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约翰之子
摇摇晃晃地用细细的脚站起来的小马,用鼻子顶了顶母马的腹部下方,一边用鼻头压着母马的乳房,一边喝奶。
约翰这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气,他把目光投向站在小马旁边的艾琳。
「……应该没问题了吧。真是一场大骚动哩,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
约翰其实不打算让多奇生子,不过艾琳却强调不让多奇生小孩的话,多奇就太可怜了。
知道艾琳卖掉自己增加的三个巢箱里的蜂蜜,以便赚取配种的费用之后,约翰终于投降了。
接近生产期的时候,平常的约翰马匹的农家主人也过来帮忙,不过在多奇开始阵痛的昨天晚上,农家主人却因为次男不小心被镰刀割伤了脚而无法过来协助。也因此,约翰和艾琳只好用不熟练的手法照顾生下第一胎的多奇。
「你的头髮上有稻草喔。」
被约翰这么一说,艾琳笑着将头髮上的稻草拿下来。
这四年来,艾琳不断地长高,虽然手脚还是老样子,跟木棒一样细,苗条的身材却散发出女孩的气息。
看着带着温柔微笑凝视着小马和母马的艾琳,约翰再次感受到艾琳已经从小孩变成女孩了。
每当约翰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感到介怀,觉得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没有母亲还是不太好。
艾琳确确实实在成长为女孩,不过她自己却似乎没注意到。
如果她自己想绑头髮的话,应该也能绑吧。不过直到现在,艾琳的髮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剪短及肩;而且她也不在意衣服脏不脏,总是修改约翰的旧衣服来穿。
当约翰在城镇上看到和艾琳同龄的女孩时,心里总是会觉得不安,怀疑自己没有好好地把艾琳养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由于没有照顾女儿的经验,约翰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把艾琳教育成和一般女孩一样的女孩。
如果到了一定年纪还是不注意打扮,这个女孩会不会因此而过着不幸的生活呢?
艾琳并不是所谓的美女,不过约翰仍然觉得她的五官很清秀。只是,艾琳拥有某种和别人完全不同的独特气质。
想事情的时候,艾琳有时会散发出一种宛如深山湖泊的宁静,让人无法想像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然而,艾琳并会昂人觉得她的心思很阴沉,只要她露出笑容,约翰的心情就会骤然开朗,彷彿太阳光穿过云层涌下来一样。
「你累了吧?去洗个澡,小歇一下吧。」
约翰这么说完之后,艾琳摇摇头。
「我想再多看一会儿,叔叔才该先休息呢。」
约翰伸了一个懒腰。
「好吧,那么我就先去休息咯,我也上了年纪了。以前就算一个晚上不睡觉,也都不痛不痒……你也别太逞强啊。」
艾琳点点头,开始温柔地替多奇擦汗。
一走出去马廄,和煦的春日包围了约翰。
空气中混杂着暖烘烘的突围和嫩绿新芽的方向,约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个春天的香味。
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然从胸口蹿升到约翰的背部,就好像某种人抓住他的心脏狠狠捏住一般,让他无法呼吸。约翰压住胸口,在草地上跪了下来,在闷闷的痛苦之中,她边冒着冷汗边感到疼痛渐渐减缓。剧烈的疼痛消失后,无边的不安却依然在她的内心扩散,让他站不起来。
刚才的痛楚可不是开玩笑的。最近,约翰经常突然心悸,踹不过气来,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胸口似的,种种状况都让他有些在意,而刚才感受到的剧烈疼痛则让她清楚知道身体出状况了。
约翰用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然后用手掌抹掉沾滴汗水的脸。
刚才的自己,说不定只差一步就达到死亡的幽谷了,接下来,会不会又像刚刚那样,突然迎接死亡的来临呢?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浮现之后,约翰獃獃地站在日光下的春日庭院里,泪流不止。
我就是想刚刚那样突然死掉,艾琳……
就算艾琳再怎么能干,终究还是个孩子。没有可以保护她的人,孑然一身的年轻女孩会遭到什么的对待,约翰实在不敢想。当黑暗的未来真实地浮现在约翰心头,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闭上眼睛。
自己死了之后,就把艾琳託付给谁——得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才行。他一直觉得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不过已经不能再拖了,现在就得好好想想……
约翰睁开眼睛,踩着沉重的脚步横过庭院。
转过源自的转角处是,约翰听到了鸟的呼气声,吓了一跳。
有个人站在屋子前面——一名穿着附近绝对看不到的王都风格装束的青年。
看见青年的脸之后,约翰彷彿冻结了一般停下脚步。
「阿三……」
青年的严重浮现複杂的神色,有好一段时间,两个就这样动也不动地面对面,注视着彼此。
最后,青年小声地说:「好久不见……父亲。」
艾琳和那个被称为约翰孩子的青年见面前,从青年的脸上看见了过去艾琳经常看到的表情,也就是祖父看着自己和母亲时露出来的那种表情——那时应将「为什么雾之民会摆出一副有如家人的态度出现在这里」的情节藏在心里的表情。
「……初次见面,我叫艾琳。」
艾琳将头抵着地板,行了一个正式的大礼,阿三只是微微地点头。
然后,他没有对艾琳说任何一句话,直接转身面对约翰。
「父亲,请您好好考虑一下。衷心期待父亲回覆往日声誉的人,并非只有我和母亲,高等学舍的教导师、学生们也都一直这么希望着。」
约翰稍微低下头,目光停留在半空中,没有回答。
阿三继续说:「难得多萨利埃尔公爵想要挽回父亲的名誉。达卡兰公已经因为谋反真主的罪名失去地位,绝对不会再干涉学舍的事了。父亲,求求您,请您回来。大家都在等待父亲回来!」
约翰抬起脸,凝视着儿子。
「……让我考虑一下。」
阿三皱起眉头。
「父亲!有什么好考虑的!曾经贵为王都最高高等学舍荣誉教导师长的父亲,难道想在这种深山中结束一生吗?」
约翰带着苦笑看着儿子。
阿三生气地用下巴比了一下艾琳。
「如果您是在意这个女孩的话,就由我来说服母亲。只要让她住进家里,等到年纪差不多的时候再随便找个工匠嫁掉就好了,对吧?只要成为多萨那家的养女,应该就找得到对象了。」
约翰将目光移向艾琳,但是艾琳却低着头没有看向约翰。
约翰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低声重複了同样的话——
「让我考虑一下。」
阿三说自己会在十天后的休假再来一次之后,就回去了。
一天的工作在宁静中结束,等到晚餐的餐具也收拾乾净之后,艾琳便悄悄地站了起来,走向马廄。
她把手上的灯挂在柱子上,温和的光芒似乎让小马觉得很刺眼。
小马站得很稳,这让艾琳大感惊讶;多奇则是爱怜不已地嗅着小马的味道。
就在艾琳獃獃地靠着栅栏,看着多奇母子的时候,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约翰站在她的身边,把手肘靠在栅栏上。
两个人沉默地看了多奇母子一阵子,最后,约翰开口说:「……原谅我,阿三是个只在王都高等学舍里生活过的男生。他虽然是个性情真挚的男生,不过却对于名誉和身份地位的高低十分在意……」
艾琳把脸转向约翰:「叔叔以前是教导师长啊……」
约翰露出些许苦笑。
「之所以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是因为……从见到你开始,我就觉得自己重生了。我在王都的高等学舍之中,也就是只有富裕的高阶职能阶级的子弟才能入舍的达姆纽昂学舍担任了二十年的教导师、十二年的教导师长,原本打算忘记那些日子,想要在用字遣词、待人接物上都回归为平民阶级,以一介养蜂人的身份度过余生。」
一边摸着下巴上的旧伤,约翰一边平静地说了起来:「我很喜欢教小孩子。对我来说,老师这个工作并不是继承前一代的衣钵,而是我的天职。因为是喜欢的工作,我也做得很热心。我想我应该是个风评不错的教导师吧。能在四十岁的时候当上教导师长,大概也是因为那些风评的关係,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却发生了某件事。」
约翰把目光移到小马身上,可是他的眼中并没有小马。
「教导师对待每个孩子的态度都必须公平——然而,教导师也是人,自然会忍不住比较关心成绩优秀、性格又好的孩子。在我的学生中,有一个叫尼卡纳的少年。他并不是来自富裕家庭的孩子,不过他真的是个头脑聪颖、个性又开朗的孩子;相反的,即便我努力公平对待大家,还是有那种怎么也无法喜欢的学生,他是一个叫萨曼的学生,父亲是高级官僚达卡兰。」
约翰皱起鼻子。
「他是一个能够脸不红气不喘大说谎话的少年,而且还特别喜欢说那种会陷害别人的恶意谎言。他可以流畅、煞有介事地说出残酷的谎言,嫉妒心很重,只有自尊心异常地高……」
彷彿要咽下口中涌出的苦涩一般,约翰沉默了一会儿。
「从高等学舍毕业的少年们会经由最后一次考试的成绩,决定他们能不能从事理想的之夜。萨曼当然打算继承父亲的职业,成为高级官僚,可是他的成绩却远远不及那个标準。最后一次考试是由我来评分的,尼卡纳考了最高分,他的目标本来就是高级官僚,只要有那样的成绩,自然能成为高级官僚,我也很为他感到高兴。」
讲到这里,约翰的脸扭曲了。
「可是,在考试结果发表的前一天晚上,萨曼在他父亲的陪同下来到我家。然后他们告诉我,尼卡纳威胁萨曼。他说,尼卡纳胁迫他在考试的时候,要故意写错答案。如果萨曼考取好成绩的话,尼卡纳就要把萨曼曾经欺骗朋友的事情告诉那位朋友。」
约翰哼了一声。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说,尼卡纳本来就比萨曼优秀许多,根本就没有胁迫萨曼的必要……唉,不过在他的父亲面前,我当然是说得比较委婉,但是意思就是那样。萨曼的父亲听到之后怒火中烧,说自己的儿子没有理由破坏自己的名誉、说那种自己曾经欺骗朋友的谎。接着,他强迫我踢掉尼卡纳,让萨曼的分数提高。不过,我说什么不肯接受。」
约翰闭上嘴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挤出接下来的话:「……结果哪天晚上,萨曼自杀了。」
艾琳惊讶地看着约翰。约翰的侧脸覆盖着艾琳在此之前从未看过的阴影。
「达卡兰责怪我,说是因为我不相信他儿子,儿子才会自杀的,还说一直偏袒尼卡纳、对萨曼有差别待遇的我,根本不适合担任达姆纽昂学舍的教导师长,最后学舍的主办人多萨利埃尔公只好罢免我的职务。」
约翰露出苦笑看着艾琳。
「说实话,我现在还是觉得萨曼是为了报复我才自杀的。被过剩的自尊心操纵的他,对于无法如他所愿成为高级官僚一室感到异常的怨恨,于是便籍由自杀来伤害别人,让别人后悔,可是啊,艾琳……教导、指引那种人,才是教导师的工作。」
约翰的眼中参杂着深刻的痛苦神色。
「我会拚命地保护优秀的孩子,对萨曼则是没由来地讨厌,随随便便就轻易地放弃。而且在萨曼死了之后,我更是无以复加地讨厌他。倘若诸神愿意为我将时光倒回,我一定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不肯对萨曼多做付出吧——比起职务遭到罢免,我发觉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时……更是感到愕然。」
多奇的鼻子发出了噗噜噗噜的声音。
约翰看向马儿们,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接着,他缓缓开口:「我想要继续在这里和你生活——不过说真的,我也很迷惑。学舍和其他的地方一样,上演着争权夺利的戏码。对于拥有强力后盾的教导师来说,那里是个很惬意的地方,可是被我这种失去地位的人所教过的学生们,大概也会被其他教导师排挤吧——学生们因为我的无德而怀才不遇,我却只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样子真的好吗?……」
约翰转想艾琳。
「……你想要成为我的养女,在王都生活吗?」
艾琳凝视着约翰,没有说话。
约翰其实想回去——约翰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不过在听着约翰说着以前的事时,艾琳听着约翰用字遣词的变化,已经确实地感受到这一点了。
艾琳一直觉得,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随着一点一点地了解社会是怎么一回事,艾琳也不得不发现约翰并不是天生的养蜂人。
因为每天晚上,约翰教授她的广泛学问、竖琴的知识,都不是一个农民阶级的人能学的,而是需要深度的教养和知识当后盾。
约翰虽然没说,不过艾琳从之前就会偷偷做好心理準备,她认为离别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到。这不是预感,是为了不昂自己在那天来临时感到难过……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做出这种觉悟。
自从母亲突然离开自己那时候开始,艾琳就不在相信永远不变的幸福了。
变化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情况下造访。即便变化忽然降临,艾琳也不想再次体验失去母亲时的那种哀伤了。
所以,艾琳一直对约翰使用敬语,但约翰感受到艾琳这种心情了吗?……
艾琳很喜欢约翰,很想永远跟他住在一起。
可是,只要一想到要在王都——和那个儿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带着低人一等的心情过日子,最后和某个工匠结婚,了却一生,艾琳就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嫁给工匠的女子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艾琳再清楚不过了,像母亲那样以一个职能者谋生的女人,在那个村子里只有母亲一个而已。
成为工匠的妻子,就只能不断地生小孩,养育小孩,为男人奉献生命、做家事之中,过完一生,艾琳实在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就算和约翰分别,得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艾琳还是不愿意过那种生活。
……我想知道很多事情、思考很多事情。
母亲为什么会觉得操纵斗蛇是大罪——这个疑问现在还是没有解开。只不过,每天艾琳回想起母亲的表情和举止,就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了解母亲的心情了。
看见蜜蜂们那井井有条到令人惊异的生活,以及在荒山野岭中生存的昆虫、野兽们那多彩多姿的生活时,艾琳有时会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孤单地漂浮在广大的星空中——无论是人类、野兽还是昆虫,万物都变成一个个小光电,平等地在黑暗中闪耀,它们也以这样的方式,去感受这个世界。
只要心中有过一次这样的幻想,艾琳偶尔就会讨厌起养蜂的方法。
最让艾琳心生反感的,就是製作蜂王乳——一小匙就值一枚小粒银的蜂王乳。为了製作这个,约翰必须巧妙地操纵蜜蜂。
夺取蜜蜂们为了哺育女王而竭尽心力挤出来的汁液,然后储存起来,就变成能够换取大量金钱道。
可是,每当艾琳看到操纵着蜜蜂的约翰,脸上的表情就会一沉,并且回想起母亲玩弄着掌中那支能够操纵斗蛇的无音笛的模样——那个时候,母亲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对于操纵生物这件事情感到厌烦呢?
母亲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浮在广无边际的黑暗中的一颗小光点呢?斗蛇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是一颗小小的光点呢?——还有,人类是不是也对操纵斗蛇这件事情,感到厌烦了呢?……
斗蛇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存在?人类又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存在呢?
这或许是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过却让艾琳的内心隐隐作痛。她很想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叔叔……」艾琳开口。「王都里面,有收女孩子的学舍吗?」
约翰的脸上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有是有,不过那种学舍只有教授女孩如何成为贵族,高级职能者的妻子,所以就算你去了那种地方,应该也没办法满足你吧。」
叹了一口气之后,约翰摇摇头。
「要是你是男生就好了——我不知道这么想过多少次了。要是你是男生,就算阿三反对,或是任何人反对,我也会把你送进达姆纽昂学捨去。」
如果是贵族的女儿,倒也不是无法进入达姆纽昂学舍学习。可是,那种情形是极少数,出生职人阶级家庭的艾琳也不可能获得入舍许可。
约翰伸手摸摸艾琳的头髮。
「你不想去王都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艾琳咬紧嘴唇,企图掩饰自己的颤抖,然后她低下头,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