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作了一个梦。
现在是某一所幼稚园里吃完便当后的自由时间。
庭院中传来许多人开心高喊的声音。
友实独自待在教室里。
房间里一半以上的面积都被初夏的影子佔据;她将素描簿放在阳光照射到的一小块空间,默默画着图。
她当然不是没有注意到从外面传来的声音;然而,无论是荡鞦韆、溜滑梯、抓鬼,还是捉迷藏,友实都没办法玩得很尽兴,总是会不小心受伤,或是一直当鬼。她自己不但不觉得有趣,大家也总是露出感到无聊的表情。
所以渐渐的,一旦到了自由时间,友实总会留在房间里画画,自然没办法交到朋友。
她握着蓝色蜡笔,画出在天空中游泳的鱼。此时素描簿上突然出现人影。
她抬起头,只见一个男孩子站在前方——是和她同样就读蒲公英班的「钢一」。
「钢一」的个性十分畏缩怕生;儘管他应该喜欢玩荡鞦韆,可是如果其他小朋友已经在玩荡鞦韆的话,他便只会站得远远地看他们玩,直到那些小朋友跑去玩其他的游戏,他才会跑上前,一个人玩荡鞦韆——钢一就是这样的男生。
「钢一」站在友实面前,双脚颤抖着,满脸通红,连耳朵都红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努力露出笑容,开口说话:
「你……你很会画画呢。」
友实先是眨了眨一双小眼睛,脸颊接着便红了起来。
其实光是对方跟她说话,她就觉得很高兴了;但是友实不习惯被人称讚,比起「高兴」,更觉得「不好意思」,也或许是因为事出突然而吓了一跳的缘故。总之友实蹲着身子,想藏起素描簿,同时大喊:
「——不要看啦!」
她抱起素描簿和蜡笔,逃进里面的走廊。
她躲进昏暗的走廊,等待紊乱的呼吸和心跳恢複平静后,偷偷窥视房间内的情形——
「钢一」还在里面。
紧揪着幼稚园制服的他微微颤抖着,泪水从大大的眼睛流了出来。
终于察觉到异状的老师跑了进来,一边抚摸着「钢一」的头,一边拚命询问「怎么了吗?哪里痛吗?」但是「钢一」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令人恐惧的罪恶感袭来,友实连站都站不起来。
画面转黑——
场景变了,但是友实依然继续作着梦。
她依旧在教室里画画。
深灰色的云朵在天空延展开来,户外宛若黄昏时分一般阴暗。
一名老师用有点焦急的声音一一询问幼稚园的儿童:
「有没有人知道『钢一』在哪里呢?」
幼稚园的儿童左右摇头,像是在唱歌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
有人说:「他又在玩『一个人的躲猫猫』了吧?」
「……什么是一个人的躲猫猫?」老师一问,所有的儿童便彷佛雏鸟对亲鸟鸣叫般同时回答:
「就是一个人玩捉迷藏~~」
「因为没有鬼,所以就一直躲着。」
「如果我们靠近他,他又会跑到别的地方;明明我们又不是鬼的说:」
「这样啊,谢谢你们告诉我。」说完,老师便走到庭院,到处转来转去了一阵后,终于在围墙边的盆栽丛前蹲了下来;她找到「钢一」了。
「『钢一』不跟大家一起玩吗?」
老师温柔地跟他说话,但是「钢一」低着头,露出既像是生气、又像是难过的表情,摇了摇头。
老师坐在「钢一」的身旁,彷佛耳语般地低语着。
「这样啊……那你要跟老师一起玩吗?」
「……」「钢一」抬起头,盯着老师的脸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嗯。」
从盆栽丛中走出来的「钢一」和老师手牵着手,慢慢走着。
「『钢一』想玩什么?荡鞦韆吗?」
听见鞦韆,「钢一」的眼睛发出些许光辉,抬头看着温柔微笑的老师,点了点头。就在此时——
「老师~~我们一起玩嘛~」
跑过来的幼稚园儿童们把两人团团包围住—田于老师既年轻又漂亮,很受小朋友们喜爱。
「钢一」将手从一脸为难而无法动弹的老师手中抽走,接着跑向建筑物的后方。
许多小手抓着老师的围裙,老师没办法去追「钢一」。
画面转黑——
接着又换了场景。
所有蒲公英班的幼稚园儿童们聚集在教室里,不知道等一下要做什么的他们显得有点吵闹。
但是友实知道——因为她已经作了好几次相同的梦了。
园长、漂亮的老师,以及似乎是被老师拉进来的「钢一」走进教室中。
园长拍了两下手:
「大家注意听好罗,今天有件令人难过的事情要宣布。」
听见「难过」二字,幼稚园生的反应显得十分激动;在不安的喧嚣声中,园长以沉稳的声音继续说道:
「大家的好朋友『钢一』因为家里有点事情,今天要和我们幼稚园说再见了。」
教室里十分安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张大嘴巴。
老师彷佛耐不住寂静般地插嘴:
「呃……可是『钢一』并不是搬到很远的地方哦!大家上小学时或许会在同一个班级里遇到,所以到时候……」
老师一时语塞。
「再一起玩吧——」
虽然她最后又重複一遍「好不好?」却只有几个幼稚园生像机器人一般地说:「好——」
「……呃……」
儘管老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园长制止。
「好了,大家对『钢一』说再见吧。」
在师长的催促下,幼稚园生异口同声地说:
「钢一再见——」
但是「钢一」什么都没有说,直到最后都低着头,走出教室。
「在老师回来以前,大家要乖乖等着哦!」
说完,老师和园长也一起出去了。
然而当老师们不见蹤影后,不到两秒钟的时间,整排队伍便打破寂静。
站在友实身旁,彼此交情不错的女孩们宛若爱聊八卦的三姑六婆般,悄悄地你一言我一语了起来。
「到底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如果真的是家里有点事情就好了……可是……)
当时的罪恶感彷佛积雨云般涌上友实的内心,罪恶感迅速扩大:下一个瞬间,猛烈的后悔便化作狂风暴雨落下。
此时,不晓得是谁说了一句:
「我知道,是友实的错,所以『钢一』才会离开幼稚园!」
这句话宛若闪电般贯穿友实。
「……什么?」友实抬起头,只见一名认识的女孩站在前方,不过她和友实不同班,不是蒲公英班的学生。
她是友实现在的同班同学,就读于五年三班的学生——高榇干春。
「『钢一』之所以不信任其他人,都是你的错!因为你践踏了『钢一』的心!全部都是你的错吧,乌龟~~」
高榇千春伸出食指,指责友实,脸上的笑容因为施虐产生的快感而扭曲,让友实的心脏感到一紧,心跳几乎快要停止。
「我……我……又没有这种意思……」
友实想解释,却说不出半句话。
随着高榇千春一步步地逼近,友实一步步地往后退,宛如受到对方的黑色气势所压迫;但是她的脚步随后便停了下来——不知何时,友实被包围了!这里完全没有蒲公英班的人,将友实团团围住的五年三班同班同学异口同声地指责她。
是友实的错。
是友实的错。
是乌龟的错。
是乌龟的错。
恶意的连呼产生迴音;她已经搞不清楚这些声音究竟是响彻整个空间当中,还是只在她的脑袋里产生迴响。
友实发出惨叫,蹲了下来,抱着头闭上眼睛,世界融解在黑暗当中。
画面转黑——
当友实醒来时,最先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接着才听到闹钟的响声。
(……今天又作了这个梦。)
她缓慢地撑起上半身,关掉闹钟,接着用手拿起眼镜并戴上。
虽然视线很清晰,脑袋里却依旧笼罩着沉重的阴霾。
野生鸟类在窗帘外嘈杂地鸣叫着。
醒来的情绪真是恶劣,每次梦到那个梦的早晨都是这样。
从以前到现在,友实已经作过好几次这个梦了;虽然一部分内容是她想像出来的,但是大部分都是事实。友实过去曾经践踏一名男孩子的好意——对她而言,这是很不愉快的记忆。
以前作这个梦的频率大约是一、两个月一次,但是自从升上五年级后,几乎每周都会梦见一次。
理由肯定是因为自己和「他」同班的关係。
(真不想上学……)
她每次醒来都会这么想。这几年来,上学的日子都让她感到十分痛苦。
即使发高烧到四十度也无所谓,她真的很希望能感冒请假不去上学;然而每次当她这么期望时,感冒的咳嗽癥状总是不会发生。
而且友实也没办法装病。
就算表示:「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母亲依然会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说:「很严重吗?有发烧吗?稍微忍耐一下,去上学吧!」根本不管她有没有说谎。
自己还得迎接这样的早晨多少年呢?
友实心想:
(我会和「他」在同一班,一定是神给我的最后机会吧!要我好好地为当天的事情道歉,不然就会一辈子这样下去……)
但是「他」究竟会不会原谅自己呢?在此之前,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向对方道歉呢?
友实的内心变成沉重冰冷的铅块,慢慢沉入自我厌恶的无底沼泽中。
2
哔哔哔哔哔哔。
哔哔哔哔哔哔。
哔哔——
钢一只从棉被里伸出手,关掉闹钟。
很想睡……果然不能沉迷于掌机游戏,一直玩到深夜,
不,正确来说,沉迷于掌机游戏的是马奇尔;昨晚钢一只是想稍微打发时间,玩一款以前吸引许多狂热玩家的知名RPG角色扮演游戏;原本打算只要打完史莱姆就结束游戏的,但是因为马奇尔很感兴趣地看着画面,钢一便随兴地问他:
「你想玩吗?」
—这真是个要不得的举动。
对掌机游戏产生兴趣的马奇尔一下子问:「接下来该走哪边?」一下子问:「要怎样打败这个魔王?」一直不肯让他睡觉,不知不觉间便过了十二点。
(想睡得不得了……凭小学五年级的身体,果然没办法玩游戏玩到半夜一点。)
虽然必须起床,钢一却不想起床,理智和本能的势力彷佛跷跷板般上下消长,相互战斗着。此时地板响起的啪踏啪踏声响越来越接近,接着门用力地打开。
「钢一,你在做什么?苏菲亚已经来了!」
一听到「苏菲亚」这个名字,处于劣势的理智获得完全的逆转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