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出家门,在公共汽车站同亚纪碰头。对父母说去参加野营同学家附近有个可以野营的地方,紧靠海,还能钓鱼和洗海水澡等等。我把大木家电话写在便笺上递过去,说有急事可以往这儿打电话。只要明确所去地点,父母就会放下心来,不一一细问。况且总的说来我并非说谎。
关于在大木家附近野营,亚纪在公共汽车上问道:
大木君的女友是谁?
我也不大清楚,像是学商业的。
为什么把我们拉去呢?
上初中时我们两人不是去看望过他么?
大木骨折住院的时候?
嗯。他说非常高兴来着。
够重情义的。
但是,公共汽车到达目的地时,重情义的大木君的女友突然情况有变,不能来野营了。
遗憾啊!我以十分遗憾的语气说。
遗憾遗憾。
没办法,三人去吧。
好、好。
我们往系在珍珠筏的小船装东西。
大木君,你的东西呢?亚纪问。
我以严峻的眼神盯视大木。
哦?我
啊,大木那份我準备好了。我赶紧打圆场,毕竟借人家的船。
是啊是啊,我负责船。
东西装上船后,我们逐个上船。这是条能坐四五人的玻璃钢船,船尾安有陈旧的船外机。
好,开船!大木威风凛凛地说。
拜託。我说。
亚纪神情不大释然地坐在船中间。时间还早,海湾笼罩着白濛濛的晨雾。雾中可以看见养殖筏和塑料浮筒。抬头望天,夏日晨光透过雾霭倾泻下来,晨光把船头切开的水面溅往左右两边的飞沫照得玲珑剔透。驶入海湾,雾霭散去。一只老鹰划着很大的弧形在我们头顶盘旋。不时同打渔归来的渔船擦身而过。每当这时,亚纪便向船上挥手。船上的渔夫们向她挥手。操纵船外挂机的大木目眩似的眯细眼睛看她。
随着岛的临近,游乐园的摩天轮迅速变大。游乐园前面是海水浴场,上面有更衣室和淋浴室等设施。如今所有设施无不伤痕纍纍锈迹斑斑,即将在雨和海风中寿终正寝,无可救药了。太阳已经升高,油漆剥落的摩天轮立柱闪着红光。
游乐园左边是码头,后面小山上矗立着钢筋混凝土建造的白色宾馆。码头的桥柱同样呈铁鏽色。没有防波堤和阻挡波浪的混凝土强制块。因为岛本身浮现在内海里面,只要没有颱风和巨浪打来,海面通常波平如静。大木减缓船外机的油门,让船缓缓靠近栈桥。从船舷往海里窥看,只见阳光射入的明亮的水中绿色和黄色的小鱼成群结队游来游去。离栈桥稍远一点的地方,飘浮着好几个白色水母。
大木从船边伸手抓桥柱,我抢先爬上栈桥。然后把大木抛来的缆绳系在桥柱上,又拉亚纪上来。大木卸下东西,最后一个上岸。我问亚纪去海水浴场那边如何。
大木君呢?
我么他一闪瞥了我一眼。
大概钓鱼吧。我当即回答。
是啊,是钓鱼。
他这人喜欢孤独。
海水浴场在小岛南侧,阳光从海那边毫不留情地一泻而下。哪里也看不见树荫。稍离开水边的砂地上长着文殊兰。山那边时而传来鸟鸣。此外只有波浪拍击海岸的声响。
更衣室损坏严重,没办法用了。钢架锈得又红又黑,地上铺的木板很多地方烂了。而且到处是成群的海蛆。无奈,只得在淋浴室里轮流换衣服。
我们慢慢往海湾那边游去。亚纪游得好。脸浮出水面,一下一下轻快地横向游动。戴防水镜往水里细看,只见五颜六色的小鱼们往来漫游。海星和海胆也很多。我在勉强站得住脚的地方摘下防水镜,递给亚纪。她个矮而水又太深,因此她戴防水镜时我在水中托她的身体。她的胸就在眼前。湿漉漉的白皙皮肤在阳光下闪闪生辉。
我们继续往海湾前进。脚已完全够不着地了。用防水镜在海里看的亚纪一边踩水一边摘下防水镜递给我。
厉害!她说。
我戴上防水镜往海里看。脚下,海底呈研钵状塌陷下去。陡急的坡面随着水深的增加逐渐模糊,最后被光照不到的黑暗彻底吞没,情景甚至令人惊骇。
我咯一声。
亚纪微微一笑。我飞快地去吻她的嘴唇,但没吻成。两人都喝了一大口鹹水,呛出水面,边呛边笑出声来。亚纪拉着我的手仰面躺着。我也学她的样子。闭目在水面漂浮时间里,眼睑内侧红彤彤的。微波细浪出声地沖刷耳朵。悄悄睁开眼睛往旁边一看,亚纪的长髮泼墨一般在水麵摊开。
午间到了,返回栈桥。大木在那里等着。他按原先约定,谎说船上无线接到家里电话,母亲身体不舒服,自己得先回去一下。
我们也一起回去吧。亚纪像是在为对方考虑。
不必。大木绷紧脸说,你们在这里钓鱼等我,毕竟好容易来一次。傍晚我就返回。虽说不舒服,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本来血压就高,吃了葯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么路上小心。我亲切地快嘴应道。
我们也还是回去看望大木君母亲好些吧?亚纪仍一副焦虑的样子,若没什么事,再返回就是。如果大木君的母亲很不舒服,不是要给大木君和他家人添麻烦了?
啊,倒也是啊。
我含含糊糊应和着,以求救的心情看着同伴。大木额头早有大颗汗珠流淌下来。
傍晚我哥下班回来,那时就可脱身了。我也一直盼望这次野营来着。孝顺儿子当到傍晚,夜间想出来散散心。
既然人家那么说说到这里,我以忧郁的表情看着亚纪。
她似乎被大木卖力气的表演多少打动了。
那,就留下来?
我和大木不由对视一下。他表情如释重负,眼睛却在骂你这混小子。我在胸前偷偷合掌,没让亚纪看见。
接下去的行动,两人都快得出奇。作为大木一心想快些离开小岛;我也想趁亚纪没改变主意时把他送上船去。
305房间。大木一边解船绳一边小声说,我这回报可够高的了!
抱歉。记着就是。我再次合掌。
大木坐的小船看不见的时候,我们在栈桥上吃盒饭。亚纪在游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运动衫,我只穿游泳裤。蓦然,此刻这座小岛只有自己和亚纪这令人眩晕的现实直击脑门。我感觉得出,一股莫可名状的慾望正从身体深处涌起。大木明天中午才能返回。
盒饭味儿全然没有吃出。在赋予自己的无限自由面前,我很有些不知所措。往下这足足二十四个钟头时间里,我既可以当狼又可以当山羊。从吉基尔到海德①,我这一人格领域扩展开来。其中仅仅选取一个场所甚至让我产生些许惊惧。这是因为,只有这选取者成为现实,其他统统消失。亚纪所看见的,只有从无数可能性中选取出来的这个我罢了。如此这般思来想去时间里,最初的慾望渐渐淡薄,而生出奇妙的责任感。
吃罢盒饭,拿起大木留下的钓竿去钓鱼。把青虫放在钩上抛出去,不出片刻,隆头鱼和斑鲅鱼咬上钩来。本打算当晚餐受用,但由于咬钓咬得太天真了,不由觉得可怜,每次钓上来都放生了。后来放生也嫌麻烦,索性钓也不钓了。
栈桥上铺的厚木板吸足了阳光,热乎乎的。屁股坐在那里,很容易沉入惬意的梦乡。凉风从海上持续吹来,没有出汗。我们互相给对方涂了防晒膏,以免紫外线晒伤。并且时不时把脚浸到水里,或往头上淋水。
大木君的母亲不要紧的?看样子亚纪相当放在心上。
只是血压高一点儿,没什么大事吧。
不过,既然用无线电话联繫,病情怕不一般。
对亚纪说的谎逐渐成了负担。剩得和她两人之后,肉体关係什么的反倒怎么都无所谓了。把大木卷进来的计谋到现在已成功一半,可是我突然觉得事情荒唐、幼稚起来。并觉得这种荒唐、幼稚的自身形象正被人从远处看着。
亚纪从背包里取出晶体管收音机,打开电源。正是午后流行音乐时间,男女主持人耳熟的语声传了过来。
朋友们,每天都很热吧?呃,毕竟是夏天嘛。所以,今天来个夏日海边乐曲特集。
一点不错,打电话点播也可以,只管叮铃铃叮铃铃打来就是。从点播的朋友中抽籤选出十名赠送特製T恤的哟!
那么,下面介绍来信。
第一封,风街一位笔名叫约巴的朋友的来信。清彦君、洋子小姐,你们好,你好。我现在因腹腔病正在住院。哦,是吗?天天检查,讨厌死了。唔、唔,弄不好,很可能动手术。好容易盼来的暑假!不过,人生漫长,这样的夏天有一次也未尝不好。是吗,住院?够受的。
我肚子也动过手术,上高中时候,倒是盲肠炎。住了三四天院。手术当然讨厌,好在转眼就做完了。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盲肠炎,不知对您能否有点参考价值。但愿您的病情不重。打起精神,早日康复!那么,就送上您点播的节目:南十字星全明星乐队②的《盛夏的果实》。
一次你为我写了一张点播明信片,可记得?歌曲播放当中亚纪说。
记得。
这是我想尽量避免的话题。然而她深情地追忆道:是上初二的时候。歌名是《今宵》吧?你撒了个天大的谎。
被你训了。
不过现在成了美好回忆。你是为了能让主持人念那张明信片才撒那种谎的吧?
算是吧。我说,那时你有个高中生恋人吧?
恋人?她回过头,以尖刺刺的声音问。
排球部的美形。
啊,亚纪彷彿终于想了起来,可你又怎么知道的?
班上女生说的。
没办法啊!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仰慕。
仰慕?
嗯。还是小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恋爱。
嗬。
她窥视似的看我的脸。
你莫不是吃醋了?
不好?
为初二的我?
我可是对你的胸罩都嫉妒的哟!
坏蛋!
向远处看去,陆地那边正有大片积雨云向上蒸腾。云头白莹莹的,而云体部分呈灰色,下端则几乎漆黑漆黑。远空轰隆隆响起雷声。海上吹来含带潮气的暖融融的风。积雨云缓缓遮蔽天空,似乎正朝这边推进。原先湛蓝湛蓝的海面,现在已经发灰。
大木君不会回来了吧?亚纪有点担忧地说。
我险些把实话全盘托出,恨不得老老实实道歉让沉甸甸的心情轻鬆下来。这时,很大的雨点自天而下。雨落速度起始有足够的间隔,继而如节拍锤下落一般越来越快,最后竟同白噪音无异。
好痛快!她忘情地自言自语。随即仰脸朝天,让雨拍打额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吧?
我回过头去。雨落在脸颊弹开。
起初计画四个人去野营。但当天大木君的女友因故没有来成,接着大木君的母亲身体不舒服。于是岛上只剩你我两人。
都给她说中了。
对不起。我转向亚纪那边,乖乖低下头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沖刷桥柱的波浪汹涌起来。她依然闭目合眼,任凭雨落在脸上。
没办法啊!稍顷,她以母亲般的口气说道。那么船什么时候来?
大约明天中午。
还有很长时间。
那以前,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做的。
她没有应声,只是獃獃看着被雨淋湿的背包和装食品的冷藏盒。
反正先搬东西吧。说罢,终于站起身来。
①英国作家斯蒂文森小说《吉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中的主人公。集绅士与恶棍于一身的具有极端双重性格的人。②SazanAllStars,由日本着名歌手桑田佑介等人组成的乐队。乐队全称为CaptailMookandAllStars,又可译为穆克上尉与萨赞全明星。
远看时似乎还新的宾馆,近看却见涂料已开始剥落,几乎形同废墟。正面栽有巨大的苏铁树,树后徐缓的坡道一直连到正门。我们止住脚步,重新仰视这座四层宾馆。就气氛来说,即使作为魔幻电影的外景拍摄场使用也不奇怪。自动门钉了木板上去,但一部分已经掉了,成为可以勉强过人的通道。较之幽会场所,说是毒品交易地点或偷渡者的藏身之处更合适。
一楼除了大厅和沙龙,还有餐厅和厨房。餐厅一角堆着桌椅。穿过大厅,慢慢登上楼梯。二楼往上是客房。带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门在走廊一侧整齐地排列着。走廊和楼梯积了很多细沙,用凉鞋一蹭,发出沙沙拉拉的声音。
大木说是305房间。就是说,他于我们在海里游泳的时间里拾掇了那个房间,以免亚纪看见用过的避孕套一类玩意儿。当然讲好付给酬金。金额虽然没定,但巨无霸加炸薯条那几个钱恐怕不行。感觉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额贷款缠得动弹不得的中小企业经理。
走廊大约正中间有个大大的窗户洞,后山坡一颗树从那里钻进建筑物,树冠在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树繁叶茂,苍翠欲滴。看这情形,整座宾馆被植物取而代之也只是时间问题。
打开大木指定的305房间的门,一张极大的床当即扑入眼帘。床虎虎生风地摆在房间正中。我觉得好像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不由转过眼睛。可是房间除了床别无东西可看。两个人都不知看什么合适,只好半看不看地看床、看天花板。本应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沉默使得身体发僵。甚至吞咽口中唾液的声音都让人心悸。
先把东西放在这儿,看一下宾馆里面再说吧。我好歹这样开口。
也好。亚纪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
我们走去一楼厨房。那里也有后山植物侵入,到处都是不很大的绿丛。两人身上都被海水弄得黏糊糊的,一阵急雨似乎并没彻底沖洗乾净。拧了拧厨房自来水龙头,没有水出来。
没有水,晚饭也做不成的。亚纪责怪似的说。
听大木说,宾馆后面好像有口井。我语气中带有辩解意味。
厨房门不见了。雨不知何时停了,后山泻下的夕晖在厨房地上有气无力地投下影子。山紧贴宾馆旁边。山坡上的杂草茂盛得如燃烧一般,全然看不见泥土。杂草也好蔓条也好灌木丛也好,一切都难解难分。
野蔷薇缠着艾蒿和蕺菜,两只凤蝶在上面互相追逐。往前几步有箇旧水槽。被草掩住了一半,不小心都看不出。草丛中竖起一条塑料管,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来了。我把手插进水槽,水凉得舒坦。
在这里洗身子吧。
亚纪仍在游泳衣外面套着白T恤。
我去取浴巾来。
嗯。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
爬上三楼,提起装有浴巾和替换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时,亚纪正在水槽旁边光着身子背朝后站着。不可思议的光景。夕阳已躲进后山不见,雪白雪白的裸体从幽暗的杂草丛中模模糊糊浮现出来。我以做梦般的心情久久注视她的背影。
干什么呢?
她依然背对这边:不是没有浴巾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