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启 嫩叶吐芽之际,料想身心均健。虽然想写一些季节问候语,但可能根本不需要吧。因为当十五年后的你看这封信时,并不一定是和现在相同的季节。
写信给自己有点害羞,但反正我所有的事你统统都知道,所以想一想就觉得其实还好,既然机会难得,我想把自己的烦恼写下来。一旦写下来,可以顺便在内心整理一下。
我目前有三大烦恼。
第一个烦恼就是合唱团的男生都不好好练习。如果不是所有人都齐心协力,这次的NHK大赛一定惨不忍睹。
第二个烦恼就是我很担心自己的指挥能不能顺利,也许我「希望大家这么唱」的意识太强烈了,让大家感到很有压力。希望我日后能够敏感地察觉现场的气氛,懂得随机应变。
最后的烦恼是关于松山老师。老师目前请了一年的产假和育婴家,準备专心待产和育儿。得知松山老师怀孕时,一开始我很高兴,但在去教师办公室后,听到了关于松山老师身体状况的传闻。老师天生心脏就很弱,虽然我们这些学生都不知道,但其实老师之前曾经多次住院,其他老师也都很担心她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我去问了松山老师,她叫我不要告诉合唱团的其他人,以免大家为她担心。
听说老师在分娩时会有生命危险,医生和家属都希望她重新考虑生小宝宝这件事,但老师决定要生。柏木老师会放弃东京的生活,暂时回五岛当代课老师,应该也是担心松山老师的身体。
我现在很不安,之前还做了梦。
我做了这样的梦。
大家练习合唱时,柏木老师接到了松山老师的家人打来的电话。柏木老师接电话时,我们也停止练唱。老师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掩着嘴,一动也不动。「发生什么事了?」即使我们问柏木老师,她也只是忍着泪水不告诉我们……
你一定已经知道结果了。真希望他们母子都平安健康。
祝安好
* *
午休时,男生反对派的女生在辻惠理的带领下前往教师办公室,虽然我并不在现场,但事后听辻惠理说了详细的情况。她们走进办公室后,围住坐在办公桌前发獃的柏木老师,为男生的事直接和她谈判。
「自从男生进出第二音乐室,教室就变得很脏。」
「窗户玻璃也被他们在打架时打破了。」
「我们不想让男生再进第二音乐室了。」
辻惠理也抗议道。
「以男生目前的水準,去参加NHK大赛太丢脸了,是不是应该改成练习女声三部合唱?」
她们对柏木老师说,之前合唱团只有女生时,一切都很顺利,合唱的水準也很高,没必要故意让实力不足的男生一起去参加NHK大赛,可以在学校的校庆或是其他校内活动时表演混声合唱,想要在NHK大赛中获胜,很希望这次以女声三部合唱的方式参赛。
「好,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了,这里刚好有NHK大赛的报名表。」
柏木老师听完大家的意见,从办公桌里取出一张表格,表格上有学校名字、指挥姓名、伴奏者姓名等多个栏位已经填好了,但歌唱人数和自选曲的名字,以及歌唱形态的栏位还空着。合唱团的女生希望老师在歌唱形态的栏目中填上「女声三部」。柏木老师拿出原子笔,当着大家的面填写。
「这就是答案。」
「混声三部」。合唱形态的栏目内写了这几个字。合唱团的女生在办公室内惊叫起来,其他老师都同时回头看着她们。
「我决定了,所有人一起向前走,不会捨弃任何一个人。」
柏木老师这么说。
「为什么?」
辻惠理问,老师露出带着自嘲的表情说:
「如果是以前的我,应该会赞成你们的意见,觉得为了获胜,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是,如果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唱歌呢?」
走出办公室后,那些女生纷纷抱怨对老师的不满,她们也有她们的理由。
「照这样下去,一年一度的NHK大赛的结果一定惨不忍睹。」「对三年级的来说,这是最后一次NHK大赛,这下全毁了。」「听说柏木老师以前是天才少女,她不了解我们的心情。」「那些男生是为了老师才加入合唱团,为什么遭殃的是我们?」
辻惠理立刻出面制止她们:
「既然老师已经决定了,我们只能服从。我不喜欢在背后说老师坏话的人。」
合唱团的女生都很崇拜戴着银框眼镜的团长,她们不再说老师的坏话,但问题并没有因此圆满解决,合唱团内出现了很深的鸿沟。
男生肯定派和反对派的内部分裂也对合唱产生了影响。比方说,当所有团员一起合唱时,有时候需要倾听其他人的歌声,让自己的声音配合大家的歌声。不说那些男团员,以前女团员都学会了这一点,现在反而失常了,似乎是在无意识中刻意避开和自己有不同想法的人唱歌的声音。这就是人的心态。结果,就会导致合唱的声音七零八落。这种感觉让人联想到在空中飞的飞机解体了。
星期天上午,家里的电话响了,祖父接了电话。
「原来是你。你现在人在哪里?是吗?没办法,你自己设法解决。」
祖父冷冷地回答后,挂上了电话。即使不必问,也知道是谁打来的。父亲每隔一个月,就打电话回家要钱。虽然我和祖母都在同一个房间,但组父挂上电话后,我们也没有聊父亲的事。我不由得思考,家人到底算什么?虽然我和父亲有血缘关係,但我们还算家人吗?
我决定把父亲当成是远走高飞了。他为了和情妇展开新生活,离开了包括我和母亲在内的家庭,如同在五岛出生的孩子在高中毕业后,为了上大学和求职离开岛屿远走高飞,或是如同在母亲体内孕育的生命离开了母体,如同我的母亲走完人生路之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朝一日,如今身处的地方会变成以前曾经停留的地方。这就是生命。
我想起以前有一对爱管閑事的亲戚夫妇曾经袒护父亲。他们责备祖父母和我对父亲不理不睬的态度,忠告我们说:「你们一家人应该团圆。他毕竟是荠荠的父亲,不接纳他太可怜了。」每次亲戚聚会,那对夫妻就责备祖父母和我,表现出自己是很有爱心的人,并对自己的这种大爱精神自得其乐。我觉得他们很烦,没想到从某个时期开始,他们突然不再提父亲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对夫妻主动和父亲联络,把原本住在九州本岛的父亲叫回五岛。当时,父亲已经是孤家寡人,离开了那个他不惜抛弃我们母女、也要在一起的女人。
那对多管閑事的夫妻请父亲住进他们家,对遭到亲人断绝关係的父亲深表同情,频频安慰他。父亲流着泪对他们表达感谢,难以启齿地问,是否可以借他一点生活费。父亲虽然去找了工作,却没有地方愿意僱用他。那对夫妻为了证明自己心地有多善良,拿了生活费给父亲,当时,父亲泪流满面,跪着向他们道谢。
那只是父亲在演戏。之后,父亲定期伸手向他们索取生活费。父亲刚开始向他们拿钱时还摆出低姿态,然而,久而久之,和那对夫妻接触时,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那对夫妻终于察觉不对劲,只是一切为时已晚。他们为父亲介绍了工作,但父亲惹是生非,立刻被开除了,让当初为他介绍工作的那对夫妻脸上无光。父亲赖在他们家中不愿离开,大白天就躺在家里看电视。父亲看起来一副穷酸相,却很难缠,他会游走在法律边缘,利用别人的好心为所欲为。
那对亲戚夫妻终于忍不住对父亲说了重话,父亲反咬一口说:「当初是你们自己找我来的,你们不是说要帮助我吗?」由于这都是事实,那对夫妻无法反驳。过了一阵子,父亲又用一些不着边际的借口,为自己目中无人的态度道歉,哭着表示反省,请求那对夫妻的原谅,但始终赖着不走。他利用那对夫妻一开始展现的同情心,继续在他们家白吃白喝白住。
那位太太终于忍无可忍,回了娘家,只剩下父亲和那位丈夫两个大男人在家里。最后,那位丈夫找了几个朋友来家里,硬是把父亲赶出了家门,把他押上了前往九州本岛的渡轮。父亲哭着大喊:「你太过分了!我要告你!」
父亲赖在那对夫妻家几个月,想到那段期间,父亲和我住在同一个岛上,就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慄。那段期间没有和他不期而遇,只能说是幸运。
虽然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详情,但我猜想当初母亲怀了我,才会硬着头皮和父亲结婚。母亲是天主教徒,不愿意堕胎,所以决定嫁给父亲。我觉得愧对母亲,忍不住想要哭。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很想对母亲说,堕胎拿掉我没有关係,千万不要结婚。如果要列举出每一个折磨母亲的人,父亲当然是头号元兇,也许我也榜上有名。比起感谢母亲把我生下来,我更觉得对她抱歉,对不起。全都是因为生了我。
「荠荠,你要去哪里?今天不是星期天吗?」
我把父亲的事赶出脑海。换好制服时,祖母问我。
「我要去学校,老师找我讨论社团的事。」
「是吗?真辛苦啊。」
我向祖父母打了声招呼,走出了家门。天空满是乌云,大海是一片寒冷的灰色。
到学校后,踏入几乎没有人的校舍。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快到第二音乐室时,听到了钢琴的琴声。柏木老师找我来学校一起完成词曲。老师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反正閑着没事,所以立刻欣然应允。
见到柏木老师后,我们分别投入作词作曲,没想到老师完成了曲子,而且还改编成合唱的音乐,时间也控制在四分三十秒内。
我拿出写到一半的歌词,在老师的伴奏下试唱后,当场修改文字,慢慢有了基本的架构,但中途陷入瓶颈,最终还是无法完成整首歌。
「我不行了,这个工作超出了我的能力,我想放弃。」
我忍不住向老师求饶,老师很体谅我。
「你真的很努力,接下来的部分就由整个合唱团一起完成吧。」
「好主意,就这么办。」
我终于可以卸下作词的重任,当然拍手叫好。
「歌名怎么办?在NHK大赛的报名表上要填写自选曲的歌名。」
报名截止日是六月初。虽然歌词还未完成,但至少必须先想好歌名。我们讨论着该取什么歌名,渐渐觉得肚子饿了。老师说,因为假日找我来学校,要请我吃午餐。于是,我们坐着老师的爱车出发了。
那辆小货车是老师的亲戚在农务时用的,虽然还可以在路上行驶,但因为没有洗车,车身上全是泥巴,而且,车身上的凹痕比之前更多了。一定是柏木老师东碰西撞的结果。
车子驶向离岛屿中心有一段距离、有很多家小钢珠店的那条路,每家店的停车场都停满了车。小钢珠是岛上很受欢迎的娱乐活动,一到假日,大人几乎都来这里消遥。就连其他岛屿的人也会特地开车过桥,来这里玩小钢珠。
「老师,那首自选曲的音乐为什么之前没有完成?」
我的屁股感受着小货车引擎的震动,转头问老师。我没想到她会把曲子写完,我猜想音乐早就在她的脑海里成形,随时都可以完成。
「我原本打算在晴子的婚礼上演奏这首曲子。」
老师握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她的鼻子很挺,宛如雕刻作品。
「松山老师吗?」
「对,我在东京得知她要结婚,当时,我刚好在新宿人多的地方,她打手机给我,说她要结婚了。」
「老师前年就结婚了,所以,你在婚礼上演奏了未完成的曲子吗?」
「我弹了其他曲子,一首很普通的、适合婚礼的曲子。」
前方是红灯,老师把车子停了下来。前方的人行道上没有行人。
「老师,你好过分,你就这样把準备在朋友婚礼上弹的曲子丢在一旁吗?」
「因为晴子要嫁的人是我中学时的男朋友啊。」
老师抓着方向盘的手时而张开时而握紧,似乎有点不自在。
我决定追根究柢。一问之下,才知道中学时代,松山老师和她的老公,还有柏木老师陷入了三角恋,松山老师退出了。之后,柏木老师和那个男朋友分手,那个人又开始和松山老师交往,最后走上红毯。柏木老师听到松山老师结婚的消息开始作曲,但不由得想起往事,写到一半,就不想再写下去了。
「……老师,真看不出来,没想到你中学时就和男生搞暧昧了。」
「荠荠,你对男女交往的问题真严格。」
「老师,你好早熟喔。」
「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喔。」
绿灯后,柏木老师把车子开了出去,转弯后,来到乌龙麵店的那条路上。我们去的那家店是本地名店,我曾经和家人、亲戚去过很多次。
「柏木老师,你以前就很漂亮吗?」
「都是男生来追我。」
「你一定甩了不少男生。」
「但那次是他甩了我。」
柏木老师口中的「他」,应该是指松山老师的老公。
「他为什么甩了你?」
「他受不了我。我以前在五岛的时候很自以为了不起,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很后悔,一直在后悔。」
「老师,你不要低下头……,车子开偏了……」
我立刻确认了一下安全带。
「这十五年来,我到底有什么成就?唯一的成就,就是操控Wii的遥控器已经驾轻就熟……」
「老师,你的前半生真苍白,而且,Wii是最近才上市的。」
「我以前对合唱完全没概念,没想到这么有意思。」
柏木老师好像突然想起似地说。
「合唱的时候,即使想要冲在最前面,也没有意义。只听到某个人的声音,会觉得很刺耳。所以,大家必须保持整齐的步伐前进,必须和大家站在一起,让声音绽放光芒。最重要的是,和他人保持相同的节奏。所以,要带领所有人一起进步,不能遗漏任何一个人。」
「那首曲子变成自选曲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不这么做,我恐怕就永远不会完成。而且,上次我去了晴子家,她的肚子很大了,这次一定要用那首曲子祝福她……」
柏木老师在乌龙麵店的停车场停好车,我们一起走进了这家并不大的店。这家店看起来有点像山上的小木屋。我居住的这座岛几乎都是山区,不适合种稻米,于是,就改种小麦,然后用小麦做成乌龙麵,没想到久而久之,反而成为岛上的特产。
店内有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人。从髮型、服装和整体感觉,就可以知道是不是本地人。
「好久没吃乌龙麵了。」
「我家常常吃,假日的午餐几乎都吃乌龙麵。柏木老师,你从东京回来后,对五岛有什么感觉?」
「好像时光胶囊。」
「时光胶囊?」
「在东京时,每一个地方都随时在变化,但这里始终没变。上次我回老家,小时候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现在还是老样子,每天去农田里干活。」
乌龙麵很好吃,肚子吃得很饱。我去了厕所,回来时,看到一个像是观光客的年轻男人正在和柏木老师说话。
从那个男人一身廉价花俏的衣服判断,他似乎在向老师搭讪。我走过去时,他问:「她是你妹妹吗?」「差不多吧。」柏木老师回答。搭讪男看了看我身上的制服,又打量着柏木老师的脸和衣服,「你是本地人吗?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也是观光客,才会找你说话。」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在打量地瓜。「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以为?」「因为你说话没有方书的口音。」「如果想说方言,随时都可以。」老师指了指观光客的右耳,用方言说了句:「你右耳上的东西真不赖啊。」观光客听不懂,目瞪口呆地问:「什么意思?」他的右耳戴了一个可爱的耳环。「我们差不多该走了。」老师转身去付了钱。
我们不理会搭讪男,走出了麵店,不发一语地坐上小货车。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準备开出去时,突然觉得很滑稽,终于憋不住放声笑了起来。我们想起搭讪男呆若木鸡的样子,一起捧腹大笑。
「对了,向井和筱崎那天打架,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回程的车上,柏木老师问我。他们打架的记忆开始淡薄,我很纳闷老师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
「圭介这个笨蛋最好去死,他不是说,看到筱崎很火大,所以才打他吗?」
柏木老师一边开车,一边苦笑起来。
「不,虽然向井叫我不要说,但其实我知道他们打架的原因。他好像也警告了筱崎,叫他别告诉别人。」
「是喔!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向井圭介这么想要守住的,到底是什么秘密?我能不能用这件事作为和他谈判的筹码,让他把我以前写给他的那封情书销毁?
「那你告诉我,那个笨蛋为什么和别人打架。」
柏木老师瞥了我一眼,叹着气说:
「是为了你。」
「什么?」
「合唱团的男生和女生不是不和吗?女生都在说男生的坏话,男生也在说女生的坏话。筱崎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你父亲的事。……不好意思,我从你的班导师冢本老师那里得知了你的家庭环境,筱崎提到你父亲的事,说你的坏话。向井圭介刚好听到,忍不住动手打了他。」
* * *
我决定利用午休时去图书室附属的视听室。视听室有一部分桌子是用隔板隔成单人座位,每个座位上有电脑荧幕、CD和DVD播放机、录放音机和耳机,可以视听图书室内的音乐和影像作品。
我坐在视听室角落,把在第二音乐室拷贝的录音带放进录放音机。耳机中传来歌曲的钢琴伴奏,那是柏木老师作曲的自选曲,已经改编成合唱音乐。老师要求合唱团的每个人都听这个录音带,帮忙一起写歌词。除了录音带以外,还有仲村荠的笔记本影本,上面是她写到一半、还有很多空白处的歌词。老师打算听取大家的意见,搜集有意境的文句,共同完成这首歌。
我听着音乐,看着仲村写的歌词。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我能够把握大致的内容。打开笔记本,思考着歌词未完成的部分,在内心寻找适当的词句。那些词句好像被兔子追着跑,东跑西窜,我只能用力伸长手臂,把抓到的辞彙记在笔记本上。不过,还是觉得感觉不太对,用橡皮擦擦掉之后,再去抓其他辞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