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求婚
从高高的窗户俯视着城门的大公喃喃自语:
「……六、七……八辆。」
大公哼了一声。
「全都被退回来了。」
看见父亲的太阳穴浮现的血管,舒南安抚地说:
「没办法。如果换成我,我应该也不会接受吧!」
大公慢慢地抬起头,什么都没说。
真王哈尔米雅的讣闻送来时,大公为了哀悼哈尔米雅的死而送了金银、绸缎等大量的财宝给赛米雅。但是那些财宝全都和运送的马车一起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
在运送财宝的马车回来之前,大公派去致哀的快马使者就先抵达了,并稟报大公——赛米雅公主连王宫的门都不让自己进去,就把自己赶走了。
斗蛇袭击真王的消息在袭击发生的隔天就传到大公耳里了。
大公知道了之后,立刻派快马使者到王宫和卡萨鲁姆侯的公馆,想澄清真王和赛米雅公主被袭击一事和自己毫无瓜葛,只不过那些使者也都碰了一鼻子灰,就这么回来了。
大公低声说:
「连事情的真相都不查清楚,就直接摆出这种态度,就算贵为公主我也无法原谅。」
背对着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父亲黑漆漆的身型和阴影融成一片。
「随随便便就被这种栽赃策略欺骗的人,竟然是君临天下的王,我看这个王国也没什么未来了。」
「父亲……」
无视说到一半的舒南,大公继续说道;
「利用斗蛇让我背上杀害真王罪名的策略,真是没有格调,不过要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人不小心成了在后台操纵王权的人,这个王国想必会从内部开始腐烂、崩解吧!我们也在这艘船上,所以绝对不能任由愚昧的船长把船弄沉。」
「父亲!」
努根用尖锐的声音怒吼,一把推开他的兄长,走到大公面前。
「就算是父亲,说这种话也太放肆了!请您收敛……」
就在眼露怒意的努根大喊的同时,大公拔出了剑.用剑腹用力地打了次男的耳朵。努根按住耳朵倒了下来,跪在地上。
大公蔑视着又惊又怒的儿子,用极其冷淡的声音说:
「你要幼稚到什么时候?要是这种肤浅的固执想法害得你的兄长没有立足之地,我随时都会砍掉你的头。」
倏地抽回剑,流畅地收进剑鞘里之后,大公看着长男。
「你也要跟我唱反调吗?」
舒南摇摇头。
「不,这或许就是现在的时势。」
长男的回答让大公嘴边浮出笑容。
在大公开口之前,舒南就接着说道:「不过,还是应该给对方一定的期限吧,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大公皱起眉头。
「这种事情就是要速战速决,这样效果才好。」
舒南摇摇头。
「如果是和拥有兵力的其他王国打仗的话,当然是如此没错。但是,我觉得这次的情况不同。」
舒南走近弟弟,抓着他的手肘把他扶起来,同时说:
「要打赢这场战争就跟扭断小婴儿的手臂一样简单,然而,真正困难的是接下来的事吧?」
舒南高傲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说:
「父亲,我有一个想法,您能够交给我去处理吗?」
*
一面响着又高又细的笛声,卖着鱼鲜的小贩推着台车走了过去。
耶尔把手放在额头上,獃獃地看着天花板。他早就醒来了,不过却无意起床,一直看着在午后阳光下变得朦胧的天花板木纹。
从真王哈尔米雅的丧礼到新的真王上任之前的这十天,耶尔几乎没有阖眼。他就在那些往来奔波的不安人们之间,默默地护卫着新任真王。
今天早上,当值夜结束、破晓的时刻来临时,耶尔不知为何不想回到硬盾的休息室。他把事情交代给凯尔之后,就回到了这个睽违十多天的家。
当耶尔疲累地倒在床上时,他还没发现地板和窗框上都积了一层灰,直到身体躺平之后,他才发现这件事。这个空蕩蕩的房间里,除了一个衣柜之外。就只有耶尔久久不曾碰过的製作工具——看起来就像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空虚感慢慢渗入骨髓,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轻薄透明。
他的存在意义只是成为杀人的箭、成为挡箭的盾牌,他也是这么活过来的。他身边没有别人,接下来的日子也只会持续这样的孤独和空虚而已……当他躺着时,那分无名的空虚就会彻底地渗透到身体里。
鱼贩似乎弯过转角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好远。
(这个王国……)
已经撑不下去了吧!能够以现今的样子存在的时间,或许已经所剩无几了。
可是,不管这个王国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没有必要担心,因为思考王国的存在方式并不是他的工作。
他是保护真王的工具,他该思考的,就只有如何守护真王的性命。
(但是……)
耶尔闭上眼睛。
(该拿那个男人怎么办……)
耶尔在卡萨鲁姆侯的公馆向哈尔米雅说出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怀疑,哈尔米雅也说会想想看要如何处置那个男人,然而哈尔米雅的猝死却让一切回到原点。
带着毫无血色的脸庞举行仪式的年轻真王——赛米雅,她那虚弱的声音,此刻在耶尔的耳里响起。耶尔一定得让赛米雅知道杀死她祖母的人是谁,可是就算告诉了她,耶尔也不确定她会不会相信……
耶尔叹了一口气。
他大概知道那个男人对年轻的真王有什么企图了。
和哈尔米雅不同,那个男人不会危害赛米雅的生命。就这罾意义来说,这件事情就已经是自己任务外的事了。
可是照这样下去,耶尔就得以受那个男人摆布的真王盾牌的身分,度过往后的日子……
这么一想之后,耶尔突然觉得相当无奈。
过着这种人生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某处还是追求着为真王捨命的价值。就算只是烂命一条,耶尔还是想为了有价值的人捨弃性命。
自己的性命就是一个塞满大粒金的袋子。在母亲接过袋子的那个时候起,自己身为人的价值就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耶尔把手覆在脸上,长时间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
回到自己的房间,终于可以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赛米雅觉得现在应该可以哭了。
然而,当她坐在熟悉的椅子上,茫茫然地看着夕阳在地上落下的窗影时,眼泪却没有流出来。
祖母的驾崩实在太突然了。
即使自己是丧礼和就任仪式上的主角,赛米雅还是有种奇妙的不真实感,就好像是在远处看着自己举行仪式似的。即使是现在这样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那种感觉仍旧没有消失。彷佛在梦中一样,现实对赛米雅来说毫无真实感。
有很多事情非做不可,尤其是那个骯髒的大公,赛米雅得赶快想出处罚他的方式才行。可是,连这么重要的想法都像是突然浮现似的,和情绪毫无关联。
听到达米雅在门外请求进房的时候,赛米雅惊讶地睁开眼睛。
「……请进。」
门一打开,达米雅就进来了。吊着手臂的布虽然已经拆掉了,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不过,当赛米雅看到这个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身负父亲、兄长、朋友角色的达米雅温柔的目光时,回到真实的感觉立刻浮现,祖母已经消失在她的日常生活中的感觉,也立刻涌上心头。
一看见赛米雅颤抖的嘴唇,达米雅便跨大步走近赛米雅,伸出手用力抱住她。
当达米雅的体温围绕住自己那一瞬间,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赛米雅紧紧抓住达米雅,开始压着声音哭泣。
达米雅搂住赛米雅,并把脸埋在她的髮丝里,轻抚她的背。达米雅的眼中也流出了泪水。
哭了好一阵子,泪水开始渐渐停止,赛米雅还是把脸埋在达米雅的胸膛里,喃喃说道:
「……谢谢,拜舅舅所赐……我才终于能为祖母的死感到哀伤。」
达米雅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地摸着赛米雅的头髮。
「如果死亡……会来得那么突然,我就得儘快生小孩了。」
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呢喃,赛米雅一边露出了苦笑。
「要先把担任下一任真王的女儿生出来才行。」
达米雅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摇了两次赛米雅纤瘦的身体。
「……别说这种话。」
彷佛吐气般说着,达米雅再度摸着赛米雅的头髮。
「你不是传承王权的工具喔,赛米雅。」
赛米雅把手放在达米雅的胸口,稍微移开身体,抬头看着达米雅的脸。
「舅舅……拜託你,我最不希望听到舅舅说这种无谓的安慰了。我很清楚自己是谁,以及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赛米雅的嘴唇露出一抹凄惨的微笑。
「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就不曾忘记过。」
达米雅摇摇头。
「不,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你从来没有注意到最重要的东西。」
赛米雅皱起眉头。
「最重要的东西?」
「没错。」
达米雅挑起眉毛,说:
「王位不只是带来痛苦的位子。如果那是不得不坐上去的位子,不妨就尽量享受坐在那个位子才看到的景色吧!可是你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王权,对吗?」
赛米雅低下头。
达米雅轻轻地把手指放在赛米雅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你可是这个王国里唯一一个可以选择任何男人的女孩喔,只要随心所欲地选择一个喜欢的男人当丈夫就好了。」
赛米雅露出微微的苦笑。
「……怎么可能。」
赛米雅的苦笑表情和她祖母相似得令达米雅惊讶。
「我是这个王国唯一一个不能选择真正喜欢的男人的女孩,舅舅明明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呢?」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
「舅舅,你想想看吧!从血统来看的话,只能选远房表哥欧里亚吧?那个弱不禁风的短命鬼?还是没有神圣血统的本地贵族的儿子们,那些傲慢、被宠坏的纨绔子弟?……别说这种毫无意的话了。」
达米雅在抓着赛米雅下巴的手指上便了一点儿力气。
「什么叫毫无意义?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喔,赛米雅——如果有的话,你就说啊!」
「有什么?」
「就是真正喜欢的男人啊。」
赛米雅屏气不语。她本来要别开视线,不过还是改变了主意,笔直地注视着达米雅。
「……我没有喜欢的男人。」
达米雅噗哧一笑。
「少来了。别的事情也就算了,在男女关係方面我可是身经百战喔——你现在的表情就是铁证。」
达米雅放开了抓着赛米雅下巴的手指,搂住赛米雅。他像在摇小婴儿似的,轻轻地摇着赛米雅。
「放轻鬆……至少在我怀里的时候,你可以轻鬆一点。」
达米雅把睑埋进赛米雅的头髮里,悄声呢喃:
「你不是孤单一人,我永远都会待在你身边的。」
*
拿着剑和盾牌站在真王赛米雅房间门口的耶尔忽然抬起头来。
有人正从远方的走廊奔跑过来,那是代表着有紧急事态发生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