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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事件經過一九八六~一九八七年〕

作者:浦泽直树 字数:11472 更新:2022-11-08 14:20:48

第1章 发端

——二〇〇一年四月 维也纳

首先,让我们来回顾德国怪物所引发的事件概要。

被视为犯人的J目前是否还活着,以及究竟是何方神圣,德国联邦刑事调查局(BKA)至今依旧不愿公开。从这里我们可以推论,-是德国自纳粹时代至东西德分裂间,无法公诸于世的历史黑幕牺牲者,或者说是一种负面的遗产。

德国的电视、报纸、杂誌等所有媒体,皆报导J这号人物可能跟总数两百人以上的杀人事件有关。然而BKA当局却表示,唯一有足够证据起诉J的案子,仅有一九九五年亚德夫·勇克斯这名窃盗开锁者的兇杀案;因为其他案子的嫌疑都需要J自身的供述,而最重要的J本人又因脑部受伤,处于一息尚存的意识不明状态。

BKA对嫌犯的姓名也只公开以J称呼。其中包含了人权上的考量,但同时他们也承认,他们并不清楚J的本名。许多报纸与网路都认为J的名字是「约翰」,笔者一位德国媒体好友也称呼他为「约翰」。因此笔者也姑且将J命名为「约翰」,以便接下来的报导。

约翰事件是从一九八六年柏林围墙倒塌前夕开始,并製造出为数众多的牺牲者,过了十年才终于进入尾声。笔者决定,首先以事件发生的时间序列来进行说明。

最初的悲剧发生于杜塞尔多夫。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前东德)的大人物,政府贸易局顾问米海尔·李贝特,于八六年三月要求西德的政治庇护,带着妻子与小孩——一对双胞胎——来到西德。在一连串的面谈与侦讯后,李贝特终于被西德政府接受,并决定住在杜塞尔多夫。本来以为这一家人从此就能过着安稳的日子,但在同一个月的某个雨天,这对夫妻便于暂居的宅邸中遭人袭击、杀害。那对双胞胎兄妹虽然保住性命,但哥哥头部中弹而生命垂危,妹妹也陷入极度震惊的颤慄状态。两人被送往艾斯勒纪念医院。哥哥交由该院技术最高超的日籍脑外科医师天马贤三动手术,终于保住了性命。

警方认为李贝特一家人被袭击事件是出于东德恐怖分子之手,并依此进行调查,不过犯人最后却没有下文。

同月的最后一天,包含该院院长海尼曼医师在内的三名医院干部,因吃进掺有硝酸类有毒物质的糖果而惨遭杀害。同时,李贝特家的双胞胎兄妹也自医院消失,不知去向。儘管警方全力展开搜查,但却一直找不出可疑的嫌犯,甚至连任何能与双胞胎失蹤事件及杀人案扯上关联的人物竟然一个也没有,事件犹如坠入了五里雾中。

只有BKA派来的一位指导人员——海因里希·伦克警部对某个男子抱持着怀疑,而那号人物正是天马贤三医师。他虽然是救了双胞胎哥哥一命的主治医师,当时却为了这项手术而推绝了另一项手术?他无法前去开刀的那名急诊病患,是杜塞尔多夫市市长——结果市长死了,天马不但遭到院长强烈斥责,还从下任外科部门主任、院长未来女婿的宝座上被赶下。至于将天马计画中美好前景剥夺的人,包括未来的岳父,即艾斯勒纪念医院院长海尼曼医师,以及他身侧的两名医师——刚好就是被糖果毒杀的三人。

杜塞尔多夫的医院再次发生诡异事件,是在九年后的一九九五年——当时东西德已经统一,由于东德人大举涌入,是一个经济混乱、治安恶化的时代。

伦克警部那时正在调查一连串中年夫妇被杀事件,受害者都是富裕而没有小孩的夫妻。乍看之下会以为这应该是强盗杀人案,但伦克警部却认为案情并不单纯。据目击者供称,善于开锁的职业惯窃

亚德夫·勇克斯与本案有关。伦克警部得知勇克斯因交通事故而住进了杜塞尔多夫的艾斯勒纪念医院后,便立刻赶往该院。勇克斯的主治医师刚好就是那位天马贤三。伦克警部得知天马在九年前的毒杀事件后,终究还是成为了艾斯勒纪念医院的外科主任,便又再次起疑。毕竟那三人被毒杀后,获利最大的人就是天马。

伦克警部接连几天前往病房,对勇克斯进行盘问。勇克斯一直坚决保持沉默,但在某日,却被人发现遭枪枝射杀于医院附近的废弃建筑物中(而负责监视勇克斯的警官,也在同时被九年前那种掺毒的糖果杀害)。

伦克始终怀疑的天马医师宣称自己目击了杀害勇克斯的犯人,但理所当然地,伦克反而将天马视为头号嫌犯。

天马医师以疲惫的表情对伦克警部供述出惊人的事实。

九年前,以毒糖果杀害院长在内三人的兇嫌,就是失蹤的双胞胎其中一人——头部中弹、被天马开刀救回的哥哥。长大成人的他,如今正在全德国各地杀害中年夫妇,且为了封口而将共犯之一的勇克斯灭口。约翰——那位双胞胎哥哥如今已经成长为怪物了。

听完天马供称的伦克警部,心中更确信了一点——

九年前杀害院长等人、以及数天前杀害勇克斯与负责监视的警官,甚至是在德国各地杀害中年夫妇的真兇,其实就是天马贤三本人。然而,天马却製造出约翰这个虚拟的人格,并认定一切都是那名不存在的青年所为……难道这位医师有双重人格吗?

天马医师虽然变成了头号嫌犯,他本人却还是照常于医院看诊,甚至利用休假时自行调查约翰的行蹤。而天马医师最后抵达的场所,就是海德堡。

一九九九年,当事件变得众所周知时,报章杂誌对天马在这段期间得知了什么,以及为了何种目的赶赴海德堡,做了如下的说明:

为了探求中年夫妇连续被杀事件与约翰的关联,天马在犯罪现场附近四处拜访,并从邻居们那听来了一个共通点。

科隆、汉堡、汉诺威……所有被害夫妻的家中,在数年前的某一时期都曾有一名男孩。虽然不清楚那到底是养子还是暂时受託照顾的,但共通点就是男孩在某一天后便突然消失。

天马在最后访问的地点慕尼黑也得到相同情报。但老实说,调查工作还是陷入了死胡同。结果一筹莫展的天马,却在犯案现场对面居住的一名盲眼老者口中听到了令人震惊的证词。

老人是少年唯一的朋友。少年自称法兰兹,大约有一年时间跟对面被杀害的海拿夫妇同住。少年是个很用功、头脑又非常好的孩子,还对老人说相当感谢天马救了他一命,天马的恩情对他而言比双亲更大等等。然而少年最爱的对象,毕竟还是被留在某处的双胞胎妹妹。少年还说,等自己廿岁时一定要去接她。

老人最后对天马錶示,少年的妹妹应该就住在海德堡。

九五年五月,海德堡发生了一桩冲击人心的事件。艾里希·弗多拿与克莉丝汀·弗多拿这对夫妻,与恰好来家里拜访的海德堡邮报记者雅各·曼拉同遭不知名人士杀害。这对夫妻有个正就读海德堡大学的女儿妮娜,但妮娜也在事件后失蹤。同一天,则在海德堡古堡发现了园丁伊凡·库尔顿被勒毙的尸体。

黑森邦检察局并没有提及两个事件间是否有关联,但把在艾斯勒纪念医院工作的脑外科医师天马贤三列为库尔顿被杀案以及弗多拿夫妇与曼拉记者被杀案的重要关係人,并要求杜塞尔多夫警方能拘提天马。此外BKA也将天马医师列为中年夫妇连续被杀事件的重要关係人,同样对杜塞尔多夫警方下达了拘提令。

关于这一连串的骚动,笔者参照了九九年的各大报——尤其是非常想发掘真相的海德堡邮报,并加以进行考查。

抵达海德堡的天马,首先走进了小报社海德堡邮报,开始调查旧的报纸档案。他似乎认为可以找到被人领养的双胞胎以及失蹤少年的相关线索。因天马热心引发兴趣的记者曼拉,从天马那听说了约翰的故事,并被对方打动。两人彻夜作业后,在八六年十月的报纸上,找到了十一岁少年失蹤的报导。他们立刻赶往失蹤少年的家——根据报纸上的资料,双胞胎的生日竟刚好就是今天。

后来BKA当局才认定,杀害弗多拿夫妇的兇手是曼海姆警署的现役刑警密斯拿与米勒,至于该事件是否与约翰有关,则不愿多作表示。不过一般认为,既然曼拉记者也陈尸于弗多拿家中,对这点应该不需要存疑。

因此,那位妮娜·弗多拿,其实就是双胞胎兄妹的另一人,也就是约翰的妹妹了。妮娜在失蹤三年后,与天马一同重归社会。为了抢得她的独家专访,全德国的媒体都挤到了海德堡,但妮娜却坚决不受访。妮娜复学后该大学自行成立了纠察队,限制媒体任意进入校园。等到邦长都以保护人权的立场出面批判烦人的媒体后,这种超脱常轨的报导争夺战才逐渐平静下来。

笔者这时最感兴趣的是,天马与妮娜在决定处置成长为怪物的约翰时,究竟进行过什么样的对话呢?

为何密斯拿与米勒在弗多拿家大肆杀戮时,妮娜却不在场?天马把曼拉留在弗多拿家,自己一个人上哪去了?——从这两个谜题可导出的结论,就是约翰与妮娜重逢之前,天马已经抢先成功接触她了。

日后发展为德国犯罪史上罕见之大量屠杀的约翰事件,在妮娜失蹤以及天马贤三选择逃亡后,出现了重大的转变。

为了解开所有的谜,笔者觉得务必要与天马贤三本人碰面。但过去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成功访问过他,而针对笔者所提出的採访申请,他透过所属的国际医疗团体以一封措辞严谨的信加以婉拒。从信上美观的手写笔迹与不太像是外国人的正确文法看来,多少可以理解其人格特质。

笔者除了前往日本寻找天马医师的友人外,也在德国境内尽量从他的交友圈进行取材,就是希望能完整描绘这位天马医师的经历与人物相貌。

第2章 天马贤三

——二〇〇一年五月 横滨、东京、伦敦

天马贤三于一九五八年一月二日,出生在神奈川县的横滨市。父亲是市内某家知名的综合医院经营者兼院长(天马本人都对同事说父亲是个「小诊所的开业医生」),母亲则原本是医学类书籍出版社的编辑。这对夫妻之前都有过离婚经验,父亲与前妻生有七岁及两岁男孩。

两人再婚一年后所生下的孩子就是贤三,他从小就是个几乎不必管教的乖小孩,尤其听父亲的话。小学、中学他都念住家附近的市立学校,成绩在全县可说是数一数二,也很喜欢音乐与绘画,至于社团则隶属于田径队。

笔者为了得到比前违更深入的情报,拜託只见过一次面的日本媒体朋友,在二〇〇一年五月初造访日本。笔者雇了口译,也利用那位日本朋友的人脉,但还是被天马老家的综合医院婉拒採访。后来笔者试图寻找天马的过往同窗,但发现如今还跟他有往来的友人已经很少了。此外虽然有些人一开始答应接受採访,但得知笔者是外国人后又主动取消了。

伦克警部曾为了入侵天马的心而仔细观察日本人,但结果他发现,神秘兮兮的与其说是天马,还不如说是日本这个民族。伦克警部告诉笔者,儘管天马并未感染日本的社会习性,却仍是个无法融入德国的异乡人——滞留在日本的那两周,笔者也充分体认到那份感受。

到最后,笔者终于找到了天马一位小学、中学的童年玩伴,愿意接受採访。

那位童年玩伴现在还住在天马的老家附近,是个讲话直来直往的汉子。

「阿贤会因为那件事而变得这么出名,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之前在某本杂誌上看到『海外活跃的日本名医』单元,阿贤就是被刊载出来的其中一人。当时我心想,他真了不起,如果我生病了也想请他看看。我所认识的阿贤是不会杀人的。」

对方的职业是木匠,他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黝黑,露出精悍的表情。

笔者请对方尽量告诉我所有关于天马他所知道的事。

「阿贤是个很会读书的人,家里环境也跟我大不相同,应该算是少爷吧?一般说来,应该会以为他不屑跟我这种人玩吧?不过不知为何,阿贤从小就喜欢跟我这种坏孩子在一起。嗯,阿贤家的人对他跟我来往这点也不加干涉的样子。至于小时候玩的嘛……应该说通通都玩遍了吧,像是什么捉迷藏、拿木刀互打、打棒球、踢足球。不过阿贤那家伙,每次来我家,最喜欢的似乎就是跟我还有我哥一起看电视。至于跟别人打架之类的他就不行了。他打棒球或踢足球的技术也不算不好,但他对团体运动项目就是不怎么热衷。啊,不过阿贤的运动细胞很发达喔!中学时,他还是短跑……或什么田径项目的纪录保持者,只是人家都忘了那些事罢了。反正只要是一个人进行的比赛项目他就很擅长。」

笔者认为这位受访者是个诚实的人,但笔者并不觉得他与天马的过往友谊非常深厚。笔者对他指出这点后,只见他盯着天花板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想到似地开口道:

「其实我也忘了,几乎都快忘光了,但我现在回想起来,以前我曾经欺负过天马。他一直很想跟我玩,起初我本来想捉弄他并把他赶走,但后来我却跟我哥商量。故意装作跟他很要好的样子,这样够阴险吧?然后有一次,我们找到一间庭院很大的空屋子,以前这附近有很多那种没人住的房子。我们就在里面玩起捉迷藏。我哥当鬼,然后等阿贤躲好后,我们故意不去找他。那里的庭院一个人待在里头还怪毛的,我们猜想阿贤一定怕死了。让他一个人空等了三十分钟以后,我们才突然冲去他躲的地方吓他。结果阿贤竟然失禁了。那家伙一定是认为捉迷藏还没结束,才忍着不去厕所。我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还是跟我哥以及其他朋友,给他取了胆小鬼天马、拉尿小鬼等嘲笑他的绰号。不过即便如此,阿贤还是没哭就是了。」

笔者询问对方后来的发展如何。一般的小朋友通常都会跟对方绝交吧?

「后来吗?」他想了一想,才「砰」地击了一下掌。

「之后……在那之后,阿贤又来找我们玩了。我本来已经不想捉弄他了,但我哥却想用同样的手段再整他一次。我心想,这样一定会被阿贤拆穿吧?不过阿贤果然还是乖乖地躲进了那里的空房子。」

他呵呵地笑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

「我们又故意放着他半小时不管。但等我们之后想去他躲的地方吓他时,却已经找不到阿贤了。『果然不在啊』——我们都以为被他反将了一军,所以每个人都很火。我们一边大喊『胆小鬼天马,躲起来也没用的』或『再躲你又要撒尿了』之类的话,一边四处去找他;不过却怎么也找不到。大家都以为阿贤已经溜回家了。这时其中一个朋友的老妈突然气沖沖地跑来,骂我们到底想野到多晚,我们只好乖乖地各自回去。到了那天晚上七点左右,阿贤的母亲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有没有看到她家的贤三。这时我才慌了。我跟我哥跑回已经变得昏暗不明的那栋空房子,因为天色很晚,觉得比白天还可怕许多,没想到阿贤真的就在那里。他脸上虽然有哭过的痕迹,但还是故意在我们面前装着没事。『大家都好诈喔,我明明还在躲耶!』他这样说……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再捉弄他,变成真正的朋友了。」

他似乎认为天马是看穿了他们的整人把戏才故意这么做。至于理由,当然是为了加入他们这群玩伴。此外他也觉得,或许天马是无法原谅之前因此失禁的自己,所以才会强迫自己体验同一种情境,以便克服自身的弱点。

「该怎么说?阿贤对自己还真是严苛啊!」那人以这番话作为结论。

最后对方又对笔者说了一段有趣的故事。

「中学一年级的时候,阿贤跟我同班。班上的导师是一个讨厌的家伙,而且那时还是家长会跟媒体不会对老师教学方式多管閑事的年代,体罚或打学生巴掌可是家常便饭。有一年冬天,阿贤在玩煤炉……在我们那个年代,教室里有一种取暖用的煤炉。为了好玩,他加热金属制的火钳直到它弯曲为止。结果到了早上的导师时间被导师发现了,他对我们吼着到底是谁把火钳弄弯的,阿贤立刻自己招认。导师质问他要是被火烫伤怎么办,还随即赏他一巴掌。总之当年就是这个样子,阿贤也没回嘴。后来有其他笨蛋家伙也做了一样的事,就是用火烤弯火钳,导师再度发飘了。由于这次犯错的家伙是劣等生,导师对那家伙的态度向来也很粗暴,所以导师先打了那学生一巴掌,接着拿出被火烧红的火钳,作势要按到那家伙的脖子上,还要求犯错者向煤炉道歉——听起来很蠢吧!这时阿贤突然站起身说这么做太残忍了。还说如果觉得这也算教育的话,就去校长那里讨论,不然去找教育局说明也行。导师听了很害怕。没想到平常最乖的学生竟然第一个跳起来发难。」

或许天马贤三是某种克己主义者。此外,他忍耐到最后关头一定会爆发出内心的正义感。笔者相信这是理解为何天马独自追蹤约翰、并试图杀害他的关键。

笔者採访到的另一个人是天马中学时代的好友。这位好友如今是一位广告影片导演。对方与笔者碰面一小时后,得知笔者的採访意图,并接受了笔者的请求。

「天马在中学二年级与三年级时都和我同班,是个超级会念书的学生。我每科都八十分左右,已经算是个不会被罗嗦说要更用功一点的『好成绩』,但天马同学却是那种每科都接近满分、全学年的佼佼者。不过因为他不是整天拚命读书的书獃子,所以倒也很不可思议地并没有被其他同学排挤。相对地,他也没有因为成绩好而特别醒目……我想他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吧!」

笔者询问对方,当得知天马被称作连续杀人魔而遭全德国通缉时,他有什么感想,而现在又有什么想法?他如此回答:

「因为我知道你会问我这个,所以我起初很犹豫要不要接受访问。老实说,我觉得那根本是天方夜谭。不过人总是会变的,既然德国媒体都被搞得天翻地覆,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无法打电话给他,说声你这阵子真是太辛苦了,也是因为我之前已经相信他犯了罪……如果我现在反过来去安慰他,他一定会看穿我是个墙头草。因此我现在的心境,就是在反省自己的软弱以及无法彻底理解好友。」

笔者问他天马在中学时是否有特别热衷的事物。

「天马同学以前很喜欢音乐。我记得他吉他弹得非常好。话说回来,不管是绘画或音乐,只要是和艺术有关的东西,他学习能力都很强。我想只要他好好练习,他的吉他绝对可以弹得比我好。不过他并不是这种人。」

笔者进一步询问最后那句话的意义。

「他常对其他人感到讚赏不已。即使他自己也非常有才华,他却会先为对方的表现所折服。没错,他是那种绝不会否定他人的性格。这并不代表他很爱奉承别人,只是他会以肯定的态度面对他人的长处,或是他人喜好的事物……甚至是太过正面了。」

接着对方如此结论道:

「我想他是那种经常给自己过低评价、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有才能的人吧。因此,当你被天马这种天才讚赏时,明知自己不如他,却也因此而更得意忘形。因此我以前跟他相处且被他称讚时,总觉得有点飘飘然。」

笔者试着问对方关于音乐方面的问题。例如天马喜欢哪种音乐、参加了哪些活动等。

「他并没有参加乐团之类的。那家伙对这类的团体活动……不,或许该说他讨厌集体活动吧。在放学后的田径队训练时,天马同学总是以吓人的表情一个人猛力练习。至于他喜欢的音乐种类嘛……」对方闭上眼,以手抵住额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当时是七〇年代,也就是披头四的时代。另外像齐柏林飞船、深紫色合唱团、大卫·鲍伊等都是当年主流的音乐。不过天马同学他……唉,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印象中他喜欢一首很佣懒的曲子。」

对方表示,天马曾透过电视欣赏东京音乐节这项盛大的活动,并对其中一位造访日本的国外音乐家的演奏如痴如醉。对方很努力想从记忆中挖掘出那首曲子的名称,不过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由于已经超过了採访预定的时间,笔者打算在此将谈话告一段落。笔者最后一次询问对方,关于天马贤三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往事。

「这只是我的直觉。而且我也不想让天马同学知道我说过这些话。我总觉得他似乎跟家人很疏远,不管是对他父亲或哥哥们……」

对方提出的疑虑正是天马之所以会去德国行医的理由;关于这点,笔者也是在之后的其他採访才发现。

天马中学毕业后,进入神奈川县鼎鼎有名的私立高中就读。那是一所知名大学的附属高中,天马就读的中学里只有他一人考上。而笔者最后一名採访的对象,正是天马高中时代的友人。对方目前为日本某大贸易公司的课长,从去年才调到伦敦分公司上班。受访者戴眼镜、身着高级西装,体型已显露出中年人的姿态。这位中年男性是个脸上总挂着笑容的亲切之人,乍看下会觉得对方的年纪比天马医师老很多。

笔者起初问对方,当天马陷入杀人魔的嫌疑时,他有什么想法。

他边微笑边回答道:

「我在高中毕业以前,嗯,确实可以算是天马的好友,但到大学以后就没什么联络了。大一时他忙于医学院的功课,接着他很快就休学去德国留学了;而我念法学院,且一进大学就开始享受我的新鲜人生活。不过话说回来,他去德国留学之前,最常接触的朋友应该还是我吧。对他来说,或许我是个很适合发牢骚的对象。」

对方搔搔头笑了。

「当天马陷入逃亡生涯时,嗯,我一直对此感到难以置信。我也曾半担心半促狭地对朋友开着与天马相关的黑色玩笑,但我现在却十分自责。不过如果你去看当时的报纸或杂誌,会觉得上头的报导根本就肯定天马已经是犯人……比起相信自己的经验或判断,现代人似乎更仰赖印刷出来的文字或媒体啊。」

出人意表地,笔者开始觉得对方是个愿意说真话的人。天马大概也是欣赏对方这点吧。接着笔者开始询问天马的高中生活——尤其是与恋爱相关的部分。

对方又笑了起来,眼镜下的细长眼睛又眯得更细了。

「天马非常内向。当时我们还在念高中,就已经开始跟东京的女子大学附属高中进行联谊了,结果我们怎么邀都很难邀到天马。他只要现身必定大受欢迎,不过该说他对这方面相当迟钝吗……当时有个有趣的小故事。某个跟我们联谊过的女高中生,她男朋友恰好也认识我跟天马。不过那个男的很花心,没多久就对女友感到厌倦并开始劈腿。那女孩后来跑去找天马诉苦。起初天马也很温柔地听女孩子诉说,但没多久那女孩就转而爱上天马了。只是天马似乎根本没察觉到。他光只会『嗯嗯』地听对方的抱怨,并且跟那女孩一起烦恼……」

那女孩应该不是天马喜欢的类型吧——笔者这么一问,结果对方很夸张地挥着手说:

「错了错了,那女孩确实是天马中意的类型。但在天马看来,她烦恼的是另一个男生的事,而且那个男生还是天马认识的人。天马对这种事可是非常拘谨保守的。我们也曾告诉他,说这个女生其实很喜欢他,要他跟她交往。虽然天马也逐渐察觉女生的心意,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没有在一起。她那个花心的男友发现女朋友变得冷淡,又急着想挽回心意而拚命道歉、祈求原谅。我对天马说,哎呀,你早该把那女生抢走的!虽然之后还是有机会……不过天马终究没能把握机会。听说那女生曾对朋友说想跟天马交往呢!」

结果那段恋情还是不了了之啊!当笔者也不禁这么感叹时,受访者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荚着说道:

「对了对了,我记得涩谷有一间叫Cozy er的蛋糕店。那女孩下定决心要跟天马告白,并跑到那边跟他见面,但天马却在女孩开口前就毅然地说出『太好了,那家伙是个好人』……恭喜对方跟前男友複合。」

受访者认为天马是个很果决,但结果总是事与愿违的人。

笔者还是对天马中学时代好友——也就是那位广告影片导演——的最后一番话耿耿于怀,于是就试着问天马与他家人是否不和,尤其是跟他父亲与兄长们。如果这位受访者是天马习惯发牢骚的对象,或许会听说天马家里的情况吧……

对方点头表示曾听说过。听了受访者的说明,笔者终于懂了。一个虽有决断力但总是事与愿违的人,为何会去德国留学并在当地行医?天马本来明明可以留在日本,以优秀的医师身分过着一生安适富裕的生活……

高中时的天马,一如他在就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一样,成绩依旧优异。他的学业表现独佔鰵头,即使是附属高中的学生都很难进入的医学院,他也轻而易举地获得推荐而被录取了。身为该校校友的天马父亲对此感到欣喜若狂。比天马年长八岁的哥哥虽然也是个资优生,但性向比较偏文组,经济系毕业后便进了一间知名的银行工作,因此天马的父亲对是否有儿子能继承家业感到很不安。然而,比天马大三岁的二哥为了进医学院已经重考三年了,使得天马对于将来是否该照着父亲的期望继承家里的医院,感到相当苦恼。

那年,他二哥终于考上了另一间医学院,天马总算如释重负。但他父亲依旧对周遭表示,这位小儿子才是家业的继承者。毕竟以知名度和历史来说,二哥所进的医学院与天马的大学简直是天差地别。在这当中,天马的母亲也建议父亲把医院传给次子。这位天马家的续弦之妻,对于两位不是自己骨肉的儿子总是过度小心对待,经常站在长子与次子的角度发言,但对于自己怀胎十月才辛苦生下的小儿子贤三,又总是显得过度严厉。

最后,一篇刊载于某医学杂誌上的德语论文终于将天马解救出来。那篇了不起的论文主要是在讨论阿兹海默症病人的心理疗愈,作者则是杜塞尔多夫大学的医学教授伍德·海尼曼。

天马因此下定决心——他要将老家的医院留给他二哥,而去自己所尊敬的海尼曼医师底下学习。这种突然改变生涯规划的作法当然大大惹恼了他父亲。但天马心意已决,并利用奖学金制度,不靠任何人的协助就成功前往德国留学。在杜塞尔多夫的语言学校拚命修习了一年德语后,第二年九月,天马终于成功考上他想进入的那间医学院。而大概也是在同时,他与留在日本的父亲和解了,不过天马是在后来才知道,帮忙协助说服父亲的,是他那个同样想当医师的二哥。

天马在杜塞尔多夫大学依旧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并深获他尊敬的海尼曼教授喜爱,于是便在成功取得医师资格后,前往这位教授担任院长的艾斯勒纪念医院任职。然而,天马四年级时发现了当初鼓动他前往德国的那篇优秀论文,并不是出自海尼曼之手,而是某位优秀助教的代笔。从那时以后,天马也很担心自己将来是否会成为另一个帮海尼曼捉刀的人。

另一方面,同父异母的二哥打算把医院继承人位置让给天马,断然拒绝了继承父亲的医院,开始前往无医的偏远村落展开行医生活。他曾经写了一封恳切的信给天马,表示父亲已经不生他的气,希望天马赶快回来继承家业。目前这位二哥已经是个名医了,而且依然在各个没有医疗的偏僻地点为患者服务。当天马几乎快成为全德国的公敌时,这位二哥依然相信弟弟的清白,并僱用侦探与律师协助洗刷冤屈,还在日本展开了救援天马的行动——关于这段后话,知道的读者应该不少才对。

即使是在这里,我们依然可以发现天马的果决行事总是得到了不如他预期的结果。

一个好的外科医师需要同时拥有谨慎的判断力与果决的态度,但几乎很少有人能兼具这两者。毕竟这两种天性几乎是相反的——某位有名的医师曾这么说过。然而这位叫天马的男子,却是一个少数同时拥有这两种矛盾才能的罕见人物。

不过这种性格,是否也让他的人生沦为比普通人还没用的笨拙角色?

下一章将刊载一位最熟悉天马的德国人的专访。

从她的谈话可以看出为何天马会与一连串的事件产生密切关联,以及为何天马会觉得除掉约翰是自己的使命——笔者认为,在这本报告书中,下一章恐怕是最紧要的关键之一吧。

那位受访者的姓名是艾娃·海尼曼,曾与天马有过婚约,更是第一起杀人案牺牲者——艾斯勒纪念医院院长伍德·海尼曼——的女儿。

第3章 艾娃·海尼曼

——二〇〇一年五月 杜塞尔多夫

傍晚六点四十分,艾娃·海尼曼现身于她指定的地点,也就是位于杜塞尔多夫旧城区莱茵河畔的某间优雅咖啡厅内。虽然这位女性外表亮丽,还散发出雍容华贵的气质,但她却总是露出好像在生气的不悦表情。从事厨房设计顾问的她似乎刚下班,身着一袭黑色的范伦铁诺外套,手上戴着宝格丽的手錶、尚美的戒指——这些高级名牌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身上。

老实说,她对笔者的採访要求给了一个很严苛的条件——「五点半準时开始。因为我很忙所以只能拨出十五分钟。如果你迟到的话採访就直接取消!」结果笔者提早十分钟就已经出现在指定的地点,她却迟迟未赴约,让笔者等了一个小时以上。然而艾娃·海尼曼对于自己迟来的说明,却是她事务所里有人突然辞职了,所以她必须自己去跟一位设计师开会——与其说这是道歉,还不如更接近对笔者发牢骚吧。就座后她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然后她又翘着脚,很快地点燃一支万宝路淡烟。

——你与天马医师曾有婚约吧?但在令尊去世前不久婚约却突然取消了。请问你当初的婚约是否有爱情以外的其他考量?

「医院跟医界也是一个充满政治斗争和权力互角的世界。当时,我父亲锁定了德国医师协会理事长的宝座,无法容许自己的医院出任何差错,包括手术与其他事务在内。因此,他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好帮手。」

——所以令尊挑中了天马?

「他是个医术高超的医生,还是个完全没野心的技术导向型人才……对我父亲来说正是只安全的忠犬,不必担心被这种人咬到手。」

——不过,令尊还是被咬了?

「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前一天他因为父亲的指令取消了某个土耳其人的手术,而去帮一位声乐家动刀。结果土耳其人后来死了,他便对此感到非常懊悔。他是那种一旦担心某事就绝对停不下来的人……我当初明明告诉过他人命本来就是不等价的,但他却听不进去。」

——这个问题或许有点直接,请问你真的爱过天马医师吗?

「我父亲是个很有政治野心的人,但他并不是一个会强迫我跟讨厌对象在一起的专制者。因此我选择了一个可以让我幸福的人,那个人便是贤三……如果要问我是否爱过他,答案是肯定的。」

——那当初你为什么会单方面取消婚约?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父亲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好帮手,而我想要让自己得到幸福。当时贤三的所作所为已经违反了这两项条件,所以会有那种结果也是无可奈何的。」

——你觉得天马爱你吗?

「他对我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即便在他拒绝为市长动刀以及发生后来那些事之后,他依旧想跟我结婚。面对医师这项工作以外的事,他总是显得很优柔寡断,所以他需要一个像我这样果断的女性陪在身旁。」

——当婚约被解除时,你觉得他恨你吗?

「他当然恨我。但等我父亲去世后,我自己也变得很软弱,几度希望能跟他複合,然而这时的他对我已经没那么热情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是我先弃他不顾的。」

——所以现在换你怨恨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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