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情染红西方天际之后,夕阳才没入位于多摩川上游那座平缓的绵延山峰后方。
一片蓝紫色的透明帷幕飘向天边。夏季的夕阳景緻总是让人感到有点心酸。吹过堤防的微风已捎来下一个季节的气味。
多摩川河床地上架起了一座巨大箭楼。高度约七公尺左右,在以木材及壁板组合而成的内侧填满了浸泡过油的稻草束。有将近数百名来自多摩川沿岸共同体的居民,齐聚在这座箭楼周遭。
人们的表情不带任何快活色彩。随处可见面露沉痛神情的民众跟家族或朋友手牵手、肩靠肩地排排坐在一起。
与白河移民地的血战落幕至今,已过了整整两周时光。
今晚,是专为参加那场大战而不幸葬身沙场的战士们所举办的慰灵祭。
这块河床地虽曾于初夏时分举办过一场热热闹闹的星夕祭,但到了夏季尾声的现在,当时那股喧闹气氛的痕迹早已蕩然无存,只剩失去亲朋好友的遗族们的悲痛心情沉澱于此。
等到晚霞为夜色所涂抹,星光彷佛银沙一般洒落在河面上之际,只见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举起右手,点火引燃这座箭楼。
追悼的火柱直指星空。由烈火轮廓纷飞四散的无数黄蔷薇色粒子彼此交缠,恰似跳着圆舞曲的妖精一样飘向悲伤的黑夜。
送葬笛声依偎着这团大火。纤细、高亢、飘渺的梦幻旋律化作清澈水流,环绕于弔唁行列的缝隙之间。或许是眼帘内侧映出了不归人的面容吧,只闻河床地的各个角落纷纷传出伤心啜泣声。
町役场的职员们从箭楼取出火苗,移转至灯笼里的蜡烛上头。构成灯笼表面的彩色和纸上,画有用来告慰英灵的幻灯图案。只要点燃蜡烛,朦胧色彩就会浮现于黑暗当中。蜂拥而至的民众从职员们手中接过灯笼,把带有故人回忆的物品、自己的头髮,或是从附近摘来的野花放入其中,再相继将灯笼提至多摩川的昏暗水面上放流。
僧侣们开始诵经超渡,数百盏灯笼带着黄色、橙色、淡红色的火光溶入波浪之中。这些即将消逝的色彩缓缓沿着河川飘向下游。逝者已矣,这项仪式宛如将瞬息万变的生命过程,浓缩成这短暂片刻一般,既悲戚又绝美。
身穿一袭全新子鹿色军服的由纪,将自己的头髮放进接过手中的灯笼后,随即走下先前为了进行护岸工程而设置的石砌阶梯,从那边伸长手臂、将灯笼摆至河面上放流。柠檬色灯笼轻轻摇晃,与其他色彩相互依偎,在漆黑水面上映照出自己的色彩,并缓缓流向前方的黑暗。
双膝跪在石砌岸边的由纪,定睛目送渐渐变小的柠檬色灯笼远去。死去的战友,以及自己杀死的敌军,由纪为了这两者献上自己的髮丝。
一旁的理绪,也将彼岸花放进由蓝绿色和纸贴成的灯笼,再伸长小小双手放到河面上。悲伤情绪也渗透了她那张稚嫩的脸庞。时常在路上互打招呼的农夫,经营杂货店的亲切大叔,以及偶尔会将卖剩的鱼肉送给她的鱼贩大哥都成了不归人。他们都是压根儿不适合当兵打仗的和善好人,却为了守护这座城镇及家人而奉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剩下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由衷悼念及感谢他们的牺牲。
理绪将头靠在由纪肩上,定睛注视着黑夜深处的诸多色彩。
无常的烛光恰似繁星点点彼此交缠、闪闪发亮,渐渐消失于黑暗的尽头。
理绪和由纪不发一语,目送着自眼前飘过的灯笼渐行渐远。
「久坂前辈,可以坐你旁边吗?」
怱闻有人出声询问的由纪回头一看,只见提着柑橘色灯笼的牛丸露出一脸无精打採的神情。自从那场战役结束以来,他就一直维持着苦恼不已的样子,也失去了往常那股充沛活力。
由纪嘴角微扬,露出淡淡微笑。
「嗯。」
牛丸一脸过意不去地屈膝跪在由纪左边,同时简短向理绪打了声招呼后,才将灯笼放到水面上。接着他弯腰坐下,双膝併拢靠于胸前,露出几乎快哭出来的带泪目光,注视着逐渐飘走的火光。
「我好怕我自己。」
经过漫长的沉默,脸依然向下的牛丸嘀咕着说道:
「我……我……记得一清二楚。怎么斩杀敌人,怎么让敌人再也无法挺身对抗我……这些我全都记得。」
「嗯。」
「当时,我的头脑非常清晰,集中力大幅提升……每个敌兵的一举一动,我得看得清清楚楚。该说是他们的动作,还是说他们行动之前的动作呢……总之我就是知道接下来敌人会採取什么样的行动来攻击我。」
「嗯。阿牛,当时的你确实就是那种感觉。真的非常厉害。」
「不,可是,我总觉得……有一种自己并不是自己的感觉……好像有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操纵着我一样……」
牛丸努力摸索着能够準确形容出自己当时所处状态的字句,但却怎么也想不到。随后他露出像是被雨淋湿的弃犬一般的表情,望向由纪。
「我当时是不是像个杀人魔?像个不把杀人当成一回事的冷酷恶魔?实际上,当时我确实觉得杀人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不仅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呃……我……」
句尾的声量颓然变弱,就此消失于黑夜尽头。理绪向前探出身子,十分担心地看了牛丸一眼,接着收回身子仰望由纪的侧脸。
自从那次战役以来,牛丸就一直为斩杀大量敌兵的罪恶感所苦。相较于与世隔绝的天生战斗能力,牛丸的人性可说是既温柔又正直到让人觉得可怜的地步。年仅十五岁的牛丸,尚无法理解自己与生俱来的这股力量究竟代表何种意义。打从与白河移民地的大战结束之后,他的心性就渐渐倾向自残、自责的方向。
由纪很清楚牛丸目前内心感到一团混乱。因为身为优秀万能型特进种的能力,正以斩杀敌人的同一股力量撕裂他的心灵。那是连由纪本身也曾苦恼不已的一种感觉。
由纪轻启樱唇,对坐在左边的牛丸说道:
「当时要是阿牛不在现场,我大概早已死在那个地方。单凭我自己一人绝对撑不下去,就是因为阿牛你愿意鼓起勇气握住刀剑,第一列的大家才有许多人幸运获救。」
「…………」
「谢谢你。多亏阿牛的表现,让许多人保住了性命。你不是什么恶魔,你是个既勇敢又可靠的战士。」
「……久坂前辈……」
「你不是在享受杀人的行径,阿牛。你当时只想保护大家。我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看着你,所以我很清楚。你十分拚命,竭尽所能地挺身站在最前列卖力奋战。」
由纪低头看了右边的理绪一眼。
「理绪也很感谢你喔。正因你倾尽全力奋战不懈,这座城镇才免于灭亡。况且理绪也是托阿牛的福才平安无事啊。对不对呢?」
理绪一脸正经八百地以点头作出回应,接着探出身子,伸手牵起牛丸的右掌。
「理绪……?」
理绪像是在安抚牛丸一般,以双手温柔地包覆住他的手掌,十分担心地轻轻抚摸。似乎想设法分担牛丸在战斗中所体验到的悲伤及痛楚。她露出看似悲伤的微笑,很珍惜地轻轻搓揉牛丸那只斩杀了许多人的手掌。
理绪不会讲话。
但她真挚的体贴心意却不可思议透过手掌传入牛丸心中。这份比任何言语更无滞碍、坦坦蕩蕩且不带一丝混浊的纯凈情感,直接渗入牛丸那颗破碎的心灵。
「理绪……」
再也压抑不住的泪珠,沿着牛丸的眼角滑落。
理绪面带微笑。将一只手放在她掌中的牛丸,则低头髮出了呜咽声。涌流而出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滴湿了岸边的石砌造景。
由纪与理绪四目相交,对她点了点头,随即将原本所坐的位置让给理绪。弯腰坐到牛丸身旁的理绪,只是默默地握着他的手。看起来就彷佛握住甫自战场上归来的骑士之手的年幼公主一样。牛丸虽然拚命试图强忍住泪水,却怎么也压抑不了泉涌而出的感受。
「今天只管尽情伤心无妨。就任由自己被汹涌袭来的不合理现象给击垮吧。能多沮丧就多沮丧,再哭到自己心满意足为止。」
由纪自言自语地对着河面如此说道:
「不过从明天起就得重新打起精神,即便是硬装出来的也没关係。因为阿牛终究还是比较适合既开朗又充满活力的模样啊,嗯。」
「……是……我……我也……」
涕泗纵横的牛丸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凑不成只字片语。相视而笑的由纪及理绪,将牛丸夹在中间,再分从左右两侧伸手搭住他的肩头。
因为发生难过的事而感到沮丧其实很简单,但要在事后再次抬头挺胸振作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只不过相信到了明天,牛丸再怎么勉强,也一定会表现出开朗活泼的样子吧——由纪如此心想。
各种不同色彩渗入川流不息的河面,数百盏灯笼绽放柔和光辉流经三人眼前。在背后的河床地,只见火光大作的箭楼仍旧轰隆作响地燃烧着夜空。而在直指天际的红莲烈火上方,则有数以千计的星光,从遥远高空中静观着人们的生活。
纵使所有灯笼最后全都消失于川流尽头,长笛及和琴仍旧持续交织出送葬曲的旋律。箭楼燃烧殆尽应声崩坍,取而代之的是接着被点燃的篝火。或许是试图藉由这一晚洗尽所有伤悲吧,只见居民们互相依偎,始终坐成一排逗留于河边。而秋季昆虫则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群众于泛滥平原的草丛里头引吭高歌。
慰灵祭的隔天,高比良启十公开发表白河战役的论功行赏名单。
战功第一名,岩佐木满男。凭一己之力击溃绕道而来的敌军重骑兵团及拔刀队,且反过来绕道至新宿歼灭了敌方的决战兵团。
战功第二名,久坂由纪。漂亮地守住了遭到孤立的第一列,撑过士兵数及装备均优于我方的敌军反覆攻击,为我军带来反击的机会。
战功第三名,真冈牛丸。漂亮地守住了遭到孤立的第一列,并在战局终盘单身牵制住敌方决战兵团,引导岩佐木发动的迂迴攻击成功奏效。
接下来,羽染静、鸟边野米盖尔、执事雨宫、玉、斋藤准平、百武沙也加等人接连获得表扬。然而在被叫到名字的二十几人当中,最后还是没能找到高比良启一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