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的时候,开始不断幻想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是在知道孩子是不可能从书中蹦出来之后不久的事。
也许是被捲入战争而丧命的农民。也许是养不起新生儿的流浪艺人。对那位不得不将如此幼小、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抛弃在战场上的那位母亲——他一直用仅有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不断地幻想着一个个拙劣的故事。
但是,就在那之后,当他知道像自己一样的孤儿遭遇并不罕见以后,他发现自己的幻想是多么的无趣。结果,最常见的事实就是被强姦了的流民少女或是以营地士兵为对象而不断堕胎的娼妇。如果母亲是这样的话,自己竟然还在想像父亲的事,实在是太愚蠢了。最后,他还是接受了自己这类似于树里蹦出来的身世。之后,他就对此失去了兴趣。不管怎么说,现在为糊口已经操尽了心,根本没有閑工夫来考虑多余的事。
回想一下,发现自己的记忆中理所当然的没有那种名为家人的羁绊。那个收养他的垂死的士兵,最多把他当作一条比劳心伤神的狗有用些的益兽,绝对没有作为父亲的意识吧。他本应该教他些在战场生存下来的能力,但在他接受这份恩惠之前,他——「他的主人」已经死了。
在那以后,他与生存能力擦肩而过,只能像野兽一样生活着。虽然好几次投身于军队之中,但最后都是全军稷灭,而且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活着。这并非因为他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或是熟练的技巧。只是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运气都太好了,虽然这种幸运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但他着实和那份狡猾一起入手了。
塔乌这个名字,是最初的那位主人这么叫出来的,还是后来的绰号——说实话,已经不记得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么叫的呢?当然,没有姓。在签订服役契约的时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果非要写姓的话,他就会借用死去的同伴的姓氏。
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生的,所以也不清楚自己的年龄。不过在会数数之后,还是记得到底过了多少个季节的。以世俗的标準看来还是年轻人吧。但塔乌对自己的年轻没有感到任何喜悦和价值。青春本来是靠对未来展望的野心来使自己发光发热的时节。塔乌却从未奢望过这些。
打从自己出生起,就只知道战场。比起读书写字,自己对磨刀杀敌的方法更加熟悉。对于这样一位少年,要让他理解未来的可能性,是非常困难的。在这种昨天侥倖偷生,今天还活着,然后带着死亡的预感等待明天的日子里,要怎样能有将来的梦想呢?
所以,在不再想像母亲面容那刻起,塔乌精神中的想像力已经乾涸了。就连怜悯自己的不幸这种感觉也消失了。周围有很多与自己境遇相同的同类在游乎好閑着。出生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己的生命就如同地上的虫一样毫无价值——这就是他所知道的「人生」的全部。
每月末,堡垒里的酒保就能看到很多外来的人。这与路过这里的商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与风格,他们不是卖家而是买家。
不需要费很多手续,只要交给管理员就能搞定。如果要选择保镖的话,可以选择附近堡垒中马上要期满的佣兵这。虽然这种方法不太保险,但在协商中就能定下契约内容,还剩下了介绍费和精力,这是最大的优点。
根据这种客户的需求,酒保的辎重兵就会去找相应的佣兵。那一天,塔乌还没有走到酒保跟前,当班的士兵就对塔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是里面桌子边上的两个男人,并告知他,他的契约马上就要满了。
在进行交涉之前,塔乌在远处观望着那两个人,他在估测他们的价值。朴素的服装看起来不是贵族,如果说是士兵的话又显得的有些萎缩,也不像是骑士的随从来寻找强者。大概就是附近的农夫来找一个保镖对付对付强盗之类的吧。
但是看到他们紧张得泛青的脸庞,发现皮肤是如此的润滑妖艳,这引起了塔乌的关注。这两年收成一直非常不好,但看来这两人的生活过得还是很滋润的。先不管这些,听听他们说的内容也没什么损失。
「——哟,你们实在找实力强的家伙吧?」
塔乌靠近他们之后出了声,两个农民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向塔乌点了点头。他们的表情有些畏缩,不过从匆忙的眼神中,能看出他们其实是很慎重地在对塔乌进行评价。估计他们是想找老手吧。
「真抱歉,这个堡垒里到这个月期满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你们是找不到别人的。」
「不不不,请别这么说!我们就是要找您这样的人!」
农夫慌忙笑脸相迎,塔乌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么,是什么样的工作?保镖?还是驱除猛兽一类的?」
两个农夫互相交换了眼神,决定还是与塔乌交涉下去。
「……那个,我们是想让你帮忙整备村庄的防御工作……还有就是锻炼年轻人。」
他们回答得十分含糊其辞。
对于这让人有些意外的内容,塔乌暂时陷入了沉思。看来他们不是来寻求一时的保护,而是需要持久的武力——而且还是寻求着自卫的手段。
「你们啊,竟然还为了耕地以外的事情烦恼?为什么不去找领主?」
其中一人为了掩饰紧张,咽了口口水,塔乌并没有漏看。
「……那是,其实……我们的大人已经给予了我们很多恩赐,我们不能连这种事情都去拜託他,所以……」
这样一句话让塔乌心中有了底。他们恐怕是瞒着领主製造些违禁物,然后被盗贼给盯上了。原来如此,怪不得在这种收成不好的日子里,他们还能过得这么滋润。
建造防御设施和教练——虽说是没有生命危险的轻鬆的委託。但这样稍微要求高点也不过分。
「四十扎夫定金。每天两扎夫工钱。还有作为教练,每教一个学生四扎夫。如果你能接受这个条件的话,那我就帮你们吧。」
农夫再次互相交换了眼神,然后非常轻易地就点头答应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务必拜託了。」
虽然塔乌提出了比较过分的要求,但他们还是很快在桌上放了八块大金币,反倒让塔乌有些张目结舌了。这并不是善意。应该说绝对有阴谋,如果大意的话不知道自己会落入什么样的陷阱之中。
不过,说实话,他还真不想和这个堡垒重新签约。和邻洲的竞争越来越少,趋于冷静,领主说不定还会顺势进行交涉。如果在这里错过了这个工作,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没有饭吃了。
而且,最近因为赌博赢太多了,感觉有些遭同僚的仇视。那些输了的人估计很快就会结成一帮对付他吧。这种时候对于没有军规的佣兵来说,是立场最薄弱的时候。要经常明智地读懂氛围避开灾难。
考虑到诸多因素,这里接受农夫们的要求,抛弃堡垒上的工作是最省事的。就算他们想要加害塔乌,只要他灵机应变就没有问题。如果找些没有风险的事的话,就只能过省吃俭用的日子了。
「……好吧。我在这里的契约到这个星期结束。我什么时候开工?」
「我们在镇上有贸易市场的交易。所以要下周初来接您。」
「好的,契约成立。」
塔乌站了起来,伸出了手,一位农夫回应了他。他的手的确是挥惯了锄头的手,十分僵硬,但握力就不敢恭维了。
这就是在暗处做事的「手」啊——塔乌再一次如此感觉道。
农夫一个叫波恩,一个叫利卡鲁多。在市场交易完之后到他们所住的里格斯村为止,马车的行李台就成了塔乌的座位。
路上看到的农村,都是十分凄惨的样子。虽说马上就要到收穫期了,但麦田里的稻草十分纤细,现在都已经快枯萎了。两年连续都这样,农民们也快到挨饿的境地了。
领主们要互相争斗,但看到这样的场景,想来他们也应该在为财源苦恼。就算是这样的状态下,还是需要请佣兵的。他们不奢求战场的功绩,也不会立即就成山贼或是强盗。而且如果贫穷到没有骑士来维持治安的话,第二年就会有强盗来袭击。
所以寻求不拘泥于形式的生活方法,也是塔乌心中非常沉重的课题。但是这也是牵扯到他人生的最重要的问题,为了生存下去竟然做到这一步,到底有什么意义——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就会有种郁闷的感觉。
永远都拿着剑的生活,每当塔乌砍杀完毕之后,看着自己面前的尸骨,都会将自己的面容和其重叠在一起。
将剑的胜者与败者,生者与死者互调位置的话,到底有什么样的不同呢?生存下来的那个继续前往战场,然后又是生与死,杀与被杀的两种选择。肯定有人会死,那样的话自己要比别人对生命更加执着一些,这样也是没有错的。
塔乌的精神已经麻痹了,他不会为了要不要杀人而犹豫。如果投身于违法者之中,会伤及无辜百姓,自己的握着剑的手也会枯萎。即使做到这样也要生存下去吗?每当他如此自问时,塔乌总是找不到答案。反正就是在这样不断循环之中结束自己生命的塔乌,对于这种命运的轮迴,实在没有什么好感。
「……」
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死胡同里,塔乌停止了思考,他让自己的意识变得更加卑屈了——不管怎么说,在入冬之前能找到这样一份好差事已经不错了。而且在堡垒上工作的工资加上这次的报酬的话,还是有不少钱的。至少能够节约下来去南方旅行,那就预定在一个月内吧。
现在只要想就足够了。等冬天结束,春天到来的时候,那之前又会有什么呢……根本不需要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浪费脑细胞。
进入里格斯村的那一刻,塔乌就在质疑自己的双眼。
地里的麦穗长得十分饱满。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恐怖。那种高度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在来的路上看到那么多贫瘠的麦穗地,塔乌实在没有想到里格斯村会是如此光景。简直就像是把周围的收成全部吸收进来了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塔乌感叹着,好像是两位农夫预料之中的事。波恩说出了像是準备好的台词,语气中没有抑扬顿挫。
「这里附近本来土质就特别好……是圣魂大人的恩赐吧。」
他用这种根本不算说明的话语说着。
感觉就像是「不要多问」这种很冷淡的态度,很明显其中有着什么不和谐的地方,自己对这两人的怀疑也是从中而生的吧——但是,如果在这里多管閑事的话,这么一份好差事可能就会泡汤,所以现在还是不要惹僱主生气为妙。
如果说只有这村子的收成比别的村好的话,的确会有山贼鼠辈盯上这里。而且附近饥饿到无路可走的邻村人也会化身暴徒来掠夺这里吧。所以在收成之前,要做好防御工作,这的确是他们的真实愿望吧。
他们之间陷入了沉默,马车缓缓地驶到了村的中央,然后在一个较大的房屋前停了下来。门前站了一位白髮苍苍的高个老人,他好像是在等待马车的到来。
「——感谢您移步本村,我是这个村的村长葛古纳。」
塔乌看了看自报了姓名的老人,和跟前的利卡鲁多相比,明显是有血缘关係的人。这么想来,利卡鲁多和波恩也长得有些相像。应该是亲戚一类的吧,这个村庄还算是挺封闭的呢。
「抱歉的很,我们村没有旅店。所以只能请您住在寒舍屋子里。招待不周,也请见谅。」
「嗯,只要有饭吃有地方睡觉就没问题了。」
塔乌从行李架上下来,将为数不多的行李交给葛古纳身边的僕人,然后提出了要求。
「首先,我想要掌握下这里的地形。我打算在这里附近巡视一圈,能否借我一匹马?」
这个要求应该是非常妥当的,但葛古纳却和波恩他们交换了眼神,这点也被塔乌看到了。
「那么,就由我来带路——」
塔乌打断了利卡鲁多的提议。
「你刚刚驾车应该已经很累了。再说,这村子又没有大到会让入迷路的程度。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塔乌其实是想找一些关于这些家伙的秘密的线索。不知道葛古纳是否察觉,但还是很爽快地命令下人把马借给了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随意使用吧。毕竟是个小村子。很快就能调查得很清楚吧。」
但是,村长话锋一转,指着一个方向。顺着他的手指,塔乌看见离村子有些距离的地方有个隆起的小山丘。在那顶上有个废弃小屋一样的很渺小的影子。
「——只有那个山丘,请决不要靠近。」
「嗯?这又是为什么?」
从防卫角度来讲,这个位置是建立了望台最好的地方,塔乌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那是这个村庄的禁忌。不仅是今天,在您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内,请不要踏入那个山丘。这一点无论如何请你答应我们。」
「……」
没有刚见面时的卑微,村长用很有力的语气说着,塔乌只能点头答应了。
说欢迎宴还是有些夸张的晚饭过后,塔乌很快就和村长讨论起了关子村子防御的事情。
「先要在镇上的武器店里买弓和枪各十五柄。并召集能够组成自警团的男性,锻炼他们的基础。」
「弓和枪……啊。」
对于外行来说,首先必需的不是实战技巧的锻炼,而是最能够防身的「威胁」手段。如果只準备这两种武器的话,塔乌的方针就再明显不过了。
「现在所要练习的就是如何使用弓。瞄不中也没关係,只要射得远就行了。」
「……这样的方针真的不要紧吗?」
「那些强盗只会对没有抵抗的猎物下手。如果知道是会有箭支从远方射来的村庄,在那一刻他们肯定会夹着尾巴逃走的吧。如果能再準备一块防御壁就更好了。」
「那么,枪呢……」
「如果真到了要用那种东西的时候,一切就都完蛋了——但是还是做好觉悟比较好。为了有气势,让巡逻的人拿着这个也不能说毫无作用吧。」
「……」
村长看起来有些不安地沉默着,塔乌厌烦地挠着头。
「如果觉得箭射不準的话,不如直接买弩吧。弩和弓不一样,就算外行人也能很快地学会使用。不过价格更高一点——」
「我明白了。那我马上就去準备。」
看来对于这个村子的防备,村长过于操心了。对于这一点,塔乌又感到了不安。
「我说啊,没问题吧?买那么多武器,领主也不会给好脸色看的吧。如果怀疑是谋反的可就不好了。」
「这个我们会解决的。不需要你担心。」
演变成最糟糕的状态,塔乌就变成了帮助农民武装起义的煽动者,所以不能不管。不过现在还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动向为妙。万一,被强盗袭击之前,骑士团来视察的话,还是早早做好撤退準备为妙。
「……其实并不用那么担心的。刚才我在附近转了一圈,这里的地势适合防守,如果配置好的话就能用最少的人数来防御。」
塔乌指着桌上村子的略图,一边说明壁垒的配置。
「东面是断崖,西面是急流。这两个方向只要利用自然要塞就能守住。剩下就是南北两面的守备了——最后只要守住粮食库,那我们就赢了。所以有什么来的话,就让所有的人守护住这个区域就好了。」
「不,这样不太好吧。这样一来就保护不了小丘了。」
听到村长提出异议,塔乌皱起了眉头。
「小丘?那个不吉利的小丘,你说的不能靠近的地方?」
「是的。虽然粮食库非常重要,但无论如何都要优先守住那个小丘。」
「那里到底有些什么?我看上去也就一间小房子啊。」
「那是库房。那里保存了村子里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那里的东西被夺走了的话,我们就全完蛋了。」
「……」
突如其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过现在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说到山丘的事,老村长就会表现得非常兇恶。
说来,这库房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其实和防备计画无关。在这里打听来打听去也没有答案。所以还是要听命行事。
「……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东西的话,把整个宝贝搬到粮食库里不就得了吗。或是在山丘上重新建一个粮食库。」
「不行,那宝物是……污秽的东西,不能和粮食保存在一起,村里人也不会同意的。」
「喂……」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正当塔乌想要这么问的时候,村长先开了口。
「到了紧要关头,就算放弃粮食库也不要紧,保护小丘上的库房是最优先的,请这么确立防卫计画吧。」
每天的工作都如此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无聊。
说是要在收穫期前建起壁垒,塔乌为此干劲十足。他从附近的森林里调配来木材,进程十分顺利。应该说男女老少都对这件事抱有着极大的热情,协调性强到超出了想像,这让在一旁看着的塔乌心中涌起了不安和怀疑。
结果,塔乌只需要决定一下壁垒的位置,根本不用插手建造,可以专心于自警团的训练。他手下的学生也个个精力旺盛,省了塔乌好多功夫。虽然还没有排除自己必须亲自投身战斗的危险性,但这么顺利的工作状况,也并非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里格斯村的村民,从老到小都对自己共同的富裕有着充分的危机意识。塔乌在村中这段日子里,渐渐了解到这村里的人的假想敌到底是什么人——强盗的威胁什么的不过是塔乌自己的猜测。里格斯村真正警戒的是受饥饿煎熬而袭来的邻村人。
不过话说回来,村里的人都被某种偏执的观念禁锢了?——刚开始塔乌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渐渐地却能做出某种假设。
假设,这村子不寻常的丰收,不是因为单纯的好运,而是其他某种特别的条件造成的话?
那么,担心这种「条件」被别人用武力夺走,所以才如此秘密地保护着吧?
虽说是毫无根据的直觉,塔乌所能想到的,只有村长口中的那样禁忌,小山丘上的库房。
村里的其他人乜一样非常忌讳,大家的反应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应该说保持着一种畏惧心理。
所以,只要一有空,塔乌就会从借住房间的窗户眺望小山丘上的库房。然后,就这样一晚上不睡觉地盯着那里。终于,在月光中,他看到有人登上了禁忌山丘。
这样一来,好奇心就完全被点燃了。塔乌也抑制不住自己,行动了起来。他偷偷从村长家里溜了出来,躲在一个能够监视到山丘的地方,看着那个往返于村庄与库房之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