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泉彷彿没有尽头。
不论前进多远的距离,伊斯拉的航线上仍旧只看得到「喷起的海水」。
由于无法降落到海面上,氢电池自然无法充电。限电生活的影响扩及所有层面,警戒敌军工作只能从阿斯卑纳山脉的观测点进行目测,甚至连戒备用的飞机都无法派遣。居民们被迫过着没有电力的生活,主张返回的声浪越来越大。
在没有地图的探险航海过程中,船员中势必会出现主张返回的声音,为此在伊斯拉出发之前,已经发给所有参与者「不论发生什么状况,在抵达目的地前绝对不会返回」的切结书,只有签署这份文件的人才能够登上伊斯拉。不过人类处于极限状态时,往往会丧失理智的外衣,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对神许下的承诺更重要,因此有许多居民开始倾向返回派的主张。
安抚民情也是航海长路易斯的工作。他派遣经过缜密会议后讨论出的宣抚官前往民众居住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进行说服工作,并拿出伊斯拉出发前的切结书,努力摘掉暴动的种子。
在受到空族追逐的现况下,即使回头也会遭遇同样的结果。空族从伊斯拉后方断续进行小规模的空袭,每受到一次攻击,空艇骑士团的战力就会被削弱。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总有一天他们会被空族追上,被迫进行决战。空族的目的就是不让踏入圣泉的人生还,不论航线是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或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都没有太大差别。
那么,他们只能选择前进——这是路易斯不变的答案。
路易斯在大约七年前曾经一度来到圣泉前方而逃回,这次他不能再度回头,不论如何都要越过圣泉,抵达「天空的尽头」。伊斯拉就是为此而存在,他也是为此耗费七年的岁月。
在航海长坚定的信念下,伊斯拉今天也在圣泉上方迎接新的早晨。
九月上旬的朝阳照射在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宿舍的中庭。
时节虽然即将迈入初秋,草坪却仍旧绿意盎然,蒙上闪闪发光的朝露湿气。
住宿生之一的莎朗晒完衣服后,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以忧郁的表情望着天空。
天空似乎浑然不知莎朗的心情,今日依旧透明清澈,毫无污点的白云吸饱了朝阳,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飘向伊斯拉的后方。
在抵达圣泉之前,这样的早晨一定充满欢笑。大家会把白色的户外用餐桌搬到绿色的草坪上,艾黎儿会準备好吃的料理,千春则会捣麻糬,大家边说笑边享受早餐时光。
然而,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
莎朗望着一片沉寂的男女学生宿舍,眼中露出感伤的神情。
两天前,他们替死者建造墓碑,并痛哭一场。
剩下的圣特汝尔班学生都努力要切换心情。他们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必须连死去学生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然而直到今日,他们仍旧与昔日的开朗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
负责迎击的范·维尔班学生全都战死,至于圣特汝尔班方面,光男和沃夫冈也已战死,和沃夫冈搭档的马可则身受重伤,再也不可能驾驶飞机,出院后将转入普通科。和卡路儿乘坐同一架飞机的艾黎儿因为肩膀受伤而住院中,即使伤口复原,左手臂也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此外,奈奈子在领教空战的恐怖后,打算放弃成为飞行员的梦想,希望转入普通科。千春要恢複以往的开朗,大概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莎朗忍不住叹一口气。
其中最奇怪的是卡路儿。
他在空战中倖存归来,大家都期待能够仰赖他的经验,他本人似乎也对此有所自觉。然而在前天晚上发生的小规模空袭以后,他的态度就突然变得很奇怪。
空袭的隔天早上,圣特汝尔的居民发现卡路儿倒在湖畔,便将他背回宿舍。他身上没有重伤,但不知为何脸颊、太阳穴和头皮都有被抓伤的痕迹。由于他的指甲嵌着皮肤和头髮,因此可想而知是他自己抓伤的。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那之后,卡路儿便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叫他吃饭也没有回应。他把门从里面反锁,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莎朗担心地从门外大声呼唤,试图要强行进入房间,却被卡路儿以从没有听过的可怕声音怒吼。
光是想到当时卡路儿的怒吼声,莎朗便感到毛骨悚然。从那声音几乎完全无法辨识言语内容,好似野兽的咆哮。莎朗听到那阵怒吼,立刻明白此刻关在房间里的不是她所认识的卡路儿。
如果有艾黎儿在,或许还有办法对应,但是她仍需要安静休养,莎朗不想让她担心,因此没有通知她。目前宿舍内没有人能够应付卡路儿,他一直没有吃饭也不跟任何人交谈,独自一人锁在房间里。
有谁能够想想办法?
连平日坚强的莎朗,都不禁认为沉重、阴暗、无奈的气氛笼罩着学生宿舍。
「早安。」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招呼声,莎朗转头,立即吓得挺直背脊。
站在她面前的是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的娇小少女。
「舍、舍监!」
莎朗忍不住将双手举到眼前防卫,腰部往后缩,打算一有机会就要逃跑。
不过,派遣舍监静香剪成娃娃头的头髮完全没有晃动,双眼依旧闭上,一步步走向莎朗。
「什、什么事?我没有食物,也没有钱!」
莎朗像是面对妖怪一般尖叫。
静香无声地拖着脚步往前进,逐渐缩短与莎朗之间的距离。
莎朗的太阳穴冒出冷汗。
静香想要的不外乎是食物或金钱,而且是惊人的食量与破天荒的金额。
她无法忘记在那恶魔般的夜晚,眼前这个妖怪的战斗方式。
莎朗当时面临空族地上部队的突击,以为自己的死期已到,然而一身运动服打扮的静香却挡在她前方,只凭短刀和「苦无」飞刀就摆平手持机关枪的敌军部队,超乎寻常的战斗力简直属于不同的次元,甚至让人觉得只要有这只怪物在,伊斯拉地表就安全了。
奇妙之处还不仅如此。
这只妖怪在制服敌人之后,回到己方阵地便正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并以施恩的态度索取莎朗的粮食。莎朗胆怯地递给她,她便保持正坐的姿势猛吃,完全不顾周围的枪林弹雨。她的肚子不断咕噜咕噜地响着,吃尽己方的食物、喝光水之后,就在炮弹声中打瞌睡。从她那副模样可以想见,超凡的战斗力似乎无法持续太久,在过度疲惫之后便丧失战斗能力。她没有持续守护伊斯拉地表的防卫能力,只能针对单一据点进行暴风般的快速攻击。但即便如此,也已经相当具有威胁力。
隔天,静香向凯格斯高中的校长申请惊人的特别劳动津贴,据说校长看到文件上的金额便睁大眼睛昏厥过去。目前双方似乎仍在进行劳资沟通,很难断定这项争执能否在航行圣泉的期间获得结论。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莎朗吞下涌到喉头的疑问,双手掌心朝着静香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并且窥伺着逃跑的机会。
妖怪闭着双眼,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断逼近往后倒退的莎朗,口中低声说:「我有一个想法。」
「呜!」莎朗的喉咙深处发出悲鸣,猛烈摇头。「我没有钱也没有食物!」
静香停下脚步,低下了头。
「我只是觉得,自己偶尔也该尽到舍监的责任。」
她的声音中带点无奈,算是相当罕见的态度。
「我是很认真地在担心各位,也想替自己的工作场所找回活力。」
「啊……是是,一定的……麻烦你了……」
莎朗总算点了点头,看来这妖怪也受不了宿舍沉重的气氛。
然而,什么是舍监的责任?莎朗点头之后歪着头思考,这时从静香背后传来开朗的声音。
「舍监,我準备好了哟,」
制服上套着围裙的千春笑嘻嘻地跑过来,从静香背后抱住她。
「危险!」
莎朗高喊,千春以诧异的表情抬头看她。
「咦?为什么?」
「啊,没事,对不起……没什么。」
莎朗尴尬地羞红脸颊,心想千春没有实际目睹那场战斗,所以才能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举动。
「我好喜欢舍监哟~」
千春欢喜地以脸颊磨蹭静香的后脑杓。
静香面无表情,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应:「我也很喜爱千春同学。」
「哇,我很爱你唷!」
千春将手臂插入妖怪的两侧腋下,把她像婴儿一样高高抱起举向天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旋转。妖怪不知为何显得全身无力,像一具尸体般任凭手脚随着离心力摇摆,两端的嘴角吊起露出门牙,从门牙缝隙发出「咻咻咻咻咻」的奇特声音。静香当晚就是在吐出这串意义不明的声音后,一瞬间制服敌军的据点。
莎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蹲在原地,用手蒙住双眼大喊:
「住手,千春!」
「好高好高!」
「咻咻咻咻咻,」
「拜託!把她放在地上,离她远一点!」
「咦?莎朗,你今天好奇怪哟!」
「咻?咻咻咻?」
莎朗抬起头,看到降落在地面的静香和双手绕到背后的千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歪着头看她。她勉强恢複镇定,咳了一下站起身。
「呃,没事……对不起,嗯……我只是有点……担心很多事情……」
「要担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啦。」
「咻咻咻咻咻了」
「嗯……对了,你刚刚说要準备什么?」
「啊,我们打算来捣麻糬!我想到好久没吃麻糬了,好想吃喔!」
千春拿出心爱的石杵露出微笑,一旁的静香则坐在石自上静静等候。
莎朗獃獃地望着石杵和石臼,终于泛起安心的笑容。
「……说的也是,最近都没有吃到千春做的麻糬。好,我们来捣麻糬吧!肚子吃饱才会有精神,我去叫大家过来。」
千春捲起袖子,以笑容回应。
「嗯,我们在这里捣麻糬。舍监,好久没捣麻糬了,要加油喔!」
「一定要捣出最棒的麻糬。」
静香低声说完﹒蹲在石臼前方。
「嘿!呀!喝!」
千春活力充沛地发出吆喝声,挥动那根得自斋之国外婆的石杵,静香也很巧妙地配合她的动作拉动糯米团,两人以绝妙的默契捣起麻糬。
莎朗离开两人走向宿舍。
她边走边反省自己不应该过分畏惧舍监。仔细想想,舍监当时是为了保护大家而战斗,甚至累到在炮火中也能熟睡。多亏有她在,大家才能得救。至于劳动津贴的争议,或许只是她隐藏内心害羞的举动,不是真心要申请……不对,她一定是真心想要申请津贴。不过……嗯,总之她的确救了大家。
莎朗在心中向静香道歉,走入女生宿舍的玄关。
在静谧的黑暗中,她听到千春的石杵轻巧地发出「啪、啪」的声音。
捣麻糬声中掺杂着笑声。千春的笑声比以前更开朗活泼,彷彿要唤醒所有住宿生。
『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连死者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
莎朗耳边响起千春所转述的光男话语。
她闭上眼睛,将头抬向天花板。
千春的笑声直奔九月的天空,清澈的声音彷彿是要传递给不在眼前的对象。
「别哭。」
莎朗仍旧将脸朝向天花板﹒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
「别哭,傻瓜。」
她紧咬嘴唇,全力忍住泪水。
「我得回应千春才行。」
莎朗如此勉励自己。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哭过,她拿出手帕仔细擦拭眼睛,在玄关侧面的镜子中确认眼睛没有肿起来,并勉强露出笑脸。
她得装出最像样的笑脸才行。
「千春的麻糬啊……好久没吃了……」
飞行科的学生之一——宪明·柏原,用哀戚的眼神看着刚烤好的麻糬,放入嘴巴里咀嚼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嗯,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却又立刻哀愁地垂下肩膀,平日粗鲁而满不在乎的态度已经蕩然无存,眉毛一直保持着下垂的八字形。
「……很抱歉,我最近没有食慾……」
一旁的班哲明也只咬一口麻糬就停下筷子。
千春见状,笑嘻嘻地用网子烤麻糬,督促他们:
「喂,不行啦!振作一点!」
看到她开朗的笑容,宪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觑,总算勉强吃完一块麻糬。
「嗯……我要振作。」
「我也要……振作。」
两人同时比出胜利手势,却看不出丝毫气势。
「你们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振作的样子啊~」
旁观的奈奈子无奈地叹一口气。
五名住宿生和舍监——总共六个人——一起吃早餐,场面理应还算热闹,气氛却仍旧有些消沉。
当众人聚在一起,就无可避免会想到不在场的人。
大家要永远一起飞翔。抵达天空的尽头后,要共同跳舞庆祝——过去许下的承诺,今后该如何实现?
宪明只吃一块麻糬,完全没有碰饮料。即使千春和莎朗试着鼓舞他,他也只是无力地笑着,不像以前那样轻佻地回应。
他在战争前对光男说了很过分的话,而且现在已经永远失去道歉的机会——这点深深刺痛宪明的心。
他因为言行轻薄而被取了「路人甲」的绰号,自己也很中意这个称呼,自以为「反正没人会拿我说的话当真,不管说什么都不要紧」,因此更加得寸进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日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