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很冷。 
儘管十二月的早上很冷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份感觉不只是冰冷而已,也并非单纯所谓刺骨的寒意,而是宛如身体中心被置入冰块,从内部开始冻结的感受。 
从前几天开始,后方座位的家伙就开始「咳咳」不断咳嗽着:虽然钢一在心中念着「快点戴上口罩吧」,但是隔天、再隔天,这个人都没有戴上口罩。 
于是钢一主动戴起口罩,努力自我防御,但是已经太迟了……不,搞不好这其实是无法避免的命运。 
他感冒了,和七年前的当时一模一样。 
十二月二十日。 
钢一或许会死于爆炸的日子。 
2 
「啊——」 
钢一连忙把头转向没有其他乘客的方向。 
「咳、咳咳!」 
他的身体弯成く字形,咳了两声,口罩顺势脱落;周遭一瞬间转为寂静,电车特有的隆隆震动声充斥在傍晚尖峰时刻前的车厢当中。 
「钢一,你还好吗?病情是不是比早上更严重了啊?」 
钢一弯着身体,无法动弹;苏菲亚靠到他的身旁,担心地皱起眉头。 
「嗯……我没事啦,只是稍微发獃了一下……」 
钢一勉强站了起来,吐出一口气。 
「你的脸色很差哦……欸,那边的位子好像能坐吧,八户同学,你要不要坐着比较好?」友实说。 
「嗯……?不,没关係啦,再十分钟左右就下车了,而且如果我现在坐着的话,好像会睡着……」 
现在的钢一靠着抓拉环,勉强保持清醒。 
但是—— 
「稍微休息一下也好啊,我会叫你起来的,别担心。」 
苏菲亚边说边强硬地拉着钢一的手走了过去。 
「呃,对不起。」 
苏菲亚向坐在双人座上的两人说话,他们的中间还隔着大约零点八个人大小的空隙;头髮染成紫色的妇女和传手机简讯正传得起劲的年轻男子一同睁大眼睛,因为突然有一名怎么看都像是外国人的金髮女高中生跟他们说话;不过他们随即像是收到上司下达指示的下属一般,勉强空出了一个位子。 
「谢谢你们。快坐吧,钢一。」 
苏菲亚露出微笑,指着确实空出一人份的位子;觉悟了的钢一也分别向左右两人点头道谢后,坐在椅子上。 
坐到位子上的一瞬间,他总觉得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重力变成了两倍,彷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在椅子上,甚至没办法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再加上隆隆单调的旋律,轻易地将钢一近乎朦胧的意识拉进睡眠的深渊中。 
全身无力的钢一呈现某种程度的放鬆状态:心脏的跳动却不断加快。 
再过一会儿,就会到达住家附近的车站;如此一来,钢一便得鼓起勇气去做,儘管不知道结果将会如何……讨厌的汗水渗进衬衫,背脊只觉得一阵冰凉,一股寒意窜过身体,他吓了一跳。 
(……可是我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钢一瞥了一眼苏菲亚的脸——两人瞬间四眼相对——然后他再度闭上眼睛。 
打喷嚏时,被他从头上甩掉的马奇尔坐在钢一的大腿上。 
「好痛痛痛……真是的,害我吓一跳耶~~」 
下了电车后,苏菲亚不由分说地拉着钢一的手爬上楼梯;他仰头看着出口,看见随时会下雨的阴天,结果脚尖在下一秒便被阶梯绊到,差点踩空。 
「你看吧,幸好我牵着你的手。」 
苏菲亚露出胜利般的得意笑容。 
到达地面后,眼前就是圆环,只见年轻的打工人员在正面的「肯德基」店面前方对路人喊着:「现在预约炸鸡还来得及哦~~」钢一走在平时的道路上,注意到右手边的「增田清美」药局看板採用大量的电子装饰,发出异样的色彩,店内十分理所当然地传出这个时期固定会播放的歌曲。 
钢一一行人走过药局前。 
他没有买葯。 
3 
「……钢一,这样真的好吗?」 
回到房间后,马奇尔跳到钢一的床上,以有些低沉的冷静声音说道。 
「嗯,我不买葯。」 
钢一一边脱下制服,一边平淡地回答。 
「……你认为……你没有搜集到所有的奇蹟的碎片吗?」 
「……这个嘛。」 
如此回答的钢一没有看向马奇尔的脸。 
「我当然不是觉得自己绝对没有搜集到,也觉得『或许这个就是碎片』;可是这样还是不行,因为我绝对不能死。」 
这也是为了现在在厨房里,天真地沉浸在新婚气氛中的苏菲亚。 
「可是——」马奇尔低语:「我遇到你的第一天就说了,如果违反规则,会有惩罚哦。」 
「……我记得。」 
钢一穿上室内运动服,坐在马奇尔的身旁,两人继续对谈。他们纷纷看向同一面墙壁,视线没有交集。 
「我记得,可是所谓的惩罚并不是专指『致命惩罚』的用词吧;例如说足球,就算收到一张红牌,也不代表这个人就被强制退出足球界了……嗯,不过如果马奇尔是为了骗我才故意使用这个字眼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马奇尔低着头,不发一语。 
踩着脚踏车的孩子们发出嘻闹声,接近,然后远去。 
过了一会儿后,钢一说了声:「……抱歉。」 
马奇尔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摇头微笑着: 
「没关係,你别在意;话说回来,你真的要这样做吗?这是你的决定吗?」 
钢一总觉得这句话像是在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哦。」不过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嗯,我已经决定了。」 
「这样啊……」 
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 
咚咚咚!突然传来了苏菲亚走上阶梯的声音。 
「我知道了……再见,钢一。」 
当马奇尔说完这句话后,苏菲亚的脚步声在钢一的房间前方停了下来。 
(……再见……?) 
这七年来,马奇尔日夜都和自己在一起,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再见」。 
这是当然的,因为「再见」是道别的话语。 
钢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将视线从正面的墙壁转到床铺上——几秒钟前,马奇尔应该在床上才对。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棉被略微凹陷了一些。 
「马奇尔……?」 
没有人回答,取而代之的是门打开了。 
「啊,真是的,你得躺着才行啊~~」 
苏菲亚一手握着手把,另一只颤抖的手则努力让放着两个杯子的托盘保持平衡,随后进入房间。 
钢一有好一阵子无法动弹。 
当晚,钢一七年来首次睡在单独一人的房间里。 
4 
隔天…… 
苏菲亚的看护一点用都没有,钢一的感冒渐渐恶化了。 
(难道这就是惩罚吗?应该不可能吧。) 
体温测出来是三十八点一度;感觉脑袋晕晕钝钝的他只能向学校请假。 
「抱歉啊,因为现在正好是耶诞特卖期间,而且年尾也近了,所以我不能请假……不过幸好学校的期末考已经结束了。」 
匆忙地做了顿简单午餐后,母亲便出门了;平常会来接他的苏菲亚和友实大概从母亲那里得知这件事情,两个人应该直接去上学了吧。 
一旦没有钢一以外的人的气息,家中的气氛便不太一样了;屋里空蕩蕩的,感觉比较像是自己潜入了某间空屋一般。 
(对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一旦身体状况虚弱,感情也会变得脆弱吗?钢一用面纸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涕,接着打开电视,摊开早报。 
没有任何关于炸弹事件的报导;他接着察看电视专栏各个频道的WIDE SHOW,但是都只有耶诞节相关的事情。 
(没有爆炸……炸弹不是限时的吗……?) 
抑或是因为在种种缘由下,钢一在不知不觉间採取的行动成为制止炸弹犯人思维的远因? 
(是这样就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打电话是正确的。) 
钢一其实想通报店家或是警察,但是日本警察并不像社会大众所想像得那么无能,一旦自己通报的事情曝光,他也没办法说明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如果处理得不好,或许还会蒙受不白之冤。 
(在现实中也是有可能被当成共犯之类的……) 
结果在这些顾虑下,他无法向警方通报。 
他不是放置炸弹的人,不对的是犯人,这点肯定没错。 
但是不管怎么想,「或许」会有人代替自己死去的这件事实都让他的心情十分不好。 
但是炸弹没有爆炸;换句话说——没有人死掉。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钢一觉得头痛似乎好多了。 
回到自己房间的他躺在床上思考着。 
没有人死,但是这并不代表不惩罚他。 
或许炸弹没有爆炸和给他的惩罚之间有什么关係吗? 
所谓的惩罚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间,钢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一离开棉被便有一股寒意袭来。他披上厚重的睡衣,走到一楼,打开电视,吃着母亲帮他準备的午餐;喉咙感觉痒痒的,吃什么都不好吃。 
还是没有炸弹事件的新闻。 
回到房间看时钟——十二点二十三分,苏菲亚和友实应该正準备开始吃便当吧;放学后,她们肯定会来探望自己,在此之前还有很多时间。 
钢一拿着掌上型游乐器,窝进棉被里,打开电源,用触控笔碰触液晶萤幕,开头画面随着激昂的音乐出现;当他碰触「读档」后,出现两笔保存资料,一笔是马奇尔的。 
(明明那么沉迷,他不破关是跑到哪里去了……) 
玩了一阵子之后,睡魔突然来袭,钢一差点把触控笔摔在地上;他一直忍到存档点出现才结束游戏。 
钢一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将游乐器放在桌子上,然后彷佛耗儘力气一般,倒在床上。 
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呢? 
钢一发觉自己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不过尚未完全清醒;在朦胧的意识中,他听见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妈妈……?不对,苏菲亚同学她们来的时间应该会比妈妈回家还早才对……难道是玄关的门没上锁吗……?) 
声音白头上传来;他微微张开眼睛,望向声音的来源,同时看见两条很像人类的腿。 
「快点醒来,八户钢一。」 
(……!) 
钢一跳了起来,睁大眼睛。 
但是站在那里的并不是马奇尔——虽然就「相同的生物」这个意义上而言,他们可以说是十分神似,不过依然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对方很僵硬地将手放在背后,伫立在原地。 
他戴着眼镜——椭圆形镜片后方的细小眼睛微微上挑,同时眯得更细了。 
「你终于醒来了。」 
他的声音宛若金属般沙哑。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做路·卡利尔,请你在说『路』和『卡利尔』之间别停顿太久,比眨眼的时间短一点点、刚刚好就行了;如果真的很难发音,直接叫我路卡利尔也没关係。」 
「呃……路卡利尔……?」 
路·卡利尔挑了挑和眼睛一样细的眉毛,说了声:「很好。」 
「今后也请多指教;不过我只是来向你说明惩罚的事情——换句话说,我是负责审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