随处可见八月那场大战所留下的痕迹。包括路面上的漆黑污渍、断折的武器及裂开的防具碎片、散落一地的白骨,以及正前方遭到烧毁的杂居大楼。
士兵们的遗骸几乎都被怪物们啃蚀殆尽,根本无从分辨其正确身分,只能把不知生前归谁所穿的军服碎片或毛髮当成遗物送还给遗族。而跟随在军队后方的那群被称作「战虱」的流民集团,则在战争结束后的战场上到处游走搜括,扫光死者身上所持有的物品,使得提供像样遗物给遗族纪念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要蔑视流民们的行为固然简单,不过武藏野派本身也在战后闯入白河地区,蹂躏、虐杀、粗暴地对待无辜市民。启十对内对外均宣称白河战役是「为求自保而不得不为之战」,而实际起因的确也如他所说。然而他却在向多摩川沿岸共同体寻求援军之际,暗中与对方缔结了「战胜后再来划分白河领地」的协约。显见他已事先把战后动用暴力抢夺战败方人民财物一事列入考量之中。这无法称作是纯粹的自卫战争。启十的所作为,是高举「自卫」这个大义名分所展开的侵略战争。跟战虱没什么差别,不对,反而还对白河採取了远比战虱来得过分许多的行径。儘管这是赢家的权利,或者说若不这么做,就无法支付酬劳给那些赌命奋战的士兵们,但由纪心里仍然残留着一股难以释怀的感受。
只不过由纪自己并没有阻止战争的力量。虽然站在道义立场来看,启十的行径显得格外下流龌龊,但结果调布新町却也是因此才得以平安无事地继续存留下去。作为町长用来保护城镇居民所作的安排,启十採取的行动并没有错。换成自己,就绝不可能做出跟启十一模一样的决定。自己在面对通盘政治情势之际的无能为力,以及经验的不足,这些事由纪均有自知之明。
然而……
——至少希望能当个高风亮节之人。
行经过往战场的由纪如此心想。
战场会毫不留情地将隐藏于人性中的所有要素公诸大庭广众之下。
无论是肤浅、高尚、丑陋或美丽都一样。
由纪见识过为了守护城镇及家族,鲜血淋漓地战至气绝身亡的第一列士兵们所展现出来的高洁气度。以及穿越火墙前来驰援的玉,纵使烈火纹身亦毫不在意地竭力挥舞铁槌辟开生路的斋藤。他们那为救他人而不顾自身安危的身影,是既崇高且勇敢,又特别值得尊敬的表现。
至于眼见危机临身便躺下装死,等到形势逆转才霍然起身,闯进白河地区对居民们暴力相向的高比良启一郎;以及自己没有挺身战斗,总是紧跟在军队后方,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踏入战场搜刮死者持有物的战虱便不值一提。对于那些向在白河领地内惊慌逃窜的妇女小孩施加暴行的士兵们,即便是曾经一同出死人生的第一列士兵,由纪依旧发自内心厌恶他们。既不想看到他们的嘴脸,也不想跟他们吃同一锅饭。更不愿认定那种无恶不作的人是自己的战友。
——极限会揭穿人类本性。
由纪亲身体验了此事。
平常只会耍宝的玉及斋藤,在战场上显得高风亮节。而平常既勇敢且充满理性的优质青年启一郎,在战场上却只是个肤浅的卑鄙小人。在被「战场」这种极限状态拆掉的面具后方,隐藏着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因此由纪许下心愿,假使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像玉及斋藤一样。她想当个纵使平常扮演着小丑角色,到了关键时刻也能展现出战士本性,奉献自己所有能力帮助他人的人。这种人总比平常明明摆出一副身为崇高战士的架子,等到踏上战场却只顾自保而四处逃窜的小丑还要来得帅气许多。
一行人由甲州街道进入靖国大道,接着继续往东推进。
走下九段坂,穿越化作废墟的神保町,再东进踏入秋叶原。
靖国大道两侧虽又再度沉入深邃树林之中,但愈是接近离秋叶原地区,前方视野也随之渐渐扩展开来。
人们在此砍伐树木,部分水泥建筑物跟着遭到拆毁,钢筋骨架也一併被清除乾净。通常,铁会随着岁月流逝而生鏽,而这也是导致汽车及电车铁轨并没有被回收再利用,至今仍旧被弃置于原地的主要理由,但受到水泥保护的钢筋却不会生鏽。因为礆性混凝土能保护酸性铁质免遭腐蚀。而这些未受腐蚀的钢筋,便可回收重新製造出坚固耐用的武器防具。过去在这一带,也曾存在过一个科技进步,能够很有系统地拆除水泥建筑物,自残骸内部取出新鲜铁质,再加以精链生产出全新铁製品的大规模共同体。
——神追。
这个名字自由纪脑中一闪而过。
以「篡夺王」雾崎桐人为首,集「永恆少女」涩泽美歌子、「剑圣」来栖征一郎、「始祖」青砥伸、「万里眼」白谷三座——等等众多绚烂耀眼的才俊于一堂,胸怀炽盛热情征战天地,现已消失于时空彼岸之年轻人们的乐园——神追移民地。
如今由纪所能看到的,是早在三十多年前便已烟消雾散的梦想残骸。
没有人步行在马路上,周遭也不见任何居民。以往居民总数超过两万人以上的繁华痕迹至今已不复见。由于此地的树林砍伐得比其他地区更为乾净,因此覆盖住建筑物的藤蔓减少许多,倾倒的建筑物残骸也都被收得一乾二净。除此之外则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放眼望去只剩一片断垣残壁。
侧目看了身旁一眼。
玉带着一如往常的不感兴趣表情,也没有特别转眼观看周遭街景,只是淡淡地沿着靖国大道前进。
此时,玉及由纪的目光突然产生交集。
「怎样啦?」
玉不太开心地说道。由纪则有点惊慌失措地设法掩饰。
「没什么。」
玉抽动鼻子「哼」了一声。之后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两人未再多做交谈,只是默默策马前进,行经化作废墟的淡黑色秋叶原前方地带,朝向清澄的白河继续迈进——
到了西斜的太阳略带橙黄色之际,一行人已平安无事抵达目的地。
白河领地的老旧城镇经过修补、改造,有许多居民们生活在其中。这是现今日本最常见的共同体型态。
由纪一边信步穿越主街道,一边眺望着城镇的模样。
并排于街道两侧的建筑物外墙并无藤蔓附着其上,大多数居民似乎都各自随意挑选喜欢的公寓或综合大楼定居下来,只见阳台上依旧挂满许多晾起来的换洗衣物及棉被。由于空调无法启动,因此夏季必须另寻其他通风良好的住处,但要渡过除此以外的季节不成问题。不冷不热的现在是一年当中最舒适的时期,不过如今此地早已人去楼空。伴随前阵子那场大战而来的掠夺行径,已使面向主街道的这附近一带遭受到毁灭性打击。财物被夺、居民们被赶离家园、身强体壮的人遭到囚禁,不是被卖掉,就是被抓去当奴隶。
此地目前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名身穿整齐服装,昂首阔步于大马路的居民。抬头挺胸信步而行的都是身着武藏野派军服的警卫兵。而数量最多的则是聚集在道路两旁的流民。每当由纪等一行人由眼前经过,他们就会露出阴沉目光狠狠瞪视。大概都是因日前那一战而失去住处的民众吧。原本住在这附近的健康居民几乎都被视为战胜者的财产而遭到囚禁或被抓去贩卖,至于当不成商品的人们则只能这样倒卧在路旁等待饿死。在他们的眼神当中,充斥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闷情绪,以及光看就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恨意。
这也难怪,由纪如此心想。儘管町上到处都有武藏野派的绥靖官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宣导,但光靠能言善道根本就压制不住如此强大的怨念。要他们不怨恨,才是强人所难。
只因「战败」这件事,就造成先前耗费心血所建立之家族、土地、财产及所有一切都被夺走的他们,内心究竟抱持着多么强大的怨恨之情呢?纵使这是赢家的特权,是伴随战胜而来的合理报酬,武藏野派还是对白河地区採取了就人道观点而言不可饶恕的恶劣行径。针对此事,由纪直觉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惭愧意念持续苛责着自己。
然而一旦稍有差池,调布新町也会变得如同现在的白河地区一样凄惨。城镇被烧毁、财产被抢走、老人遭到践踏、妇女遭到侵犯、孩童被抓去贩卖。光是想像理绪被囚,人格遭到暴力蹂躏的场面,由纪便发自内心感到战慄不已。她很庆幸事情并没有演变至那种地步。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想什么打输的问题,一旦输了就没戏唱了。败战后敌人将夺走一切。无论是理绪、调布的人、你的性命还有你的私房钱,这座市町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敌人连根拔走。所以一旦输了便万事休矣。如果不想失去你的宝物,那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分对方为人好坏全都格杀勿论,把敌人狠狠踩在脚下让他们再也站不起来才是唯一的方法。』
这是在与白河交战之前,玉对由纪所说的一段话。亲眼目睹白河地区现今的惨状后,便可理解他们已无法再重振旗鼓。而如今的由纪也知道非得将他们践踏至这种地步不可的理由究竟为何。假使让白河地区保有作战能力,他们势必会展开复仇行动。并非为了抢回被夺走的东西,他们大概只会在恨意驱使之下,为了一吐心中怨气而抱着必死觉悟发动反扑吧。即便换来那样的反击也不足为奇,因为调布新町军队已经对白河地区人民做过如此过分的举动。
——憎恨持续堆积。
在看见流民们所露出的刺骨眼神后,感到毛骨悚然的由纪十分确信,她领悟到这股怨恨绝不可能轻易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