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澡堂
小狩材的板子在完美地打磨之后,手感就会变得跟布一样。
耶尔轻轻地用手指滑过白色的木纹,獃獃地想着妻子。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削木板、组合的作业上,不过,艾琳的动作和表情却会突如其来地闪过他的脑中。即便耶尔任由自己的心追着艾琳的影子,他的手也没有停下来。
是因为分居的关係吗?比起夫妇俩共同生活的回忆,耶尔反而更常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光。
遥远的日子……他以硬盾的身分生活的时候,初次见到的艾琳。
突然造访自己位在下町的微暗住处时,对自己当时正在做的事情感到疑惑的那张脸。接下来,耶尔试图和艾琳保持距离,但却逐渐发现这让自己越来越痛苦的那些日子的片段……
当、当——高亢的声音传进耳里,让耶尔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是黄昏的钟声。
(已经这个时候了吗……)
怪不得从刚才开始,耶尔就看不太清楚自己的手了。
从格子窗射进来的暮色在不知不觉间变淡,房问里沉进了青色之中。
耶尔拍掉了膝盖上的木屑,站了起来。房间角落的烛台和土问的炉灶里,都还没点火。
这阵子杰西迷上了敲打火石,总会兴奋地跟耶尔报告自己在打了第几次的时候将火花移到火口上去。不知道杰西逛到哪里去了,房子里完全没有他的形迹。
耶尔穿上拖鞋、走下土间时,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八成是在吵架吧,声音中夹杂了嘲弄声和阻止的声音。耶尔一面听着儿子夹杂在其中的高亢怒喊声,一面在炉灶前蹲了下来,迅速地点火。
昨天邻居送他的法稞应该还剩下一些,只要把津葩(注:蔬菜汤。)和煮鱼热一热,就足够当今天的晚餐了。就在耶尔这么想的同时,他看着装了法稞的篮子,然后沉下了脸。法稞只剩下半块。这样别说明天的早餐,连今天晚餐的份都不够了。
(杰西那小鬼……)
大概又找到什么流浪狗了吧。当杰西偷偷把法稞带走的时候,多半都是偷偷在什么地方养流浪狗。
用灰围住了火后,耶尔从吊在炉灶上面的束口袋拿出零钱包,离开了家。
耶尔家门口是条小巷子,要走一会儿才会通到大路。不过说是小巷,路幅却相当宽,只是住在附近的女众们把盆栽或是晒衣台摆到路上来,才显得路又小又窄。
烤肉的味道、刚用炉灶烤好的法稞香味,全都随着薄烟在路上飘蕩。
在走出大路之前,还有一条小巷,巷底和一家乾物店的后院连在一起,有几个小孩子聚在那里吵吵闹闹。再过不久,那家乾物店的老闆大概就会出现,泼水把小孩子们赶走吧。
耶尔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杰西也在那群小孩之中打架,不过耶尔并没有走向那里,反而直接走上了大路。
道路两旁的店家已经点起灯来,赶着回家的低阶职人们的倦容在小小的灯火中浮现,又在青色的薄暮中消失。
买了烤法稞,并把冒着热腾腾蒸气的法稞弯成一半夹在腋下后,耶尔便走回了小巷。
家家户户的门口流泄出来的灯光,在沉进暗青色的路面上画出一条条光路。一条小小的人影彷佛躲在光路外似的站着,偷窥着家门口。漆黑的水渍在人影的脚边扩散开来。
「杰西。」耶尔开口说完,人影便跳了起来。
即便躲着从门口流泄出来的灯光,耶尔还是可以看见他那张沾满鼻血的苦瓜脸。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模样就像被泼了水的小狗一般楚楚可怜。
可是,他还是抿着嘴唇,用全身控诉着:「我没有错。」
「不要进去家里,在这里等一下。」耶尔说完便走进土间,拿了摆在和室的手巾之后,才又折回儿子身边。
「用这个擦乾之后再进去。」
杰西接过毛巾正要擦脸,却惊讶地皱起眉头。
「……牙齿在晃。」他用胆怯的声音说完,抬头看着父亲。
「是吗?幸好还是乳牙。」
听到耶尔的回答,杰西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
「爸爸,这种时候,应该要说:『来,给我看看。』吧?」
耶尔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是喔。」
「对啊!爸爸你看,这边的牙齿都在摇。」
看着拚命指着门牙的儿子,自己被打断门牙时的惧怕也写实地涌上心头。
一面用舌头摸索着摇晃的牙根,一面忍着啜泣,抬头看着教官时的无奈悲伤……
(那个时候,我也正好长着乳牙哩……)
耶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遥远的回忆压了下来。
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后,耶尔发现他的肌肤非常冰冷。
「……吃饭前先去洗澡吧。」
一瞬间,杰西扭曲着脸哭叫了起来。
「哇~不要啦!我肚子好饿喔。现在去洗澡的话,会浮起来的啦。」
耶尔揪起儿子的衣领,像是抓小狗一般把儿子提起来,让他闭上了嘴巴。
杰西轻得令人觉得不好意思,他的手臂这么细,打架的时候会满脸鼻血也是当然的。
「我去拿换洗衣物的时候,你就把这个脱掉,泡在水里。」
耶尔把还在碎碎念的儿子放下来,走进屋子里,从最里面的房间的衣橱里拿出换洗衣物。放在抽屉里摺好的衣服,只剩下一套了。
(明天得洗衣服了……)
虽然很麻烦,但也没办法。
艾琳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她在做什么、什么时候会回来——耶尔对此一无所知,这让黑色的不安一直压在他的胸口。
「……爸——爸!好冷喔——!」
杰西脱掉上衣之后,身上只剩下长及膝盖的短裤,在土间跺着脚大喊。
耶尔叹了一口气,用手巾包住了换洗衣物,走向儿子。
公共澡堂里全是下班的职人。男人们泡进浴池里冲掉一整天的汗,露出了神清气爽的表情,然后一边期待着热腾腾的晚餐,一边回家。在这群强悍的男人们之中,杰西露出一副不开心的表情,毛毛躁躁地脱掉衣服。
杰西不太喜欢公共澡堂,因为澡堂里面总是挤满了人,光线又很暗,看不清楚人的脸。而且混在成年男子们当中泡澡,他也不能游泳,只要他稍微有点儿不安分,就会被成年男子们骂「不要吵」。
和母亲一起洗澡的时候,杰西则是泡女汤。虽然在朋友们面前,他总是摆出不爽的态度说:「女汤讨厌死了。」可是其实杰西比较喜欢女汤,不但可以跟小孩子玩,而且就算溅起一点水花,女人们也不会责骂他。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卡萨鲁姆学舍的大澡堂。
杰西从出生开始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卡萨鲁姆度过的。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杰西总是被母亲背着待在王兽舍里,所以对杰西来说,王兽们的叫声就是摇篮曲。
长到可以帮忙的年纪,杰西就开始帮忙打杂的大叔们工作,或是在学舍里跟很多大哥哥们玩,在母亲的工作结束之前,一直待在旁边。
母亲的工作结束得比较晚时,他就会洗完澡再回去。这种时候,他就可以一人独佔宽敞的澡堂……应该说是两人独佔。
在空无一人的澡堂里,杰西经常被母亲抱在膝盖上。在母亲光滑的膝盖上,杰西会尽情地说自己当天看到什么、玩了什么,以及王兽的事,总是很忙碌的母亲则会静静地听自己说话,所以杰西最喜欢在卡萨鲁姆的澡堂洗澡了。
看着动作俐落地脱掉衣服、走进澡堂的父亲背影,杰西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爸……」
话才说到一半,杰西便闭上了嘴巴。他很想问母亲什么时候会回来,可是只要一问,父亲就会露出困惑又寂寞的表情。每当看到父亲露出那副表情,杰西就会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揪住一搬,很想哭,所以他实在问不出口。
杰西被打的脸很痛。他的嘴唇肿起来了,后背也痛得不得了。说真的,他每走一步路就痛得半死,这也是他不想来这里的原因。想哭的感觉涌了起来,不过杰西忍住哭意,一边用舌头触碰着摇晃的牙齿,一边跟着父亲走进了微暗的澡堂。
在新的热水流出来的汤口,挤满了一堆成年人。
杰西找不到洗澡的地方,只好獃站在那里,父亲注意到后便对他招手。来到父亲旁边后,父亲让他坐在自己的双膝之间,然后迅速地用木脸盆舀了热水,将手巾泡进热水里,说:「用这个擦身体。」
杰西夸张地避开疼痛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擦完自己的身体,就想了事。
「喂。」
被敲了一下头之后,杰西夸张地皱起眉头。
「好痛喔!」
「哪有人这样擦的,给我好好擦,到处都是泥巴欸。」
「可是很痛啊。沾着泥巴又不会死掉,可是要是把伤口泡在热水里,我可是会跳起来喔!要是在这种地方跳起来,我搞不好会滑倒摔死喔!」杰西连珠炮似的说。
父亲低声笑了:「真是的……你就只出那张嘴——给我。」
把手巾拿过去后,父亲便开始搓杰西的身体。
「好痛!爸爸,不要擦那里!很痛啦!」
只要手巾稍微接近疼痛的地方,杰西就紧张地大喊,拉出防线。
由于父亲的手停了下来,杰西便抬头看着父亲的脸,发现父亲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后腰看。
「……这里被人家踢了吧?」
杰西点点头。那里最痛,被揍的脸也很痛,不过那里的疼痛却是更闷、更沉的讨厌疼痛。
「对方是谁?」
「……欧古蓝。」
突然,坐在隔壁的胖男人转过脸来。「你说是欧古蓝?」
「你知道是哪个孩子吗?」父亲问。
男人便哼了一声,仔细看了澡堂,确认了男人们的脸之后,男人低声说道:「那是无赖的儿子啦。都已经十三岁了,还没有在工作,是一个烂到骨子里的小鬼。我儿子也经常被他欺负,真是令人伤脑筋。他好像是跟他老爸学会打架的方法的哩。只要被那个小鬼找上了,我儿子就会带着你绝对想不到是小孩子打架受的伤回来。」男人看向杰西。「遇到欧古蓝就赶快逃,要是被他踢到要害,可是真的会死掉喔!」男人将热水全浇在自己身上后,站了起来,离开了澡堂。
「杰西。」
父亲轻轻地把手放在杰西被踢的地方,说:「这旁边就是肾脏,是被踢到就会很危险的地方。不要跟会用力踢这种地方的人打架。那个叔叔说得没错,要是那家伙接近你,你就逃走。」
杰西皱起了脸。
说真的,欧古蓝很可怕,只要一想到再被那家伙揍或是踢,杰西就伯得想哭。
但是,被大家说要逃走,还是让他莫名地生气。
低头看着皱着脸的儿子,耶尔露出了些许苦笑。
只要露出这种表情,就表示杰西什么都听下进去了。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只爱逞嘴皮之快。明明还不知道怎么大家的矮冬瓜,可是一旦被骑在头上就想反抗。无论面对谁,都绝对不会妥协。长大成人之后,他或许会变得比较圆滑,但是在那之前,他一定会一直跟比自己强很多的人动手吧……然后,当然也会一直被揍。
「——如果不想逃跑的话,」耶尔用平静的声音说:「就学会不被踢到要害的方法。」
杰西惊讶地抬起脸。
「有那种方法吗?」
「有啊——回家之后我教你。」
就算没有实际看到打架的情况,看了儿子的身体后,杰西是如何被打、被踢,又是如何抵抗的,耶尔全都像是亲眼看到一样。耶尔轻轻地仔细擦过,确认没有乍看之下似乎是轻伤,之后却有可能演变成重伤的伤痕和瘀血。
在擦着杰西身体的同时,耶尔突然心想:这就是我的儿子吗……?
彷彿作梦一样,杰西出生已经八年了,这种奇妙的感觉却仍旧会时而袭来。自己有妻子、有儿子这件事,就宛如突然穿上一件穿不惯的衣服一般,让人无法静下心来。
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不该作的梦,随时有可能会醒来呢?是不是一醒过来,艾琳和杰西都会不见了呢……
耶尔吸了一口气,甩开这些无聊的想法,然后拍了拍儿子的屁股。
「好了,去盛热水过来。」
耶尔一直凝视着夸张地叹着气去装热水的儿子的背影。
2、小巷里的袭击
回到家里的小巷时,夕暮的微暗光线也已经消失,夜帐笼罩上街道。
大概是因为有点冷的关係吧,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小巷也陷入了黑暗之中。从门缝和格子窗漏出来的灯光只能让人勉强看清楚东西的形状,盆栽和晒衣台看起来都只像乌漆抹黑的影子。
走进小巷之后,耶尔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迅速地用手捂住抬头看着自己,正打算说什么的杰西的嘴巴,仔细看着小巷。
有人的气息——从家家户户传出来的声音和人声造成了许多混杂的气息,不过这个不一样。有一个人站晒衣架的影子下,一个人站在小巷的出口。
那两条人影静悄悄地站在阴影里,一动也不动.
肌肤紧绷的感觉在一瞬间爬满全身,耶尔板起了脸。
耶尔捂着杰西的嘴巴,把他抱了起来,然后静静地回到大路上,来到从小巷看不见的地方之后,耶尔才把他放下来。
耶尔从怀中掏出零钱递给杰西,小声地说:「回到澡堂去,在澡堂关门之前,都待在换衣服的地方。等到澡堂关门之后,如果我还没去接你的话,你就把这些钱交给负责烧水的人,请他把你送到卡萨鲁姆去。然后,你就跟艾萨儿教导师长说明发生了事情。」
杰西的眼睛猛然睁开,胆小地仰视着耶尔,他没问:「为什么?」只是用那双充满不安大眼睛仰望着自己。
「知道了吗?」
耶尔儘可能用平稳的声音问杰西,杰西点了点头。耶尔摸摸他的头之后,便离开了儿子。
从放在大路和巷子的交叉口的盆栽中抽出一根缠着花蔓的撑木,耶尔将之插进腰带后侧。然后,他踩着一如往常的步伐,走回小巷。
以为从嘴巴被捂住的那一刻开始,杰西就觉得父亲不是父亲了,就彷佛他经常在噩梦中看到的一样,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杰西拚命地动着有如麻痹般颤抖的双脚,走到了看得见小巷的地方。接着,他静悄悄地采出头来,偷看小巷。
父亲在走路,就算很暗,杰西还是知道。父亲的身影在家门口停下来,并把手放上了大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黑影挥着一根像是棍棒的东西,从背后偷袭父亲。
从细细的门缝斜斜漏出来的光线中,杰西看见父亲倏地弯身迴转,偷袭而来的人影和父亲的身体交错。
呻吟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