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自己一个人进过正统的鳗鱼店吗?」
梶尾隆也对眼前吃着鳗鱼盒饭的朋友如此问道。于是那位朋友───十条寺良太郎停下筷子,把眼镜底下的双眼微微看向梶尾回问:
「你所谓的『正统』是指像这种店吗?」
「就是像这种店。」
梶尾也把筷子伸向自己的鳗鱼盒饭如此点头。
十一月就快要结束的二十六日星期五,下午两点多一些。这两人在距离车站约徒步七、八分钟路程,一条多数店家都拉下铁门的商店街中进入位于最深处的鳗鱼店,享用着特级鳗鱼盒饭做为稍迟的午餐。
十条寺用筷子夹开铺满整个饭盒的香浓鳗鱼,连同吸有酱汁的白饭一起夹起来并简短回答:
「自己一个人是没有。」
「为什么?」
「鳗鱼虽然好吃,但也不是无视于价格非吃不可的东西。光是这道鳗鱼盒饭的价格就足够让我在外面吃一个礼拜能够感到满足的午餐了。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吃饭,我宁愿到那种店吃。」
「说得也是。虽然我们两人的薪水都不算少,但也没有到心血来潮就自己一个人跑来吃鳗鱼饭的程度啊。」
梶尾与十条寺都是三十多岁快四十的单身汉,虽然也不是吃饭都不能奢侈一点,但这家店的特级鳗鱼盒饭实在不是可以轻易当午餐吃的价格。
这家鳗鱼专门店的气氛古色古香,中午时的菜单就只有普级、上级、特级鳗鱼饭而已。虽然到了晚上一方面为了当成下酒菜,另外也有提供白烤鳗鱼、醋渍鳗鱼与鳗鱼煎蛋等等的单品料理,不过种类还是不算多。店内只有五人座的柜檯座位以及几个两人或四人座的餐桌座位,再怎么塞也不一定塞得下二十个客人。无论那些餐桌、柱子或墙壁都充满历史,彷佛长年来被熏得充满鳗鱼和烤炭的气味。店员看起来顶多只有两人或三人。店内虽然保持清洁,但挑剔的人或许会觉得整体被烟熏得有点黑。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给人感觉是一间讲究的饕客会喜欢、提供道地鳗鱼饭的店家。
而实际上这家店对于使用的鳗鱼确实非常讲究,据说不同季节会从不同地方进货。酱汁也不是使用市售品,而是店家自己製作。似乎在这个地区是内行人都知道的名店。
「要能够自己一个人轻轻鬆鬆进入这种店用餐,果然还是需要一定程度的年龄,或者说经验吧。」
对于十条寺接着说到的这句话,梶尾也表示同意:
「是啊,如果只是二十几岁,若非真的很喜欢吃鳗鱼应该不会自己一个人进来吧。这里也不是什么门槛很低的店家。就算到三十多岁都还会觉得有点难度。十多岁的话根本连想进来的念头都不会有啦。」
这间店从屋外的道路几乎看不到店内,灯光也较暗,虽然对于在店内用餐的人来说可以比较放鬆,但对于想要进店的人来说多少会产生抗拒心。更何况这家店又位于来往行人稀少的商店街深处。想必多半的客人都是请人介绍一起带进来、介绍朋友一起进来或是几个人为了庆祝纪念什么喜事而进店的吧。
梶尾虽然现在是个已经独立出来拥有自己办公处的一级建筑师,不过最初踏入这家店门是以前任职于建筑公司时上司带他一起来的。若没有像那样的契机,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进入这家店吧。后来虽不到常客的程度,不过他每年都会有几次特别的日子和人一起来这家店用餐。
换言之,即便是已经三十多岁快四十的人,要自己一个人光顾正宗道地的鳗鱼店还是很稀有的事情。
就在这时,梶尾把对话带入正题:
「既然如此,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只有稍微比个动作示意,但他所谓的「那个」应该就是指店内最深处的餐桌座位吧。十条寺也低吟一声表示会意后,停下了筷子。
「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已经有点年纪的大人都会犹豫该不该独自光顾的正宗鳗鱼老店,最深处的餐桌座位上,有一名年龄看起来应该还是少女的娇小客人,一副理所当然地坐在位子上享用着特级的鳗鱼盒饭。
轻飘飘的秀髮与让人联想到瓷器的肌肤。握筷动作标準的手指又小又细又端正,甚至光是会动都教人感到不可思议。整齐凛然地穿在身上的服装色调稳重,从布料材质上看起来恐怕是高级品。容貌与身高都简直有如装饰在展示柜中的西洋人偶。
那娇小的女孩把鳗鱼饭夹到小嘴前,放入口中。明明脸蛋充满稚气,一举一动却都优美无比,同样让人会联想到人偶。若她没有在吃鳗鱼饭而只是静静坐在椅子上,或许真的会让人以为是什么人偶。
一方面也因为时段的缘故,店里的客人只有梶尾、十条寺与那位女孩而已。梶尾他们的座位跟那名女孩有一段距离,其实正常讲话应该也不会被听到交谈内容才对,但那两人从刚才就都压低着声量。
那位女孩是在梶尾他们坐到位子上点完餐没多久后入店的。当时梶尾就对于这个和店家气氛格格不入的小女孩感到惊讶,十条寺也大概是感到很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女孩的身高应该连一百五十公分都不到。头戴奶油色的贝雷帽,右手拄着造型雅緻的红色拐杖,身穿淡粉红色的大衣,左手提着小小的包包,带着甚至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氛围进入了店里。出来带位的店员举动吃惊地询问:
「请问有人陪同吗?」
结果女孩却用平静的语气回应:
「不,只有一个人。」
接着被带到店内深处的位子坐下之后,女孩便摘下贝雷帽、脱掉大衣,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份特级鳗鱼盒饭,再从包包中拿出一本套有书套的书本读了起来。从头到尾的动作都流畅无比,感受不到丝毫的畏怯,始终表现得很自然,用完全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任何问题的态度静待鳗鱼饭上桌。
虽然女孩有一度把视线望向梶尾他们的方向,似乎感到意外地微微歪了一下小脑袋,不过和梶尾对上视线后便露出优雅而莫名带有怜恤感觉的微笑阖上书本,调整为彷佛盯着虚空的姿势。那行为就好像对于梶尾和十条寺即使没有讲出口也对她的存在感到很在意的态度表现得落落大方,彷佛那两人的视线对她一点都不会造成影响一样。
梶尾后来试着儘可能不要去注意那个女孩,而十条寺也一副刻意不理会那个女孩似地享用着端上桌的鳗鱼饭,但内心似乎还是一直很在意的样子。毕竟梶尾只是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带到那女孩身上,十条寺就立刻明白他在讲什么了。
这家店的特级鳗鱼盒饭会附上鳗鱼肝清汤与小碟的腌菜。梶尾喝了一口清汤去除口中的味道后,用尽量不把注意力放到那女孩身上的态度继续说道:
「你觉得那女孩大概几岁?」
「看起来应该是十多岁。可能是高中生,不,搞不好是中学生。」
「但现在是平日的下午,不管哪间学校应该都还在上课不是吗?」
「或许刚好放假吧。」
十条寺即使如此回答,但还是感到可疑地补充说道:
「不过她给人的感觉别说是高中生了,甚至年龄更大啊。」
梶尾在听到十条寺这么说之前也已经有这样的感觉了。
「说得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莫名有种通晓世故而达观的氛围。而且感觉也不像我们这种有内髒的人类啊。」
「要是没有内脏就不会吃鳗鱼饭啦。」
十条寺的意见虽然有道理,但梶尾在内心感觉上还是难以接受。
「话虽然是那样讲,但说她是精密的自动人偶还比较可以理解不是吗?」
「这世上虽然有会写字、会抽菸、会演奏乐器的自动人偶,但应该不会有偏偏要吃鳗鱼饭的自动人偶吧。」
「日本的机关人偶就可能会有啦。」
「那女孩要说是人偶也是西洋式的人偶,应该是称为Automata的类型才对。跟鳗鱼饭根本格格不入啊。」
「问题不在那里。」
因为梶尾本身是希望能认真讨论这个议题的缘故,不禁有点责备对方似地举高了筷子。于是十条寺抵了一下眼镜,稍微瞥眼瞄着女孩说道:
「从打扮和用筷动作看起来,她成长的家庭应该相当不错,想必在金钱方面没有吃过苦。毕竟她毫不犹豫就点了特级的鳗鱼饭,恐怕是哪里的深闺千金吧。」
「深闺的千金会自己一个人进鳗鱼店吗?」
「搞不好是超爱吃鳗鱼的千金啊。」
十条寺对于梶尾提出的问题点虽然如此回应,但还是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是那样,应该会有自己习惯光顾的店家才对。要不然应该也会派随从来买回去。至少不会自己一个人进店才对吧?」
「店员刚才看到她的时候似乎犹豫了一下,可见她不是这里的常客。」
「就算以前有跟谁一起来过,那女孩只要见过一次应该就不会忘记才对。」
越想就越觉得那个女孩在这家鳗鱼店中显得很不自然了。
梶尾试着儘可能提出比较有现实感的解读:
「会不会正因为她是深闺的千金而不谙世事,所以反而对于自己一个人进入这种店家不会感到抗拒之类的?」
「如果说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千金,她倒是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感觉好像对这种店家已经很习惯了。」
十条寺提出反论后,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一个深闺千金就算再怎么喜欢吃鳗鱼,应该也不会在大白天自己一个人跑到这种冷清商店街的深处吧。」
「这间店本身在网路上也有被人介绍过,评价也写得很好啊。」
「深闺的千金会特地上网找鳗鱼店、看评价选店家吗?」
梶尾试着在脑中想像那位坐在店内最深处、静静吃着鳗鱼饭的女孩上网搜寻鳗鱼店的模样,但怎么也浮现不出那样的画面。
「完全没有现实感啊。」
「如果是个有特殊嗜好,喜欢到全国各地的鳗鱼店光顾评价的千金小姐或许就会来这种店了。」
「那是什么千金小姐啦?同样一点现实感都没有。」
虽然说头戴贝雷帽,手握雕刻精细的拐杖,看起来年幼却又似乎很老练的女孩本身就让人感受不到什么现实感就是了。
「真是个谜团。」
梶尾将烤到外皮鬆脆的鳗鱼与吸饱酱汁白饭一起放入口中,语气遗憾地如此呢喃。
十条寺顿时眯起眼睛。
「你烦恼还真多。这种事就让你那么在意吗?」
「世上还是没有谜团比较好。这样饭才好吃,晚上也才睡得好。」
梶尾的个性虽然并不会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情都感到在意,然而那女孩的存在已经异质到不算小事的程度,感觉要是放着不管可能会一直挂在心上。唯有今天,他不希望自己心中要挂念那种事情。
就在这时,十条寺转换了话题:
「那女孩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就先摆到一边吧。倒是你今天为什么会忽然想找我中午一起吃鳗鱼饭?这也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他似乎想再确认两人光顾这家店的理由或动机,试图从中获取什么线索的样子。
对于这个问题,梶尾也简单回答道:
「我太太雪枝过世后已经半年了。在那之前就接到的工作也总算结束,所以我觉得差不多该让自己重新起步了,就想说要吃个鳗鱼饭鼓舞一下精神。」
梶尾的妻子雪枝生前也很喜欢这家店的味道,因此以转换的契机来说也算是个好选择。
「但是就算我以前已经来过几次,要自己一个人踏入这种店还是会感到抗拒,而且一个人默默吃高级餐点也感觉很寂寞。所以我想说你跟我一样都是个人在工作,只要讲我会请客吃鳗鱼饭,你应该就会出来见面了。」
十条寺是独立的程式设计师,时间安排上比较自由。而梶尾同样也是个人在接工作,比较好约出来见面。
「要不是有人请客,我也不会进这种店来吃鳗鱼饭就是了。」
十条寺点头表示同意,并且只有嘴角笑了一下。
「话说回来,我这下稍微放心了。毕竟太太过世给你的打击似乎相当大的样子。上个月见面时,你的表情也看起来很疲惫,彻底消瘦了啊。」
「是啊,自从雪枝过世之后我就莫名觉得身体沉重,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我也去过几间医院,但是都找不出问题所在,也就是说到头来全都是心因性的身体不适。人的心灵就是这么难以自由操控啊。」
再加上体重也减轻了两成以上。就连梶尾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会变差到这种程度。
「不过最近总算渐渐好转,这几天睡得很好,食慾也渐渐恢複了。就是在这种时候要吃鳗鱼对吧。」
「没错。奈良时代的人也认为鳗鱼是对身体很好的食物。」
「是喔?」
「万叶集的诗中也有提到鳗鱼可以消解热衰竭。虽然现在是冬天就是了。」
这个从高中时代就认识的朋友还是老样子,知道很多不算很重要的小知识。或许是因为戴着银色眼镜给人伶俐而冰冷的印象较强,讲话又很直接的缘故,他在人际交往上经常引起问题。现在他工作上没有隶属于任何组织或许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不过像这次梶尾忽然约出来吃午餐他也会赴约,是个懂得默默关心对方的好朋友。
就在两人如此交谈的时候,坐在店内深处的娇小女孩依然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鳗鱼饭,吃的速度搞不好比梶尾他们还要快。然而她用筷的动作并不会让人感到急躁或不体面,从这点上也能看出她家教很好。
即便是为了防止烤好的鳗鱼冷掉而铺在热白饭上,或是用白饭层层重叠的鳗鱼盒饭,要是顾着讲话而吃得比较慢,味道还是会变差。因此梶尾和十条寺都动着筷子默默吃了一段时间后,十条寺又忽然开口说道:
「换个思考方式吧。」
看来他刚才默默吃饭的时候也依然在思考答案的样子。于是梶尾一边吃着饭一边催促下文:
「什么意思?」
「要从有限的情报推测出那个女孩来到这间店的理由是很难的事情。就算听到她亲口说出真正的理由,搞不好也不是我们可以联想或推测出来的内容。」
「或许吧。」
要是那女孩说是因为有妖精出现在她梦中,告诉她今天一个人进鳗鱼店吃鳗鱼盒饭就会有好事发生,那内容也未免太过缺乏逻辑而让人难以释怀,根本无从推测。
「那么就试着反过来思考吧。为什么我们会遇上如此奇异的现象?」
「反过来思考?」
「自古以来,当遭遇到稀有的事情或是不可思议的现象时,人就会将它解读为吉兆或是凶兆。现在这个现象或许对我们来说也是某种徵兆喔?」
十条寺语气冷静地如此回应。这种事情虽然是很不科学,但人的本能上还是有莫名可以理解的部分。
「确实自古以来就有那种说法。像看到黑猫穿过眼前就会有坏事发生之类的。」
「看到茶梗立起来就会有好事。」
「也听说过遇到灵车很不吉利的讲法。」
「但有些地区反而认为遇上灵车是好兆头。」
「是喔?」
「另外也有传说蝴蝶成群出现飞舞是社会变革的徵兆,也有人说早上看到蜘蛛是好兆头,但晚上看到蜘蛛却不吉利。比较不可思议的例子,还有圣人像流出血泪或是神社的御神体突然出现裂痕,这些现象也曾被视为异常变化发生的徵兆,引起世间骚动。」
即使不明白蝴蝶为何会大量出现,圣像为何会流泪,但只要知道那是为了告知什么事情而发生的现象,人就会姑且感到接受了。
「那么如果在正宗道地鳗鱼店看到女孩子一个人在吃鳗鱼盒饭,又是代表什么?」
虽然是缺乏现实感的女孩,但也不是什么物理上不可能存在的人类。如果是在适当的饭店大厅或是茶馆,她虽然还是很引人注目但并不会到不自然的程度。正因为她现在是一个人进到这种鳗鱼店,才会显得奇特而不可思议。
如果从她楚楚可怜的外表来判断,应该是幸运的象徵、是什么吉兆吧。
十条寺这时抵了一下眼镜。
「这里是一间鳗鱼店,然后出现的是个连究竟是不是人类都不清楚、外貌华丽而引人注目的存在,这几点或许就带有什么意义或象徵吧。」
他接着彷佛在试探对方似地注视着梶尾。
「你知道鳗鱼其实被视为某种存在的使者吗?」
「不。」
梶尾吃着友人口中所说的鳗鱼,任由友人展露自己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