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做大事不需要大理由。
做小事则需要小理由。
1
由于不能让独臂的剑藤开车,因此这次也是空空坐驾驶席。但是之前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在存变成了什么模样,空空依然记忆犹新,即便会不方便说话,依然坚持让剑藤坐后座。累了的话还能躺下,应该还是坐后座好一点吧。
「我以前啊。」
坐在后座上的剑藤说。
和上次不一样,现在是大白天,也没有下雨,一眼就能看见是小孩子在开车,不过也只能走一步算一般了。地球扑灭军的影响力甚至超过政府权力,因此空空他们在意是否违法法律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为了让自己安心一些,空空还是戴上了『实检镜』。他觉得戴上眼镜就能看起来像大人一些,真是孩子气的挣扎。
「一直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自杀。」
「……?自杀?」
「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倒在桌子上,割开自己的手腕……整体担心着这种事。」
「…………」
「不,那种事我当然不会做啦……但是怎么说呢,我完全无法相信自己这个人。觉得把我的性命交个这家伙没问题吗。」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饥皿木博士已经归西,不过如果他能听见剑藤的这番话,也许会教导她说:『这是「不安恐惧」中的一种,叫做自杀恐惧的癥状』。就像他曾经教导空空那样。
自己一定会自杀。
这么觉得,所以才会想。
高中的野外学习的时候,同学们在地球的『悲鸣』中死去的时候——她还以为那些人都是自己杀死的。她听不见『悲鸣』,因此完全想不出同学们死去的理由或原因。但她竟然能够得出这样跳跃性的结论,还是要归结于这种『癥状』。
她以为自己杀了朋友们来代替自杀。
所以那之后,当地球扑灭军招揽她做英雄候补、杀了她的家人时,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当然,她也明白不是这样,但内心的一角怎么也抹不去这个怀疑。
我的家人是不是也是我杀的。
明明家人就是在自己眼前被烧死的,却还是挥不开对自己的怀疑。
牡蛎垣形容她当时是『脑子里掉了好几根螺丝』——但这样看来她的螺丝在很久以前就掉了。不,可以说『那个地方』原本就没有螺丝。
不论是不是自己乾的,少女对所有事都怀有罪恶感,抱有压力——如果没有精神阻碍剂,或者没有『小狼』,她早就坏掉了。
所以虽说是因为花屋的无法理解、不讲道理的横插一杠,但趁现在离开地球扑灭军也许是她有可能长命的唯一一条路。
而且还失去了一根胳膊。
于是她接受了饥皿木博士的忠告,第一次思考起来。
无法再为地球扑灭军做贡献后,她第一次思考起来——为了保卫人类而战是好事。这个想法她至今也没有改变。甚至觉得即使当不上英雄,只要成为能帮助到英雄的人就行了。对,即便仅仅是照顾起居。
但是她觉得,保卫人类和为了地球扑灭军鞠躬尽瘁也许不等价。她能这么觉得,虽然晚了许多,但也许还来得及。
「对吧……这是为什么呢?家人被杀了……却不兇手的气……这很奇怪吧?空空?」
「啊?」
空空听见她在后面这么说,吃了一惊。可即便吃惊空空也无法转过头,无法知道剑藤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
不,即便他转过头,看见了表情,空空也无法理解剑藤的感受吧——因为他就和杀死家人的兇手同居生活了一个月。
剑藤心里也清楚,没有等他回答便继续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杀死空空家人的时候……才会站到桌子上,让你看清我才是犯人……不过我本来是不想让你看到杀人现场的,怕你和我一样留下心理阴影……」
「啊,这么说来,我爸爸总是一直担心有没有锁门。明明记得锁了门,却还要检查好几次……那一定也是不安恐惧的一种吧。如果住在那种自动锁的公寓里就不用担心这个了呢。」
空空的评论依旧略微偏离,而且本人还没有察觉,但剑藤微笑着接受了。灿烂地微笑着接受了。她从英雄候补堕落为不合格英雄,又变成保姆,现在甚至变成了逃亡者。而空空的这种无法把危机认知为危机的态度,不知怎的让她感到平静。
「以后要住哪里?暂时睡在车里可以吗?」
「更重要的应该是要逃到那里去吧……『小狼』逃走的时候有没有说她要去那里?」
「她没有告诉我详细的计画……我想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我猜她可能是想远走高飞到海外。」
「嗯……海外啊。」
「我们也这么做吗?说到地球扑灭军鞭长莫及的地方,果然还是要到外国吧……啊啊,不过偷渡路线已经不能用了吧。总觉得只要能想办法出国就好办了。」
「确实,像『蒟蒻』说的那样,地球扑灭军的守备範围遍及全国,但也不是在全国各地都是最大的势力。国内也有几个对抗势力……」
「对抗势力?不是类似组织?」
「嗯……不,确实也是类似组织。不过说它们是竞争对手有点形容不足,应该是过分竞争的对手。保卫人类这个巨大的挑战中,同时也包含着巨大的利益和权力嘛,各方也会相互争夺……说起来很不好听吧。和它们战斗也是机动室的任务。主要是第四部队负责,我也偶尔会去……」
「嗯……」
空空点了点头。剑藤觉得她好像把大人社会的阴暗面展示给了一个孩子看,心里不是滋味,但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过意不去,空空根本就不在意。这孩子什么样的现实都能毫不介意地接受啊,剑藤觉得不可思议。
和它们战斗,同时也意味着——不是和怪人而是和人类战斗。意味着再在地球扑灭军里待下去,他也有可能被委派这种任务。
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看上去不管知不知道他都会只回答一声『嗯』。
剑藤甚至觉得,即便她现在说『其实我是男的』,空空也只会『嗯』一声。
「空空,你刚才说要我们两个人战斗,但我觉得要想和地球战斗的话,还是藏匿在这种对抗势力中比较现实。你觉得呢?」
「啊啊……原来如此。那样的话你的胳膊也能得到治疗呢。装不装义手姑且不论,你的胳膊不好好治疗的话说不定会得败血症或破伤风。」
「嗯……」
空空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可怕的话。饥皿木博士说了好几次他不是专家、只能止血什么的,不过好歹也拿现成的料酒和热水消过毒了。但这些处理就算是外行人看来也不会觉得妥善。
「那就真没办吧?剑藤小姐如果知道联络方式的话,现在就打电话吧。我们还带着不少贵重物品,说不定他们会接纳我们呢。」
「不一定呢……『破坏丸』级别的武器不论哪个组织都有,作为交易的材料有点不足够啊……毕竟要接受国内最大集团地球扑灭军的逃亡者,需要有相当的觉悟呢。」
剑藤一边说一边想,如果用另一样东西做交换的话,大部分的组织应该都会接纳他们。这样东西不用说,就是空空空本人。
英雄空空空。
至少在已知範围内唯一一位能够识别怪人的人类。至今没有得到过别的集团中存在这种稀有人类的情报,因此只要能够证明他的资质,应该有人愿意藏匿他们,肯定也会顺便治疗剑藤的手臂。
但是……剑藤又想。
她无论如何都害怕,即便到了别的组织,依旧会重複同样的事情。她和『恋爱谘询』虽然彼此讨厌,但依旧是同伴。被同伴从背后攻击的经历在她的心中刻下了深刻的创伤。
被人从背后攻击。
是军人最大的恐惧。
「空空想怎么做?」
「嗯?你在说什么?」
「你还问什么……肯定是关于今后的事情啊。你被强拉进地球扑灭军,还两次被迫陪着别人逃亡,是不是已经吃够了组织和集团之类的苦头?」
「啊啊,你说这个啊……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如果这么说的话,在现在这个世上会什么也做不了啊。我惦记的就是剑藤小姐的手臂一定要接受治疗——如果其他集团能提供儘可能好的治疗的话,就去那里吧。」
他的态度坚决。下决定这么乾脆,让人觉得他不是在担心剑藤的伤,只是对任何事都无所谓而已——不,这里说的是,他确实是『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但不知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动摇。
空空曾经和『火达摩』正面战斗,还从背后砍了『恋爱谘询』,剑藤本来是想问问他对于『同伴』的看法,但没有成功。
这名少年对组织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归属意识。
包括地球扑灭军在内,不论他从属于哪里,大概都觉得『讨厌的话逃走就好了』——他大概没有理解,即便是暂时躲藏,即便是为了治疗剑藤的手臂,一旦从属了新的集团,也许就无法轻易脱身了。
在这方面他还是个孩子。
剑藤现在让空空开车,自己筋疲力尽地倒在后座上,一点也靠不住,也许根本没有资格想这些——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要振作起来才行。
「……有一个总部在四国的叫做绝对和平联盟……通称『绝和』的集团。我和他们一起战斗过好几次,也不是没有认识人。他们和地球扑灭军不同,主张有些过激,不过大概也只有那里会藏匿我们了……至少是最容易交涉的地方。」
「哦,那就那里吧。」
「肯定会给空空你……增加负担就是了。」
「我明白,要用我的眼睛做交易吧。」
「…………」
他似乎是明白的。不过,是不是真的明白就不知道了。
「那么,马上打电话吧……啊啊,空空,不能上高速。那里全是摄像头。」
「好的。往四国开吧?」
「不,如果交涉成立的话,我想他们会派直升机来接我们。现在往哪个方向都行,只要想着往远处跑就好了。虽然被封锁了我们也能突破,但如果出现战士级别的人的话……就会变得比较严峻。」
战士级别。
剑藤最害怕的当然是花屋本人出现——但花屋是空空的朋友,还执着于空空,她的名字很难说出口。不过空空本人对这件事根本不在意就是了。
「知道了。可以用手机吗?我听说用手机的话会被查出使用的地点。」
「这个加密了,没问题……在通常设定下,就连自己人也不知道电波的发信位置。你在『火达摩』战中用手机的时候也没被找出位置吧?」
「说起来确实没有,不过那时候我根本顾不上这个就是了……这样啊。那我暂时先不说话。」
「嗯……」
就在剑藤试着用单手、而且是非惯用手的左手费劲地操作手机的时候,在她凭着记忆拨打没有记录下来的『绝和』的号码的时候,在输到第六位左右的时候,画面突然切换了。
有电话打进来。
而且是『茶话』打来的。
第九机动室室长,牡蛎垣闩。
「…………」
剑藤思考了一瞬间,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我。是我啊。」
她本想说得小声一些,不让空空听见,但没有成功。反而要非常努力才能剋制自己不抬高声音。如果没有吃精神阻碍剂,或者没有被砍掉一根胳膊有些贫血的话,她说不定会怒吼出来。
怒吼。
也许会发出悲鸣。
「……不用。你就别管了。不要再管我了。」
从听筒中听到『茶话』——牡蛎垣的话之后,剑藤回答。至少她自己是想冷静地说出这些话的。
不知为何,对方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总之大概是,牡蛎垣说现在还来得及,劝剑藤不要逃跑了。什么来得及啊,剑藤想。
虽然剑藤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和细节,也不知道花屋为杀剑藤做了哪些安排,但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越过室长牡蛎垣来实行这样大规模的作战。
也就是说他事先就知道剑藤会遭到袭击,而且这个作战还是他许可的。
那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来得及?
「我知道,『茶话』……你不过是想抢回空空而已吧?我们要是被你的甜言蜜语骗了,傻乎乎地回去,就会是我一个人被处刑吧?不管现在做出什么保证,到头来你都会对『蒟蒻』言听计从,发出许可吧?」
绝对不会有那种事,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牡蛎垣不停地说。听到他的话,感觉好像真的回去也不会有事一样。他还说,军队小心地保存着剑藤被砍下来的手臂,虽然可能无法完全恢複,但现在也许还能接上。听起来很有魅力。
可是这充满魅力的话现在剑藤听来也只是觉得乏味。为什么会觉得牡蛎垣的话这么无聊,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你。」
剑藤说。一边说,一边确认着这就是自己现在的认知。
「你没有选择我,而是选择了『蒟蒻』。没有选择剑藤犬个,而是选择了花屋潇。仅此而已。不要想现在再来挽回……不要想现在再来弥补。我绝对不会把空空交出来。绝对不把空空交给你。空空是我的狗。是我的宠物。」
绝对不放手,她说。
剑藤强有力地说。所以她觉得这些话驾驶席上的空空应该也听到了,但那也不所谓。反正空空就算听到这种话也肯定不会介意。
「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对你无话可说。那根胳膊我不要了,你扔了吧。吵死了,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吗?我从以前就最讨厌你那种哄小孩的声音了。你装作把小孩当成大人看待的样子,其实比任何人都把小孩当小孩子。骂小孩子很开心吗?装作理解小孩的大人很开心吗?你就那么想受人景仰?但是你的那些企图别人一看就知道。在我看来你的那种态度不过是在像小孩子谄媚一样。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孩子。」
剑藤冷冷地说。
「去死吧。萝莉控。」
2
按下结束通话键的时候,剑藤觉得有什么东西结束了。那恐怕是早就该结束的东西。原本在牡蛎垣认定剑藤是不合格的英雄,将她抛弃时,就应该结束了。
「嗯……抱歉,空空。让你听到丑陋的内讧了。」
「哦,我还以为你们很要好呢。剑藤小姐,你和牡蛎垣先生关係不好吗?」
「……嗯。」
这孩子果然有些错位,剑藤想。他对现实的接受範围或许很广,但对人心和人际关係的认知却完全不对路。听到刚才的对话,感谢却是『哦』就已经很奇怪了。他是多么没有兴趣啊。
剑藤反而好奇起来,问。
「吶,空空。你对『蒟蒻』是怎么想的?对『蒟蒻』……不,对花屋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是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