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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者:片山恭一 字数:6141 更新:2022-11-08 14:20:55

早上醒来,发觉自己在哭。总是这样。甚至是否悲伤都已分不出了,感情同眼泪一起流去了哪里。正在被窝里愣愣发獃,母亲进来催道:该起来了!

雪虽然没下,但路面结了冰,白亮亮的。约有一半车轮缠了铁链。父亲开车,助手席上坐着亚纪的父亲。亚纪的母亲和我坐在后面。车开动了。驾驶席和助手席上的两人不停地谈雪。登机前能赶到机场吗?飞机能按时起飞吗?后面的两人几乎一声不响。我透过车窗,怅怅打量外面掠过的景緻。路两旁舒展的田野成了一望无边的雪原。阳光从云隙射下,把远山镀了一层光边。亚纪的母亲膝上抱着一个装有骨灰的小瓷罐。

车到山顶时,雪深了起来。两个父亲把车停进路旁餐馆,开始往车轮上缠铁链。这时间里我在附近走动。停车场对面是杂木林。未被践踏的雪掩住了下面的荒草,树梢上的积雪不时发出乾涩的响声落到地面。护栏的前方闪出冬天的大海,波平如镜,一片湛蓝。所见之物,无不像被深沉的回忆吸附过去。我把心紧紧封闭起来,背对大海。

树林里的雪很深,又有折断的树枝和坚硬的树桩,比预想的还难走。忽然,一只野鸟从林间尖叫着腾空而起。我止住脚步,倾听四周动静。万籁俱寂,就好像最后一个人都已从这世界上消失。闭上眼睛,附近国道上宾士的带链车轮声听起来彷彿铃声。这里是哪里?自己是谁?我开始糊涂起来。这时,停车场那边传来父亲招呼我的声音。

翻过山顶,往下就顺畅了。车按预定时间开到机场,我们办完登机手续,走去大门。

拜託了!父亲对亚纪父母说。

哪里。亚纪的父亲微笑着应道,朔太郎一起来,亚纪也肯定高兴。

我把视线落在亚纪母亲怀抱的小罐上面一个包在漂亮锦缎中的瓷罐,亚纪果真在那里面吗?

飞机起飞不久我就睡了过去。我做了个梦。梦见还健康时的亚纪。她在梦中笑,仍是以往那张显得有点困惑的笑脸。朔君!她叫我。语声也清晰留在我耳底。但愿梦是现实、现实是梦。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醒来时我仍在哭泣。不是因为悲伤。从欢欣的梦中返回悲伤的现实,其间有一道必须跨越的裂口,而不流泪是跨越不过去的。尝试多少次也无济于事。起飞的地方冰天雪地,而降落的地方却是娇阳似火的观光城市。凯恩斯面临太平洋的美丽都市。人行道上椰子树枝叶婆娑。面对海湾建造的高级宾馆四周,绿得呛人的热带植物铺天盖地。栈桥系着大大小小的观光船。开往宾馆的计程车沿着海滨草坪的一侧快速行进。许多人在暮色中悠然漫步。

好像夏威夷啊!亚纪的母亲说。

在我看来彷彿是应该诅咒的城市。所有一切都和四个月前相同。四个月时间里唯独季节推进,澳大利亚由初夏进入盛夏,如此而已。仅仅如此而已

将在宾馆住一宿,翌日乘上午航班出发。几乎没有时差,离开日本时的时间照样在此流淌。吃罢晚饭,我躺在自己房间床上,望着天花板发獃。并且自言自语:亚纪不在了!

四个月前来时也没有亚纪。我们来此做高中修学旅行,而把她留在了日本。从离澳大利亚最近的日本城市来到离日本最近的澳大利亚城市。这条路线,飞机不必为加油中途停靠哪里的机场。一座因为奇妙的理由闯入人生的城市。城市是很漂亮。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新奇。那是因为我所看的东西亚纪曾一起看过。但现在无论看什么都无动于衷。我到底该在这里看什么呢?

是的,这就是亚纪不在的结果,失去她的结果。我没有任何可看的了。澳大利亚也好阿拉斯加也好地中海也好,去世界任何地方都一回事。再壮观的景象也打动不了我的心,再优美的景色也无从让我欢愉。所见、所知、所感给我以生存动机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会同我一起活着。

仅仅四个月、仅仅一个季节交替之间发生的事。一个女孩那般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六十亿人类看来,无疑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我不置身于六十亿人类这一场所。我不在那里。我所在的只是一人之死沖尽所有感情的场所。那场所里有我。一无所见,一无所闻,一无所感。可是我果真在那里吗?不在那里,我又在哪里呢?

上初二的时候我才和亚纪同班。那以前我一不晓得她的名字二不知道她的长相。我们被编入九个平行班中的一个班,由班主任老师任命为男年级委员和女年级委员。当年级委员的第一件事就是作为班级代表去看望一个叫大木的同学,他开学不久腿就骨折了。路上用班主任老师和班上全体同学凑的钱买了蛋糕和鲜花。

大木腿上很夸张地缠着石膏绷带,倒歪在床上。我几乎不认得开学第二天就住院的这个同学,于是和病人的交谈全部由一年级时也和他同班的亚纪承担,我从四楼病房的窗口往街上观望。车道两旁整齐排列着花店、水果店和糕点店等店铺,形成一条不大但很整洁的商业街。街的前方可以看见城山。白色的天守阁在树梢新绿之间若隐若现。

松本,下面的名字叫朔太郎吧?一直跟亚纪说话的大木突然向我搭话。

是的我从窗边回过头去。

这怕不好办吧?他说。

有什么不好办的?

还用问,朔太郎不是荻原朔太郎的朔太郎①吗?

我没回答。

我姓下的名字可知道?

龙之介对吧?

对对,芥川龙之介②。

我终于明白了大木的意思。

父亲是文学中毒分子啊,双双。他满意地点了下头。

我的倒是爷爷我说。

你名字是爷爷取的?

嗯,正是。

无事生非啊!

可龙之介不还蛮好的吗?

好什么?

若是金之助如何是好?

什么呀,那?

夏目漱石的原名嘛!

哦?不知道。

假如你父母爱看《心》③,如今你可就成了大木金之助喽!

何至于。他好笑似的笑道,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给儿子取什么金之助为名嘛!

比如说嘛。我说,假如你是大木金之助会怎么样肯定成为全校的笑料。

大木脸上有点儿不悦。我继续道:

想必你要因为怨恨父母取这么个名字离家出走,成为职业摔跤手。

何苦成为职业摔跤手?

大木金之助这样的名字,不是只能当职业摔跤手的吗?

也许吧。

亚纪把拿来的花插进花瓶。我和大木打开糕点,边吃边继续谈论文学中毒分子双亲。临回去时,大木叫我们再来。

一躺一整天真够无聊的了!

过几天班里的人会轮流教你功课的。

最好别那样

佐佐木她们也说要帮来着。亚纪道出班里一个以美少女着称的女孩名字。

满意吧,大木?我取笑他。

瞎操心!他说了句不甚风趣的俏皮话,独自笑了。

医院回来路上,我忽生一念,问亚纪一起爬城山如何。参加课外体育活动太晚了,而径直回家至吃晚饭还有些时间。好啊!她爽快地跟了上来。城山登山口有南北侧两个。我们登的是南侧。若以北侧为正门,这边则相当于后门。路又险又窄,登山者也少。途中有个公园,两条登山路在那里合在一起。我们也没怎么说话,只管沿山路慢慢往上爬。

松本君,摇滚什么的听吧?走在身旁的亚纪问。

嗯。我一闪侧了下头,怎么?

一年级时候看到你常和同学借CD。

你不听的?

我不成。脑袋里一锅粥。

一听摇滚就?

嗯。就成了午间校餐里的咖喱豆。

嗬。

体育活动你参加的是剑道部吧?

啊。

今天不去练习也可以的?

跟顾问老师请假了。

亚纪想了一会。

奇怪呀!她说,体育活动搞剑道的人,在家里却听什么摇滚味道完全不同的呀!

剑道不是要咔嚓一声击中对方面部的么,和听摇滚是一回事。

平时不怎么咔嚓?

你咔嚓不成?

咔嚓是怎么回事,我还真不大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

作为男女中学生,那时两人走路都保持适当距离。儘管如此,从她头髮上还是有洗髮香波或护髮液那微微的香甜味儿飘来,和直冲鼻孔的剑道护具味儿截然不同。一年到头带有这种气味儿生活,或许不会产生听摇滚或用竹剑击人那样的心情。

脚下石阶的稜角变得圆了,点点处处生出绿色的藓苔。掩住石砾的地面是一层红土,看上去常年湿漉漉的。亚纪突然站住:

绣球花!

一看,山路和右面石崖之间有一丛枝叶繁茂的绣球花,已经长出许多十圆硬币大小的花蕾。

我么,喜欢绣球花。她一副痴迷的样子,开花时不一起来看?

好的。我有点焦急,反正先爬上去吧!

①日本着名诗人,1886~1942。②日本着名小说家,1892~1927。③夏目漱石(1867~1916)的代表作。

我家位于市立图书馆院内。与主馆相邻的双层白色洋楼几乎就是鹿鸣馆①或大正自由民主风潮②的化身。说正经话,此建筑已被市里定为文物,居住者不得擅自维修。定为文物本身自是值得庆幸,但作为住的人根本无幸可言。实际上祖父也说不适于老年人住,赶紧一个人搬去一座半新不旧的公寓。不适于老年人住的房子,定然任何人住都不舒服。这种故意逞强似乎是父亲的一个顽症,依我看,母亲给此病害得不浅。而对孩子却是大大的麻烦。

至于一家子因了什么缘故住在这座房子的我不知道。除了父亲的故意逞强,同母亲在图书馆工作肯定有关係。抑或由于过去好歹当过议员的祖父的门路也有可能。不管怎样,反正我不想知道有关这座房子的令人不快的过去,从未故意打听过。家与图书馆之间,最短不过十米。因此,可以从二楼我的房间里和坐在图书馆窗边桌旁的人看同一本书这倒是说谎了。

别看我这样子,可还是个孝顺儿子,从上初中开始,就趁体育活动的空閑帮母亲做事。例如周六下午和节假日读者多的日子在借阅服务台把图书条形码输入电脑,或把还回的书堆在小车上放回原来的书架,勤快得不次于《银河铁道之夜》③里的焦班尼。当然,因为一来不是母子经营的图书馆,二来不是义务工,所以工钱还是领的。领的工钱几乎都用来买CD了。

我和亚纪那以后也作为男女学级委员继续保持恰到好处的关係。在一起的机会固然很多,但不曾特别意识到对方是异性。莫如说可能因为距离太近而觉察不出亚纪的魅力。她相当可爱,性格随和,学习也好,班上男孩子里边也有很多她的追捧者。而我不知不觉之间招来了他们的嫉妒和反感。比如上体育课时打篮球踢足球,必定有人故意冲撞或踢我的脚。虽说不是明显的暴力,但对方的恶意足以感受得到。起初我不解其故,只是以为有人讨厌我。而一想到自己无端被人讨厌,心里很受刺激。

长期不解之谜由于一件无聊小事而豁然开朗。第二学期举办文化节时,二年级必须每

班演一个节目。自习时间里投票结果,女生团体票佔了上风,要我们班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朱丽叶一角因女生联合投票由亚纪扮演;罗密欧一角按照谁都不愿意做的事便由学级委员做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而由我扮演。

在女生主导下,排练在融洽气氛中顺利进行。在窗边一幕有朱丽叶自我表白场面: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请你背叛父亲,抛弃那个姓!如果做不到,至少请发誓相爱。亚纪本来就认真,演得又认真,自有好笑之处。加之特别出场的女校长扮演乳母角色,照本宣科地说道一点不错,我以十二岁时还是处女的我本人的名誉宣誓,结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在朱丽叶卧室里两人迎来清晨,罗密欧离去前自言自语:外面亮了,而两人的心暗了这是恰有接吻场面。加以劝阻的朱丽叶,被拽住脑后头髮的罗密欧,两人定定对视,隔着阳台栏杆接吻。

你少跟广濑死皮赖脸的!他说。

以为自己学习好一点儿就美上天了!另一个家伙接道。

说的什么呀?我说。

讨厌鬼!一人猛然朝我腹部打来。

本来就是要吓唬我,加上我也条件反射地运了气,所以几乎没受伤害。也许两人因此出了气,突然转身,气呼呼走开了。我呢,较之屈辱,莫如说感到痛快一种长期耿耿于怀的不安消除后的痛快。往对于硷性呈红色反应的还原酚酞溶液里加入适量的酸性液体,水溶液因中和反应变得透明。如此这般,世界变得天朗气清。我把这始料未及的答案在心里再次反刍一番:原来这些家伙嫉妒我!我和亚纪形影不离,因此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当事人亚纪,传闻她有个高中生恋人。真相不曾确认,也没直接问过她本人。只是班上女孩子们议论而不知不觉传入我耳朵的。对方好像是打排球的,高高大大,一表人才。我心里暗开玩笑:对方是搞剑道的,剑道!

那时亚纪已习惯于边听广播边学习了。她喜欢听的节目我也晓得。因听过几次,大体内容也了然于心:智商低的男女互寄明信片,由饶舌的唱片音乐节目主持人念出来,乐此不疲。我有生以来第一张明信片是为亚纪点播曲目写的。何以那么做我不清楚,大概是想挖苦她,挖苦她同高中生交往。因亚纪而吃苦头带来的报复心理恐怕多少也是有的。而更主要的伏线大约是尚未意识到的恋情。

那天是圣诞平安夜,节目加进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计画平安夜恋人点播歌曲特辑。可想而知,竞争率比平时还高。若想让明信片稳稳念出来,内容必须投其所好。

那么让我介绍下一张明信片,是二年四班罗密欧同学写来的。今天我想写一下我们班的AH。她是个长头髮的文静女孩。长得似乎比《风之谷》的娜乌西卡④虚弱一点儿,性格开朗,一直当班委。十一月文化节班级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演朱丽叶我演罗密欧。不料排练开始不久她就病了,时常不能来校,只好找人代替我和另一个女孩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来才知道她得的是白血病,现在仍住院治疗。据前往看望她的同学讲,长发已因药物彻底脱落,瘦得根本看不出往日的面容了。这个平安夜想必她也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说不定正在听广播节目。我想为未能在文化节扮演朱丽叶的她点播一首《西城故事》⑤里《今宵》,拜託!

※※※

什么呀,那是?第二天亚纪逮住我问,昨天点播的,是你松本君吧?

指的什么?

别装糊涂!什么二年四班的罗密欧啦白血病?头髮掉了,瘦得看不出原来面容啦,你可真会扯谎。

一开始不是表扬了么?

虚弱的娜乌西卡!她长长叹了口气,喂,松本君,对我怎么写都无所谓。不过世上可是有人实际上受病痛折磨的吧,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喜欢拿这些人博取同情。

对亚纪这种讲大道理的说法我有些反感。不过相比之下,更对她的气恼怀有好感,觉得彷彿有一阵清风从胸间吹过。那阵风吹来了对亚纪的喜欢,同时吹来了对于第一次把她看成异性的自己本身的满足感。

①明治16年(1883年)建造的双层砖瓦结构的社交俱乐部,上流社会常用来举办舞会。②大正时期(1912~1925)兴起的自由主义、民主主义风潮及其运动。③日本着名童话作家、诗人宫泽贤治(1896~1933)的代表作,焦班尼是书中主人公。④ナウシカ,宫崎骏动画片《风之谷》中女主人公名。⑤WestSideStory,美国音乐喜剧,1957年首演,1961年拍成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现代版。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一章4

初中三年时又不同班了。但由于两人仍当年级委员,在放学后的委员会上,一周有一次见面机会。而且大约从第一学期期末开始,亚纪时不时来图书馆学习。放暑假几乎每天都来。市里体育运动会结束后因为没有训练活动,我也比以前更卖力气地在图书馆打工挣钱。

此外因为準备考高中,整个上午都在有冷气的阅览室看书。这样,见面机会自然多了。见面

时或一同做功课,或休息时吃着冰淇淋交谈。

好像没紧张感啊,我说,大好的暑假,却一点也学不进去。

你不那么用功不也在安全线以内么!

不是那个问题。近来看《牛顿》,上面说公曆两千年前后小行星要撞击地球,生态系统将变得一塌糊涂。

唔。亚纪用舌尖舔着冰淇淋漫不经心地附和道。

光唔怎么行,我一本正经起来,臭氧层年年受到破坏,热带雨林也在减少。这样下去,到我们成为老头儿老太太的时候,地球上已住不得生物了。

不得了啊。

口说不得了,根本没有不得了的样子嘛!

对不起。她说,总是上不来实感。你有那样的实感?

不用那么道歉。

没有的吧?

再没有实感,那一天迟早也要到来的。

到来时再说好了。

给亚纪那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样未尝不可。

那么遥远的事情,现在想也没有用嘛。

十年以后

我们二十五岁。亚纪做出远望的眼神,不过,在那之前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你也好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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