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阿良良木火怜是我的名字,换句话说,我是阿良良木火怜。阿良良木火怜是我,我是阿良良木火怜。虽然觉得这种事不用讲也知道,不过以师父的说法,这种简单的事情,我好像不太知道。
好像完全不知道。
好像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连不知道自己不知道都不知道。
我是爸爸的女儿,妈妈的长女,哥哥的妹妹,月火的姊姊。现年十六岁,就读私立栂之木二中,是高中一年级。
最重要的是,我是空手道家。
不过,师父当时询问我的问题,不是这种表面上的个人资料。
师父说我空的不是手,我空空如也的是身为一个人的内在。
「没想到在我这辈子,讲出这句话的日子居然会来临。阿良良木,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东西了。」
师父这么说。
「这就是『免许皆传』。你已经够强了。」
甚至强过头。
突然被叫到道场听师父这么说,我只感到不知所措。完全不懂师父为什么突然开这种玩笑。
所以我好好回应了。千万别说什么免许皆传,我还远远比不上师父。证据就是我在实战从来没赢过吧?拜师到现在,我不是一直败给师父吗?
就像这样,几乎像是抗议般说。
但也觉得强硬主张自己技不如人没什么用。
「胜与败……只以这种基準看事情的你,确实和刚拜师那时候一模一样。」
师父苦笑说。
「不过,一旦超越某个等级,胜败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不只是格斗技,套用在任何领域皆準。达到下一个阶段,你将会明白强弱只是相对的东西,只是暂时性的东西。虽然你说不曾赢过我,但我不这么认为。」
那么,师父是怎么认为的?
我进一步追问之后,师父没直接回应。
「你毫不犹豫就敢挑战比自己强的人,毫不迷惘就会拯救比自己弱的人。高一的小鬼是受到谁的影响造就这种人格令我深感兴趣,不过这先放到一旁,你肯定有自己的隐情吧。无论如何,这份动力带你走到这一步,这是事实。不过,你差不多可以用这个事实为基础,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师父说。
下一个阶段。
是胜,败或强弱变得没有意义的阶段吗?
若是这样,老实说,我不想试着进入这个阶段。
我喜欢一较高下,喜欢战胜或战败,喜欢变强。反过来说,绝对不想让自己就这么软弱下去。
我讨厌什么都做不到的没出息自己。
我想做点事。任何事。
能做的事都想做。
哥哥或月火受苦的时候,我不希望自己只能旁观。
我认为这就是我。
我知道自己的境遇和别人比起来得天独厚。正因如此,我想协助那些没有得天独厚的人。想协助无力或软弱的家伙。
想成为正义使者。
即使被说这只是游戏。
「你的志愿很了不起。我这个做师父的都想向你看齐了。只不过,为了贯彻这个志愿,你这时候该面对的不是强者或弱者,而是你自己。」
我自己。
面对。
「也就是要知道你自己。你必须知道你是谁。时机来临了,你应该要知道你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放心,别这么紧张。这件事没那么难。不过,这也不是能在屋檐下学习到的事情。我说过吧?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东西了。接下来只能由你自己去学习。」
如果你好好学习,确实达到我昔日走上的舞台,到时候就和你交手吧。
不是以师父或徒弟的身分,是以对等空手道家的身分认真对决。
……老实说,师父这时候说的话,我并不是能够接受。应该说愈听愈难懂至极,觉得几乎像是在聆听无意义的哼唱。
虽然听得舒服,却没听懂。
对我来说还太早吧。
不过,既然能够和师父对等交手,那就没办法了。只能二话不说乖乖上钩。
对等。拜师至今,从来没有获得如此难得的机会。
当然,连至今的习武对打,我也从来没赢过,所以真正交手的时候,拳头应该连碰都碰不到吧,不过这样也好。
这是心愿。是夙愿。
为此我愿意做任何事。
能做的事都想做。
不过,为此我究竟该做什么?虽然什么都会做,但是要做什么?
总归来说,师父要我面对自己,熟知自己,认知我自己是谁,不过我是阿良良木火怜,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吧?
「就说了,我没办法教你这个。你的家人也没办法。你自己只能靠你自己去了解你自己。话说在前面,你在肉体层面几乎已经完成,技能也无从挑剔。『免许皆传』可不是夸大的形容喔。如果你不接受免许皆传,那就把你逐出师门吧。逐出师门。」
我不要被逐出师门。
我的师父做事真的很两极。但我就是这样才拜师的。
然后,做事两极的师父这么说。
「总之,至少教你如何面对自己吧。算是给个提示,做我当年做过的事情就好。如果你没能从中学习到任何事情,就代表你只是这种程度的人。」
如果只到这种程度,那么到这种程度就好。
你是阿良良木火怜。
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
为了实际体认这一点,这个夏天──
「你一个人上山闭关吧。」
002
就这样,我阿良良木火怜,在高一暑假的第一天站在山脚下。接下来将独自挑战这座山。
不对,依照师父的说法,我挑战的不是山,是我自己,不过在那之后无论怎么想,我还是完全不懂师父的意图。
师父想告诉我什么?
我连一点线索都抓不到。
「面对自己」代表什么意思,我姑且随口找哥哥与月火讨论过,得到的答案却不太理想。
「哎,面对自己很重要喔。非常重要。尤其和自己对话,应该看得比任何事情还重。我们的高中生活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哥哥讲得莫名其妙。
他讲得莫名其妙,所以我听得莫名其妙。
好想揍他一顿。
顺带一提,月火是这么说的。
「总归来说,就是叫你进行寻找自我之旅吧?」
理解得比我还肤浅,这是怎样?
聪明的妹妹,展现一下智慧好吗?
……到最后,包括这部分,都只能自己学习是吧。
好好学习,好好求教。
总之,对于空手道家来说,上山闭关就像是一种传统,既然叫我做就做吧,如此而已。我反而早就这么嚮往,希望总有一天试试看。
既然追求强劲,这就是无法避免的仪式。
我甚至认为师父应该是察觉我藏在心底的这个梦想,所以绕一大圈建议我这么做。
不,师父不是这种人。不是这么贴心的人。
反倒是个大老粗,骨架也很粗。不擅长绕圈或绕路。
基本上,师父的个性比我还直肠子。像是劈开的竹子那么直(不过师父劈的主要都是瓦片)。
师父表示对我的行事动力很感兴趣,不过,我之所以成为这种个性,肯定也受到师父的影响。所以听到师父讲那种话,我挺困惑的。
只要上山闭关,也可以拭去这份困惑吧。
师父介绍我来的是逢我三山。接下来,我将在这座三山相连的山脉纵走。
别说上山修行,我至今甚至不曾登山,所以难免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我好歹也会紧张喔。
严格来说,师父吩咐我做的事情,不是上山闭关本身,是瀑布修行。
瀑布修行。淋瀑布的那种修行。
翻过三座山的尽头有一座瀑布,去淋个瀑布回来吧。师父这么对我说。
在这个时代进行瀑布修行。传统得不得了,我好期待。
内心雀跃不已。
别说内心,我整个人真的要跳舞了。
「那座瀑布叫做『逢我瀑布』。我是在二十岁左右去那座瀑布修行,那里几乎算是秘境,所以别说修行,光是抵达瀑布就不是简单的事。不过以你的能耐,即使才十六岁也做得到吧。」
师父说完继续补充。
「啊啊,不过,如果觉得做不到,就要立刻回头喔。你有种乱来的倾向,甚至是主动乱来的倾向,正因如此,撤退也会成为不错的经验吧。然后,必须确实得到家人的许可再出发。花样年华的女生一个人进行连日的旅行,可不能让家人担心。」
最后说明这种符合常理的注意事项令我有点扫兴,不过,这很重要。
说成「花样年华的女生一个人连日旅行」,突然明显有种女高中生夏日大冒险的感觉,不过,瀑布修行当然不用说,我也知道一个人登山基本上很危险。
这是常识。
考虑到可能发生不测,登山要组队似乎是现在的常规。所以说服家人费了我一些工夫。
说服哥哥尤其费了一番工夫。
所费不赀。
那个哥哥意外地保护过度。
日文将「费工夫」写成「折断骨头」,哥哥大概是感受到我到最后不惜折断哥哥骨头也要上山的决心,所以他也退让了。
不过我感觉是跪让。
「既然说到这种程度,那就随便你吧……毕竟确实必须这么做吧。只不过,这边也要自己帮你进行一些安全措施。」
搞不懂哥哥为什么讲得这么帅气。
擅自进行的安全措施是什么?
不要擅自进行安全措施好吗?
顺带一提,月火是这么说的。
「哎,无论一个人去还是大家一起去,山上基本上都很危险。如果要避开危险,到头来别上山不就好了?所以你要去也无妨吧?」
这个妹妹很喜欢讲「到头来」之类的论点。
「这么说来,好像有个登山家被问到为什么要上山的时候,他回答『因为山就在那里』。那么如果问他为什么要下山,他会怎么回答?『因为家人就在那里』这样吗?」
你稍微担心一下我吧?令我很想这么说的这个妹妹,我担心得不得了。登山的人担心不登山的人是怎样?
而且她最近好像单手拿着布偶,一个人进行神秘的活动。
神秘的幼化现象。
无论如何,我依照师父的吩咐取得家人许可,现在终于要挑战这座山了。
準备万无一失。我难得还在事前拟定好计画。
逢我三山。
越过鬼会山、千针岳、咔嚓咔嚓山这三座山,前往逢我瀑布。依照一天翻过一个山头的计算,整体往返预定是一星期的旅程。
一星期。
老实说,难得上山闭关,我想至少待个一年左右,不过身为高中生可不能这么做。利用暑假的一星期冒险之旅,我就好好享受吧。
那么,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