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的底层处处可以看见红莲色的火焰。
折成两半的重巡空舰船首从燃烧的森林中突出,数颗炮弹犹如烟火般拖曳着尾巴,飞向四面八方。
在空中翱翔、夸耀胜利的战斗机都披着革命的色彩,雷波特•梅塞元帅率领的国军早已放弃支持拉•伊尔皇家。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引领着星尘,悠然压制整个战斗空域,将散发银色光泽的四十六公分炮口转向王宫。
王都亚历山大在燃烧。
十万市民发出欢呼声,涌进宫廷内。
欢呼声当中夹带着悲鸣,原本代表喜悦的声音逐渐变为带着兽性、野蛮而刺耳的叫唤。
我就像平常一样,听着风的声音。
风只是绕过眼前的现实,既不介入,也不会受到影响;不知从何方来,也不知吹向何处。我只是静静倾听着自由的风之歌,心灵渐渐与风同化。
心灵变成了风。
我的心飞越号称现实的各种事件。
虽然我的身体裹着纯白衣裳、坐在神轿上无法移动,但心灵却成为风而席捲世界,不受任何制约,眼中也没有映入任何影像。风扫过铺石板的街道,穿过狭窄污秽的市区,越过巨大的河川,穿梭在起伏的章原与大海的波浪间,奔向空中和云朵嬉戏。
这时,我的肉体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不论眼前的现实中发生任何事件,都与我无关。当我看着现实世界,感觉就像在做梦一般。化成风的心灵所感受到的,对我来说才是密度更高的现实。
在骚动的梦境当中,数千万群众高举的火把在黑暗中闪烁,照亮他们胜利的表情。他们喜悦地一再高喊我的名字:「荣耀归于您,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妮娜•维恩特!统治风的处女王!我们的统治者!」
有人被民众押到我面前。他们是穿着豪华的一对男女,以及和我大约同年纪的男孩子。民众压着他们的头,强迫他们亲吻我的鞋子。
我猜到这对男女大概是国王和王妃,男孩子大概是王子吧。他扭曲着表情,被一名男子抓着头髮,把脸贴在我的脚上。
我停止思考。
思考眼前的行为具有什么意义,事实上并没有任何意义。事物在我的意志之外发展,我的工作就是在必要的时候依照命令呼唤风——就是这么简单。除此之外,我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别人需要我,我就已心满意足。遭到母亲捨弃的我,却受到阿梅里亚诺边境公一爵犹如珍宝般的对待。在受到重视的时候,我就不会感受到被母亲抛弃的痛苦。虽然不算是幸福,却也不算是不幸——处在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确定的状态,让空虚的肉体穿上华丽的衣裳,面无表情地站在这里。
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某件事情。
低头一看,趴在地上的王子扭着脖子,狠狠瞪着我。他金色的头髮沾上泥土,脸孔染上血迹,碧蓝色的双眼怀着深深的憎恶色彩看着我。
巴雷特洛斯王国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憎恨着我。
我发觉到这一点后,受到美丽王子嫌恶的事实,将无奈而悲哀的情绪传递到我迟钝的心灵当中。
但是,我也觉得自己被憎恨是应该的。他的家园被烧毁、家人遭到践踏,财产也都被夺走,当然不可能不恨我。不过,即使我此时跪下来,向他一五一十说明自己的立场,也没有任何益处。我的工作只是依照别人的命令呼唤风,未受命令的时候就默默站在原地——即使我这样说明也无法当作藉口,因为是我站在十万民众的前方引领他们来到此地,并依照边境公爵写的原稿演说来怂恿民众,而且呼唤飓风毁灭禁卫军团。这些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拉•伊尔皇家的人会永远憎恨我。
我俯视着趴在地面上的国王、王妃与王子,静静地接受这项事实。
一个月后,在乌云密布的天空底下,我坐在亚历山大郊外圆形剧场的石座上,看着玛莉亚王妃被处刑。
观众席坐满了群众,数万人的怒骂声毫不留情地攻击着瘦弱的王妃。
王妃直到最后仍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与气质,姿态相当优雅。
这时,我麻痹的心中总算产生罪恶感。
我感到相当不自在,只好在自己的内心辩解。
——就是因为这个人挥霍无度,我才会被母亲卖掉。
——她丝毫不顾庶民的生活,根本是自作自受。
藉由这样的想法,我彷彿逃离了深刻的罪恶感。
断头台的刀子滑下来后,行刑者将王妃的头举向观众席,换来震耳欲聋的野蛮吼声回应。这不是欢呼声,而是来自人性最深层的野兽咆哮。不知为何,我感觉到观众才是败者,而死去的玛莉亚王妃是胜者。我无法忍受听到数万只野兽连呼我的名字。
在那之后,我的工作只是观赏处刑过程。
我坐在石座上,看着数百人的头被砍断。
我无法正视如此残酷的景象,却只能继续坐在那里。因此我照例抛下自己的身体,将心灵融入风中,翱翔于全世界。
我相信,风永远会守护着我。
直到那一天……
风抛弃懦弱的我。
我的心无法变成风。风不再来到我身旁,温柔地带我脱离现实、绕过一切事物飞翔。
我看到眼前儘是落败者被砍下头的景象。
断头台上响起怨恨的声音,鲜血从被切断的脖颈处喷出。被切下的头颅飞到空中,那张脸上憎恶的眼睛直瞪着我。
数人、数十人在我眼前死去,而我毫无躲藏之处。
我从石座上站起身,双手遮着眼睛,喊到喉咙几乎要破裂。我抓下银白色的假髮,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流着口水以疯狂的姿态继续尖叫。
观众席的群众面对我突来的狂态都呆住了,但我毫不在意,仍继续叫喊。直到官员连忙跑来,抱住我的双臂将我带出刑场,我仍一直叫喊到灵魂都绽开裂痕。
在那之后,我的工作地点改到亚历山大宫殿最深处的房间,端坐在豪华的椅子上正视前方。
那里的环境大致称得上静谧,不过我既不感到快乐也不觉得痛苦。有时革命政权的干部会来到椅子前方,依照礼仪亲吻我的手背,其余时间我什么都不做。世界似乎静止了,四周毫无动静,而我依旧无法变成风。
我心想,自己大概永远听不到风的歌声。
我已经忘记数日子,不知道经过几年之后——有一天,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抓起我的手。
「我们飞到天上吧,妮娜•维恩特。」
他的口吻就像是要邀我到中庭散步,简简单单便让我从宝座上站起身,并让我除下假髮与衣裳,穿上普通的衣服,带我到宫殿的飞行场。
我们坐上双座式战斗机,在路易斯的驾驶之下飞到天空。
这是我第一次在心灵处于身体中的状态飞到天空。
座舱罩外面是辽阔的蓝天,不论放眼何处,都只能看到蓝色。
我感到一阵怀念。
过去总是理所当然融入我内心的风,此刻似乎就在近处。
只要鼓起勇气伸出手,就可以再度与风牵手,听到已经听不见的风之歌——我茫然地这么想。只要我能够下定决心伸出手,只要我拥有如此积极的意志……
这时,传声管突然传来路易斯的声音。他询问我的本名叫什么。
我花费一些时间,才想起自己真正的名字。我以为再也没有人会用这个名字叫我了。
「克莉亚•库鲁斯……」
我低声对传声管说出这个名字,路易斯也重複念一次。这时,我不知为何掉下眼泪。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我还是哭了。
「真是个好名字,克莉亚。」
路易斯没有发觉我哭了,只是以开朗的口吻这么说。
***
克莉亚用指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抬起上半身。
清晨的阳光聚积在风之间。
她沉浸在梦的余韵里,下了床走近窗边,拉起窗帘。
隔着玻璃看到的是和昨天相同的清晨景象。早起的军港工作人员宛若豆子般的大小,已经出现在范•维尔的街道上。白色的大鸟从正上方飞过,消失在山腰的森林里。
从今天开始,高中生活就要正式展开。
除了和普通科学生相同的课程之外,还有气象学、航空力学等与飞行相关的科目,另外当然也少不了飞行训练。依据范•维尔班导师索妮亚•芭蕾斯的训话,这里的飞行训练相当严苛,碰到高难度的情况还有可能伴随着生命危险。她也提到过去飞行科学生的训练中曾发生的意外事件,并威胁被判定不及格的学生有可能会被转到普通科。昨天在训话完毕之后就放学了,克莉亚在提升紧张感的同时,也发现自己还有一道必须越过的高墙。
那就是与班上同学之间的交流。
她昨天再度深刻意识到,自己完全缺乏沟通能力。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普通的对话。
毕竟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和同年纪的人交流过。
一直到六岁,她在城里都被当作魔女而排斥;在接下来的九年当中,则以妮娜•维恩特的身分默默坐在椅子上,能够私下交谈的对象只有风而已。虽然她会和革命政权的干部进行公式化的交流,但也只是朗读别人决定的台词,或是默默让人亲吻她的手背,不算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沟通。
除此之外……虽然不是要找藉口,但范•维尔班的学生都是贵族高官的子弟,遵守着关于彼此身分的无形规则,在对话之前会先充分检讨对方与自己的身分高低才开口,举止态度也具有高雅的气质,用词优雅而洗鍊,绝对不是无法和他人好好说话的克莉亚所能应付得了。但是从今天开始,她也得踏入这些人的圈子里。
克莉亚感觉肚子一阵紧缩,不知从何处升起忧郁的情绪。果然就如乌西拉夫人所说,像她这样的人想要上学,根本是有勇无谋的尝试——克莉亚不禁开始感到心虚。
但是,学校里也有让她期待的事。
(今天或许可以见到卡路儿。)
她昨天非但没有跟卡路儿打招呼,甚至也没有见到他。但今天范•维尔班和圣特汝尔班会共同举行飞行训练,到时候一定可以看到他。
(卡路儿……)
她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开始感到兴奋,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她想起前天宛若梦境般的情景,祈祷着能够再度和他一起度过如此美妙的时光。
克莉亚的脸上泛起害羞的笑容,脸颊变红,心跳开始加快。
她以腼腆的表情洗过脸、刷过牙,不等侍女过来便自己换上制服,没有吃早饭就离开风之间,骑上脚踏车。
***
伊斯拉岛上有两座机场。
位于右岸后方的是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专用的梅克留斯机场,左岸中央的则是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训练用的艾斯可里埃机场。不过空艇骑士团正规军的飞机当然也会使用艾斯可里埃机场,因此学生们为了避免妨碍到正规军,只能使用机场边缘小小的跑道以及破旧的航空指挥处。
上午八点半,炙热的朝阳照在跑道的红土上。
维修工人奔波在二十五架双座式战斗机「阿尔康号」的周围。由机身向外突出的两片旋转翼以低速旋转,纷纷掀起尘土。
在尘土当中,全体共四十八名飞行科学生身穿练习生用的飞行服,挺直背脊排成整齐的队伍。
队伍前方站着一名身穿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正式军服的年轻女性教官,以凛然的态度盯着学生们。
朝阳映照着她鲜明的金髮与勇猛坚毅的表情,紧紧贴附在身上的军服则在胸部与腰际描绘出优雅而丰盈的女性曲线。
她是范•维尔班的导师——索妮亚•芭蕾斯,今年二十七岁。
她的本职并不是教师,而是现役的骑士团正规军人,因为接受凯格斯高中校长的委託才调为飞行科教官。因此,她身上带有浓厚的军人气质,不论对方是学生或教官同事都毫不留情。
「从今天开始就要进行正式的飞行训练。你们在训练学校应该已经学会起飞、水平飞行、浮升、降落等基本技术,在此要更加提升这些基本技术的精準度,并学习更高难度的技术。和训练学校不一样的是,教官不会和你们共乘。在学习基本技术的过程中,有关飞行的所有责任都要由各位自行承担,意外当然也有可能发生。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教官会尽最大的努力,但是没有人能够预测在空中发生的所有情况,因此,请各位深刻理解飞行训练所伴随的危险,明白吗?」
所以人都立正回答「是」,声音震动着清晨的空气。
索妮亚没有点头便继续说:
「今天要请各位决定自己的搭档。不过这不算是正式搭档,只是一个月左右的训练期间中暂定的搭档。请你们当场决定最适合的共乘者。」
队伍中的学生以视线偷瞄着彼此。
他们昨天才刚结束开学典礼,几乎都还不认识其他同学。选择共乘者对自己的成绩有极大的影响,当然必须谨慎行事,但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实力。
索妮亚理解学生内心的彷徨,却佯装不知道的态度,继续训话:
「相信各位对于前座与后座有自己的偏好,不过在训练过程中,会让各位都有机会乘坐前后座,之后再由我们依照适合度决定正式的搭档。现阶段,大家不用考虑技巧和实力的问题,只要选择自己相信可以处得来的对象,一班与二班的同学也可以互相选择搭档。决定搭档之后就到指挥处报到,时间是三十分钟,没办法自己决定搭档的人要扣分。开始!」
索妮亚宣布开始之后便离开学生的队伍,逕自走向指挥处的方向。
学生们虽然面带困惑,但仍旧解散队伍,开始寻找共乘者。
卡路儿斜眼看着周围同学无所适从的模样。他的心中没有丝毫困惑。
他紧闭双唇,坚毅地转身走向意中人所在之处。
艾黎儿将双手交叉摆在头部后方,闭上眼睛。
(反正又是跟他同组吧……)
她心中产生类似放弃的情绪,等待卡路儿来到她身边。
「艾黎!」
果不其然,有人来找她了。她无声地叹一口气,微微张开单眼。
然而,站在她眼前的却是之前几乎没有说过话的陌生男孩。
「那个……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搭档吗?」
这时,从那个男孩背后又有另一个从来没说过话的男生探出头,说:「不,请跟我搭档,我们一定可以合得来。」
接着,从两旁又有两名男生走上前,开口邀请:
「不对,最厉害的应该是我才对。」
「艾黎,请跟我搭档。」
这时,其他圣特汝尔班的男生髮现被抢先一步,连忙争先恐后、如波涛般涌向艾黎儿四周。
「咦?咦?这是怎么搞的……」
艾黎儿正感到困惑,但周围已经环绕了两、三圈的男生。
「请务必跟我搭档。」
「不对,你应该跟我在一起。」
「艾黎,和你最匹配的应该是我才对。」
「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我要将自己所有的技术都奉献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