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毫无污渍的乾净白色灰泥墙上,有一扇几乎可以构着天花板的斗大凸窗。
凸窗的外面笼罩着一片夜色。
透过黑色玻璃窗,可以清楚看见数盏架设于用地内的常明篝火。假使再凝神观察,大概也能看见身穿纯白军服的卫士们一边以出鞘刀剑映照星光,一边来回巡逻戒备的光景吧。
弔挂在挑高天花板上的艺术灯里头,有二十四枝蜡烛绽放着微微晃动的橙色烛火。铺满磨石子材质,连一丝空隙也没留下的宽广地板,淡淡地映照出火光色彩。
虽然天花板极高、地板也很宽敞,不过跟空间容积比较起来,装饰品就显得过于稀少。与其说是风格洒脱,倒不如说有点煞风景。钩在凸窗两侧的窗帘花样极其朴素,令人怀疑这个被称作「交谊室」的空间,是否真有发挥实至名归的机能。
九月上旬——座落在与姬路移民地市政厅大楼同一块用地中的此地,是涩泽美歌子个人宅邸。
在这间煞风景的交谊室正中央,只见美歌子独自一人端坐于安乐椅上,抬头仰望着挑高的天花板。
她以一袭纯白长袍裹住窈窕肢体,一双不带任何情感的紫蓝色眼瞳笔直对準正上方。随意放下的修长黑髮之所以湿成一片,乃是因为她才刚洗完澡。吩咐同住的侍女们退下之后,这个空间只属于美歌子一人,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
过没多久,经斗大凸窗切割的月光洒满整个空间,在美歌子脸上映照出一抹朦胧色彩。
她的脸庞已卸下平常的紧绷气息,但却绝非柔和神色,而是情绪完全不设防的空虚表情。在苍白月光的照耀下,甫沐浴完的细緻肌肤带着一层艳丽姿色。
她那玫瑰色的嘴唇突然微微张开。
「还活着。」
那是除了本人以外,再无其他人能够清楚听见的声音。与其说是感慨万千,倒不如说那是穿越意识夹缝,由灵魂深处逕自倾泄而出的声音。证据就是,听见自己这声嘀咕的美歌子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凝重。她那近似玩偶的面容,浮现了平常会在市政厅大楼办公室展现出来的严肃神色。
美歌子现在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
自己究竟已经有多少年,未曾感受到情绪产生如此强烈的波动呢?
起因,就在于白谷今天所捎来的那份关于鸟边野大队全灭的报告书。
在这个时代,想得知远方的情报,就必须耗费大量时间与心力。无论是战争也好、天灾也罢,一般平民若想知道发生在遥远地方的事情,唯一的方法就是依赖口耳相传。而这种方式当然会导致内容遭到扭曲,再加上敌对的共同体也会藉此手法散布假风声,因此不足採信。唯有砸下可观的经费、时间及人力去经营收集兼彻查情报精準度的专门机关,才能获取值得信赖的其他地区相关情报。藉此,才得以知晓有关鸟边野大队在东京全军覆没一事的确切详情。
在这份由白谷亲笔写成的工整报告书当中,关于造成鸟边野大队溃灭之「存在」的描述就佔掉了颇多篇幅。而连白谷本身,似乎也觉得这些相关情报有必要再彻查一番,因此在事件爆发后,他又多派遣数名刚出狱的人员进行追加调查,成功地收集到精準度更高的关连情报。
调查结果,白谷以非常肯定的笔触注明下列事实。
——篡夺王,再临。
三十年前,照理说应当已经命丧加古川的雾崎桐人仍在人世。
「为什么?」
置身月光底下,仰望着高耸天花板的美歌子持续自问自答。
他不可能还活着。当时帖拉托玛的剑身,早已涂满涩泽龙之介亲手製造出来的细胞破坏病毒。
桐人、涩泽龙之介,以及美歌子。
创造出这三具不死之躯的长生不死病毒——
这款病毒的製造者正是涩泽龙之介。而正因身为病毒生父,他才有能力接着製造出毁灭不死之躯的病毒。
『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就动用这个吧。』
在踏上旅途的那一天,涩泽龙之介说出这句话,暗中将可以杀死桐人的病毒託付给美歌子。
而——出状况的那一刻来临了。
美歌子在加古川以王剑帖拉托玛刺穿桐人的胸口。火光四射的剑身已事先埋入细胞破坏病毒。当时桐人的肉体如沙砾一般,自伤口部位缓缓崩解,并从桥樑上跌下,头下脚上地摔入河中——
在那种状况下,他根本活不了。
但是,他却还活着。
「不可能。」
只能认定是破坏病毒因某种缘故而丧失机能。
或者会不会是——某个有能力控制病毒发作的神秘人物从中作梗,拯救桐人脱离了肉体崩解的危机呢?
但想完成此事,就需要藉助知识水準与涩泽龙之介旗鼓相当的生物学家之力。在当时的神追军当中,拥有如此渊博知识的人根本就——
想到这里,美歌子脑海中突然浮现某个女性的装蒜神情。
「FOP2。」
通称福克斯,如果是她就办得到。
福克斯并非生物学家,却拥有涩泽龙之介改变其遗传基因再埋入的永久记忆能力。而她也寸步不离地成天腻在父亲身边。假使她看过涩泽龙之介忙着进行生物学相关实验的过程,且记在脑海当中的话——那么福克斯自然会拥有与涩泽龙之介相同等级的生物学知识。
倘若神秘人物是福克斯,那她不是就有办法救肉体崩解的桐人一命了吗?
事实上她也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就并未同行前往姬路,反而离开神追军,从此行蹤成谜。她的个性本来就忠厚老实兼爱管閑事,她充分发挥出人格特质,将濒临死亡的桐人藏了起来,再运用其永久记忆能力开出各式各样的处方签为他看病的话——那么桐人要保住一命也并非全无可能。
以上纯属推测,如今亦无方法可以确认。但若考虑到白谷以往所带回来的情报精确度,那就非得坦然接受雾崎桐人尚在人世的这个事实。怀疑此事真伪就等于侮辱白谷的能力。
报告书中提到,曾经尝过绝命苦头的桐人化身为一介浪人,过往的神采已不复见……带着死不了的身体,没有任何目的,就只是为了抑制『力量』而生——还真是像极了他的作风啊,美歌子如此心想。
安置于艺术灯上的二十四座烛台。烛台上摇晃的火焰,与自凸窗射入的苍白月光互相搭配,在一片静谧之中,照亮了美歌子脸上的冰冷神情。
无声的时光悄悄流逝。
美歌子突然起身离开安乐椅。
维持着长袍加身装扮的美歌子,擧步走向过于宽敞的交谊室一角。
——王剑帖拉托玛,被人随意挂在直接架设于石砌地板上的剑架上头。
美歌子伸出右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剑出鞘。
于此同时,八根银针自剑柄飞窜而出,弯曲成钩状刺穿美歌子的手腕。
帖拉托玛宛如饮水止渴一般,蠕动八条舌头爬向美歌子的手臂,再渐渐钻进她的肌肉当中。
鲜艳的血液沿着手腕滴落。在刚洗完澡的肌肉上拖曳出数条硃红色纹路。雪白长袍渐渐染红。美歌子则只是端然眺望着侵入自己体内的银针。
针头在手肘附近停了下来。
构成美歌子肉体的不死细胞开始再生。
帖拉托玛透过银针,尽情啃噬持续增殖的不死细胞。美歌子面不改色,睥睨着王剑的用餐光景。
「食人剑,你听到了吗?你的主人还活着喔。」
或许是为了呼应美歌子的发言吧,只见帖拉托玛剑身窜出一阵倒卷的紫色烈焰。
这股火焰的来源无非就是美歌子的血肉。正因将她的细胞再生能力转换成攻击力,王剑帖拉托玛才有办法施展出无坚不摧的绝对斩击。所以手握帖拉托玛之人,都会背负起名副其实的呕血血战之宿命。
「我的血跟桐人的血,哪一边比较合你的胃口呢?」
紫焰照亮了美歌子脸上那张冷冰冰的嘲讽神情。帖拉托玛彷佛欣喜若狂一般,当着美歌子的面不断迸射出熊熊烈火。
美歌子滑动脚步往前挪移。
帖拉托玛开始低吟。
萤火般的火光伴随剑锋轨道飞溅四散。美歌子将拉至背后的左脚往前送,右脚则顺势再向前跨出一大步。
高举过头的帖拉托玛呈一直线划破空间。
能够砍断所有障碍物的紫色斩击。
美歌子拖着火焰尾巴翩然起舞。
那是一支以火焰点缀增色,且若有观众在场,所有人大概都会看到灵魂出窍的华丽剑舞。
垂直劈落的剑尖,朝右上方斜划而上,剑身发出的火焰,如同缠绕着美歌子伴随步法旋转的动作一样,呈放射状扫向四面八方。每挥动一次就掀起的剑风,令烛台火光为之晃动,随即悄然熄灭。到最后所有灯火都被吹熄,只剩下帖拉托玛的火光照亮整间交谊室。
美歌子则不见停歇地与紫色火焰共舞。
由火光点缀而成的圆及直线轨道。美歌子的动作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较为缓慢,绽放光芒的水滴溅向周遭空间。
那是汗水吗?或许是沐浴后所残留的水珠也说不定。那闪闪发亮的水滴无穷无尽地从美歌子身上涌流而出。
她轻启玫瑰色的嘴唇。
「我又不是黄毛丫头。」
这阵声音沙哑低沉,言词当中渗出了仅有的一丝情绪。
轻声嘀咕的同时,美歌子彷佛试图斩断纠葛不清的所有事物一般,箭步向前一跨,挥动帖拉托玛往斜上方猛然砍去。
剑风呼啸而过,火星纷飞四射。
在紫色萤火当中,晶莹剔透的水花亦自美歌子双颊翮然飞散。
美歌子脑中闪过一幕永难忘怀的光景。
启程的那一天——
跨坐在苍龙背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西方的雾崎桐人。
『前进吧,我的利维坦。』
不经意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
『吾等永世效命于利维坦的旗下。』
与三千唱和一同飘扬的圣兽利维坦之旗。
夹带颤抖的字句由美歌子嘴唇之间倾泄而出。
「我所写的演员表上头,并没有列出你的名字啊,桐人。」
撂下此话后,美歌子举起火光冲天的帖拉托玛,划出一道横线,劈向那张面容。
彷佛要凭这一击斩断与他有关的所有事物一般——
由剑芒迸射而出的火柱,为空无一物的空间烙下一道严峻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