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纪的葬礼在十二月末一个冷天举行。一清早就阴云低垂,哪里也不见太阳。学校也来了很多学生和老师参加。我想起初三圣诞节亚纪的班主任老师去世时的情形。那时亚纪念悼词来着。正是两年前的事。我无法真切感受两年这段岁月。不觉长也不觉短。似乎对时间的感觉本身都已彻底失却。
学生代表念悼词的时候,铺天盖地下起了米粒雪。场内有些哗然,但悼词一直念到最后。女孩子多数哭了。不久开始上香。人们依常规焚香、在祭坛前合掌。扬起脸时,亚纪的遗像就在眼前。她以十全十美的美少女形象嵌在相片里。因此,相片里的亚纪一点儿也不像她。至少不是我所熟悉的亚纪。
出棺时参加葬礼的人几乎只送到寺院大门那里,而我被允许跟去火葬场。我和亚纪的亲属乘坐葬礼公司的麵包车,跟在最前边的灵车后面缓缓移行。不时有米粒雪降下,司机每次都启动挡风玻璃的雨刷。火葬场位于郊外一座山谷。汽车爬上杉树拥裹的凄寂的山路。途中经过一个废车场,好几辆报废的汽车扔在那里。还经过一座养鸡场。我怅怅地想着被拉到如此冷冷清清的地方即将被烧成灰的亚纪。
眼前浮现的全是她健康时的音容笑貌。上高一的秋天每次沿着暮色中的路把她送到家附近,她那披肩长发都把衬衫的白色衬托得黑白分明。我还记得两人映在混凝土预製块围墙的身影,记得夏日里的一天在我旁边仰游的她那对着太阳紧紧闭起的眼睑、水面上舒展的秀髮、闪着晶莹水珠的白皙的喉颈。想到亚纪这样的身体即将化为灰烬,我感到一种无所归依般的焦虑。我打开车窗,把脸伸在冷空气里。既没成雪又未化雨的颗粒打在脸上融化了。那个想做而没做,这个该做而未做这些念头一个个纷至沓来,又如打在脸上的米粒雪一样陆续消失。
火化时间里,大人们有酒端来。我一个人转去建筑物后面。山坡的土堤紧挨后墙。土堤上长着冬天里枯萎了的黄褐色杂草。黑乎乎的灰扔在垃圾场那样的地方。四周一片岑寂,不闻人语,不闻鸟鸣。侧耳倾听,隐约传来焚烧亚纪的锅炉声响。我愕然抬头望天。那里有红砖烟囱,燻黑的方形烟囱口有烟吐出。
感觉上很是不可思议我在看着焚烧世界上自己最喜欢的人的烟静静升上冬日的天空。我在那里久久伫立不动,眼睛追逐烟的行蹤。烟忽而变黑忽而变白,不断向上攀升。当最后一缕烟融入灰色云絮看不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心里开了一个大大的空洞。
新的一年开始了。亚纪和我一起度过的一年连同旧日曆翻了过去。正月①的一个星期是在客厅看电视过的,几乎没有外出,也没去参拜神社。电视上,身穿盛装的演艺界男女或唱歌或表演。他们的面孔和姓名我都不知晓。儘管是彩色电视,但荧屏没有颜色。发出欢声笑语的一群演艺人员看上去只是黑白块体。看着看着,他们随着嘈杂的静寂淡入陌生的光景。
每天的生活,无非像是精神性自杀和复活的周而复始。晚上睡觉前我祈祷永远不要醒来,至少不要在没有亚纪的世界上重新苏醒。然而早晨到来时,我仍在这个没有亚纪的、空虚而冰冷的世界上睁开眼睛,犹如绝望的基督死而复活。一天开始后,我也吃饭、和别人说话,下雨也带伞,衣服湿了也晾乾。但都不具任何意义,就像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钢琴键盘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
有个梦反覆出现。我和亚纪两人乘船漂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她在讲水平线:水平线这个名称大概是人们认为海像盘子一样平坦、其尽头如瀑布一般倾泻那个时代的遗物。我则这样应答:即使大海尽头如瀑布一般倾泻,那也是极其遥远的,船不可能到达,所以实际上和没有一个样。如此閑谈之间回头一看,大海就在几米远的前面呯嗵一声塌落下来,惊人的水量被无声地吞噬进去,势不可挡。
我催促亚纪跳入海中,往与瀑布相反的方向游去。从船上看显得风平浪静的大海被迅猛的水流拉向瀑布那边。我们一边抵抗水流一边扑腾手脚拚命游泳。游了一阵子,发觉水的阻力减缓下来,得以从强大的水流中脱身。不料往旁边一看,本应一起游的亚纪不见了。
这时传来呼叫声。一回头,发现亚纪正被吸入瀑布之中。在急流的揉搓下,她的身体如陀螺一样滴溜溜旋转。她一边哭叫,一边双手拍打水面。海水在她身后无声地倾泻。完完全全的无声反而使海的表情变得冷酷。我慌忙往回游。但来不及了,我知道来不及。再早也来不及的,我边游边想。
亚纪的呼叫声远远传来。我大声回叫,不断叫她的名字。然而她的手、她的脸、她那
在水面铺开的头髮还是被水流吞没了。她睁得大大的、充满恐怖与绝望的眼睛与蓝色的水一起被吞没,再也不见了。
新学期开始后,我心中的空洞依然空蕩蕩的。同学也没能让我得到宽释和安慰。和他们交谈时我可以装出快乐的样子,但没有快乐的感觉。所说的话语也不伴随任何真情实感。我觉得在同学面前操语说话的自己是那样表里不一。自己说话的声音好像不为自己所有。一来二去,他们的存在让我厌烦起来。我躲避有人的场所,喜欢一人独处。我已经不知道同别人在一起是怎样一种感觉,彷彿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人。
一回到家,我就摊开参考书和习题集用功。可以闷头学上好几个小时。解析难度大的微积分题和查英语辞典这类劳作丝毫也不觉痛苦。由于没有感情介入的余地,同做其他事相比要轻鬆得多。儘管如此,还是不时遭遇意外。例如英语长文中出现一个惯用句叫raincatsanddogs②。这一来,我就想起和亚纪一起走路遇上倾盆大雨的那天。带伞的是她。我们在一把伞下肩并肩走在早已走惯的路上。到她家时,两人都成了落汤鸡。亚纪拿出毛巾来,我说反正湿了,就直接撑她的伞往自己家走去。而每次陷入这样的回忆,心就像给盛夏阳光晒伤的皮肤丝丝作痛。
无论哪一天都同前一天分离开来。我身上流淌的不再是连续性时间。我失去了同什么相接相连的感觉,失去了有什么在茁壮成长日新月异的感觉。所谓活着,就是自己作为一瞬一瞬的存在而存在。没有未来,也画不出任何蓝图。已然走过的路上滚动着一触即出血的回忆。我一边流血一边翻弄那样的回忆。流出的血不久将凝固起来成为硬痂。而那一来,即使触摸同亚纪在一起的回忆恐怕也一无所感了。
①日本的正月(即新年)为公曆一月(明治维新后停止使用农曆)。②或为Itrainscatsanddogs,意为倾盆大雨(源自cats招大雨、dogs招强风之迷信)。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四章2
正月过后不久,我在祖父家看电视,综合节目里一位有名的作家出场讲起来世。来世是有的,他说,人以意识与肉体浑融一体的状态存在着,而死使我们把肉体这层外衣脱掉。于是意识如蝴蝶从蛹壳中飞出一样离开死者,向下一世界飞升。那里有可爱的人们、已死的人们。来世以种种形式向我们传来信号。但是习惯于合理主义思维方式的人们觉察不到那些信号。因此,必须小心不要看漏来自来世的信号。作家这样说道。在我眼里,他像是个十分不修边幅的人。
爷爷你怎么看呢?节目结束后我试着问,来世可是有的?有能够同自己喜欢的人重新在一起那样的世界?
但愿有啊!祖父仍然看着荧屏。
我认为没那东西。
那就够寂寞的了。
死的人就是死了,不可能重新相见。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么?我有些较真地说。
祖父现出困惑的神情:真够悲观的!
我一直在想,想为什么人会想出来世啦天国啦那样的名堂。
你认为为什么?
因为喜欢的人死了。
噢。
因为许多心上人死了,人们才发明来世和天国。死的总是对方,不是自己。所以活下来的人就想用那样的观念挽救死去的人。但我认为那都是骗人的。来世也好天国也好都是人想出来的幻景。
祖父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死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啊,朔太郎。祖父以亲人间的口气说,没有死后,没有再生,死仅仅是死死不成了无比残酷的事情?
可是作为事实就是那样,有什么办法呢。
那怕也是一种见识。
基督教徒们说死是美好的,没什么可怕我从书上看到,十分生气。觉得愚昧、傲慢。死根本谈不上美好,死是悲惨的、是毁灭。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
祖父看着天花板,默然良久。之后依然向上看着开口道:
据说不论天的孔子在弟子死后,痛哭说天灭我也。主张不生不灭的弘法大师空海①也为弟子之死而不觉落泪。说到这里,祖父转过脸,失去喜欢的人为什么会难过呢?
我默然之间,祖父继续道:
那恐怕是因为已经喜欢上了那个人的缘故。分别和离世本身并不悲伤。对那个人怀有
的感情早已有之,所以分别才凄凄惨惨,才令人追忆对方的面影。而且,哀悼惋惜之情是没有穷尽的,悲伤也好悼念也好都不过是喜欢一个人那种巨大感情的局部表现罢了可以这么说吧?
不明白。
就某一个人不在人世了这点想想看。自己从未留意的人即使不在了恐怕我们也不以为然,甚至不在之人的行列都进不去。就是说,我们不希望不在的人不在了,那个人才不在。进一步说来,那个人不在了同样可以是对其怀有的感情的一部分。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的不在才成为问题,其不在才会给留下的人带来悲哀。所以悲哀的终极处总是相同的比如分别是难以忍受的,但迟早还会在一起
爷爷,你认为迟早还会和那个人在一起?
你说的在一起不在一起,可是形式上的问题?
我没回答。
倘若以为看得见的东西、有形的东西就是一切,那么我们的人生岂不彻底成了索然无味的东西?祖父说,我曾经喜欢的人、曾经熟识的相貌不可能以原样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如果离开形体考虑,那么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五十年来,不在一起的时候一刻也不曾有过。
那是你的偏执吧?
当然是偏执!偏执有什么不好?任何科学岂不都是偏执?大凡人用脑袋思考的事情,不是偏执是不可能的,只是偏执的剧烈程度、强度不同罢了。科学家那些人使用望远镜和显微镜之类来保证自己的偏执。我们不是科学家,使用别的也可以吧,例如爱
刚才你说什么?
爱,爱!你不知道爱?
知道。可是从爷爷嘴里听来,好像是别的什么。
大概因为我口中道出的爱和世间一般人所说的爱似是而非吧。
老年人的偏执。亚纪死了以后,大人们表现出来的同情和豁达那样的东西在我的感觉里无非欺骗和託词罢了。不伴随实感的东西一个都无法接受。同她已不在这一实感不相谐调的道理我都不屑一顾。
临终时刻她不想见我。我把一直压在心头的话说出口来,好像拒绝见我,你看是因为什么呢?
我们两人都没见到喜欢的女子的最后一面啊!祖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她不希望我最后守在身边呢?
跟你说朔太郎,祖父说,人生是要遭遇种种样样生离死别的。奇妙的是,我们两人有同样的体验。两人都没能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都没见上最后一面。你的痛苦我完全明白。儘管这样,我还是认为人活着不错,人生是美好的。美好这个说法或许跟你现在的实际感受不相吻合,但我的确是这样觉得的,觉得人生是美好的。
祖父彷彿沉浸在自己的话语里。良久,转过头问我:你认为美好的实体是什么?
pass。我冷冷应道。
人生有实现的事情和没实现的事情。祖父以开导的语气说,对于实现了的,人们很快忘掉;而对于没实现的,我们则永远珍藏在心里并加以培育。所谓梦想和憧憬,都是这类东西。人生的美好,想必是由对于未能实现之事的嚮往所体现的。没有实现的并不因没有实现而化为乌有,而是以美好体现出来实际上已经实现了。
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上全是无精打採的东西,大概过年过累了。
这么接连转换频道,觉得不在人世的她会走出来似的。我边说边用遥控器一个个转换频道,能说上话就好了。
像哆啦A梦的道具②那样?
算是吧。
能不能呢?若是真发明出能同死去的人说话那样的机器,人岂变得更坏了?
更坏?
朔太即,想到死去的人,不觉得好像有些肃然起敬似的?
我不置可否,默不出声。祖父继续道:
对于死去的人,我们不能怀有坏的感情。对于死去的人,不能怀有自私的念头,不能算计。从人的天性来看,似乎是这样子的。你不妨检查一下你对于不在人世的她所抱有的感情。悲伤、懊悔、同情对现在的你也许都难以忍受,但决不是坏的感情。坏感情一个也不包括,全都是对于你的成长在营养价值的东西。为什么所珍惜之人的死会促使我们成为善良的人呢?那大概是因为死与生是绝对割离开来的,不再接受任何来自生这方面的作用。所以人的死才可能成为我们人生的养料。
好像受到一些安慰。
不,不是那么回事。祖父苦笑道,我是想安慰你,但做不到。任何人都安慰不了你,因为只能由你自己跨越。
你是怎么跨越的呢?
我的方法是设想相反的情形。祖父像往远方看似的眯缝起眼睛,设想我先死了会怎么样。那一来,她就必须像我现在这样为我的死而悲伤。扒开墓拿出骨灰那样的事她肯定很难做到,有没有像朔太郎这样体贴人的孙子也是个疑问。这么一想,未尝不可以说我因为留在后面而得以代她承受悲伤,她就可以免受不必要的辛苦。
骨灰也给爷爷你弄到手了。
你不也是么,祖父现出乖顺的神情,你现在为她痛苦。她死了,甚至为自身境遇悲伤都无从谈起,所以由你代她悲伤。可以说,你是替她悲伤。你不就是这样让她活起来了么?
我试着思索祖父的话。
还是觉得纯属道理。
那就可以了。祖父和蔼地笑笑,所谓思索,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思索至此穷尽、足矣你最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此时以为足矣,过些时日也还会觉得不足。不足的地方届时再思索不迟。思索之间,自己的所思所想自会逐渐伴有实感。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闭上嘴,倾听外面的动静。似乎起风了。强风时而摇响阳台窗扇,像要把它掀掉。
去澳大利亚好了,祖父亲切地说,和她一起看看沙漠和袋鼠。
她父母像要把她的骨灰撒在澳大利亚。
啊,有各种各样的悼念方式。
她健康的时候对她讲起和你去偷骨灰的事。
是吗?
还一起看了我保管的骨灰。
我观察祖父的反应:祖父仍静静抱着双臂,闭目合眼。
生气了?
祖父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笑道:
既然交你保管,随你怎么做就是。
一起看了爷爷喜欢的人的骨灰,我们接了第一个吻。原因不晓得。本来没打算那样,却自然而然成了那样子。
好事啊!祖父说。
可是现在她也成骨灰了。
①774~835,平安初期的僧人,804年来唐学习密教,日本真言宗的开山祖,謚号弘法大师。亦工书法。②ドラえもん,藤子F不二雄漫画书的主人公(或译为机器猫),其身上的四次元空间袋中藏有无数神通广大的道具。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给予土着人的未垦地是一片荒凉的沙漠。尤其北部一带不是悬崖峭壁就是灌木丛生。我们乘坐的越野车在尘土飞扬的辙道上剧烈颠簸着前进。沿河边跑了一程,出现一座石头建造的电信转播站。由此往前是荒无人烟绿色斑驳的平原。田地里长着甜瓜。路笔直笔直向前方伸去,望不到尽头。出了城,柏油路不见了。汽车扬起漫天灰尘,几乎看不清后面。过一阵子,田地没了蹤影,路两旁成了牛群游动的牧场。死了的牛就那样扔在草原,尸体晒得胀鼓鼓的,一群乌鸦落在上面。
现在我们置身于西部片中那样的小镇。镇闷热闷热,到处是灰。加油站旁边有一家酒吧样的餐馆,我们在此吃饭歇息。靠近门口那里有几个男人兴奋地玩投镖枪游戏。昏暗的餐馆里,卡车司机和建筑工人们边喝啤酒边吃肉饼。所有人那俨然波帕伊①的胳膊上都有刺青,从短裤中露出的毛茸茸的腿足有我腰这么粗。
亚纪同学的亚纪,是白亚纪的亚纪?我问坐在身旁的亚纪母亲。
嗯,是啊。正在发獃的她惊讶地转过脸,不无生硬地附和道,丈夫想的名字。那怎么了?
以为是季节中的秋字来着,认识以后一直。因为信上总用片假名写作アキ。
嫌麻烦,那孩子。说着,亚纪母亲略略一笑,广濑的广,其实是这个广。她用手指在自己手心写了广字②。
姓和名写汉字笔画相当多。所以那孩子用片假名写下面的名字,我想。小学开始的习惯。
亚纪父亲同在凯恩斯雇的当地导游一起出神地看着服务台上的地图。
从这里往南五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块土着人的圣地。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的导游用流畅的日语介绍,属于禁止进入的地区,但可以取得特别许可。
车能进去么?亚纪父亲问。
最后要多少走一段路。
我跟得上?亚纪母亲担心地问。
导游男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小心问道:是去撒府上小姐的骨灰么?
孩子够怪的吧?亚纪母亲回答,临终时像说梦话一样重複来着。意识也可能混乱了,可我总觉得是回事。不满足她,我们心里也不释然。
我往窗外望去。金合欢树荫下,蓄着络腮鬍的中年土着人从褐色纸袋里喝葡萄酒。他旁边有几个头戴牛仔帽的黑人少年搭伴儿走过。即使来到澳大利亚,也未能真正感到亚纪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在哪里,会在哪里不期而遇。
服务生在把硕大的汉堡包和瓶装可乐放在面前。自己很滑稽一点儿食慾都没有,却一口口吃个不停。
褐色平原无边无际铺陈开去。哪里也见不到像样的树林。乾燥的大地唯有杂草提心弔胆地附在上面。风化了的山丘上长着几棵聚在一起的桉树。点点处处躺着据说是火山喷发冲来的巨大石块。几乎见不到动物,导游说大概白天在石荫或洞穴里休息呢。柏油路面早已过去,车时不时被鬆软的红土陷住轮子。几次从死袋鼠旁边经过。其中一只已经只剩下毛皮贴在红土路旁。而一回头,尸体已被灰尘掩住看不见了。
连续跑了一个小时,忽然出现一片蓊郁的森林。森林前面有一条小河流过。水不多,河底长着白泛泛的桉树。河边停着一辆野营车,周围有两家白人在烧烤。导游从车上下来,朝坐在地上喝啤酒的那一家走去,以快活的声调打听什么。对方手托装有烤肉的纸盘,用手指着小河那边。
说是河对岸那里。返回的导游对坐在驾驶席的亚纪父亲说。我来探路。
导游没脱登山鞋就走进河里,把越野车领到硬实的浅滩。白人一家好奇地朝这边看着。车过得河,导游回到助手席。
好了,往前开吧。
幽暗的森林中有一条沙土路伸向前去。亚纪父亲小心翼翼地碾着扑朔迷离的光亮缓慢地驱车前进。树与树之间勉强裂出缝隙,可以窥见暮色苍茫的天空。天光隐约投在沙地上。
dreaming指什么,我们还不大明白开车的亚纪父亲询问。
dreaming有几种含义,导游回答,一是某个部族神话上的祖先。例如对于具有Wallaby③这一dreaming的部族来说,Wallaby就是自己部族的始祖。
Wallaby,可是动物?亚纪母亲插嘴。
不不,这种情况下Wallaby是作为dreaming的Wallaby,是他们的神话祖先。这个祖先创造了动物Wallaby和他们本身,他们和动物Wallaby同是始祖Wallaby的后裔。
就是说Wallaby族和动物Wallaby是兄弟?
嗯,所以Wallaby族人杀吃动物Wallaby,等于杀吃兄弟。
有意思。亚纪父亲心悦诚服地说,所谓图腾崇拜就是这么回事。
此外也各有自己固有的dreaming。导游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