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接下来我要告诉大家,关于世界起始时两个灵魂的故事。其中,极为神圣的灵告诉邪恶的灵:「我们的思想、教条、意志、信仰的选择、语言、行为、内在自我、灵魂,都不一致。」 (波斯神话 John R.IIinnells)
婴儿开始哭了。在一条骯髒、到处都是破洞的毛毯上挥舞手脚,发出震动天花板的哭声。
真是的,到底哭够了没啊!
借狗人咋舌,将正在数的硬币收进袋子里。这是今天一天赚的,满满一袋。
「真人狩猎」结束后,过了一夜,西区还沉浸在混乱与叹息当中。没有人知道被杀害的人、被抓走的人、逃出来的人,究竟有多少。就算想知道,也没有力气与方法。
今天早上,借狗人带着狗到市场去。不,正确地来说是以前的市场,到昨天为止还是市场的地方。
大部分的建筑物——虽然是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建筑物的棚屋——都已被破坏,变成一堆瓦砾。看来这次的「真人狩猎」,规模比以前大很多。不,不是如此简单的事情,过去即使为了抓人,破坏房子,将房子推倒,也没破坏到如此彻底。如果变成小鸟,从天上俯瞰地面的话,一定会看到市场的中央开了一个大洞,四周堆满瓦砾的奇妙风景吧……
看来诡异的店家一间接着一间,四处可见娼妇、小偷、饥饿的孩童、乞讨的老人、蟑螂、沟鼠,虽然杂乱,但是充满活力的市场,在几分钟之内,就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
了不起。
借狗人站在瓦砾堆上,叹了一口气。他并不是真的感叹,他没有不经世事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悲叹这个惨状。他只是看傻眼了。
做这么绝?又不是敌人,也没有反抗,为了什么必须将聚集在西区这些没有武器、没有力量的人,摧毁到这个地步呢?
不感叹、不愤怒,他只是哑口无言。
这样的破坏力,这样彻底的无情,真是太厉害了。
他捡起脚边的瓦砾。虽然碎了,但是并没有烧焦的痕迹。NO.6这次的「真人狩猎」,似乎没有使用火药武器。以前总是使用加农炮、榴弹炮等旧式大炮,或是火焰放射器,一把火全部烧光光,但是这次不一样。
他动了动鼻子。连借狗人的鼻子,都闻不到火药武器独特的那种冒烟臭味,只有浓浓的尸体臭味传进他鼻子里。是没有味道的武器,破坏之后,什么也没留下。
音爆?
借狗人喃喃地说。
以前,他曾从老鼠那里听过一些,就在讲鲸鱼的事情时。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会讲到鲸鱼了,鲸鱼这东西,他既没看过,也没摸过,连海他也完全没概念。借狗人的世界,只在快要崩塌的饭店,以及饭店周边而已。自他懂事以来,就一直在那个範围内生活,他从没想过要离开西区。在废墟、狗及市场为中心的一角生活,就已经足够了,他哪里都不想去。老鼠是个浪人,蓦然出现,转眼又消失,绝对不会多加停留。借狗人不相信浪人,也不想接近他,然而那张嘴里描违的世界,却让他倾心。那样的世界他以前从没看过,今后也绝对不会看见吧?海也是,布满蓝色盐水的辽阔之地,还有居住在那里的巨大动物。光听他讲,就觉得好兴奋。虽然哪里也不想去,但是老鼠描迤的未知世界却让他神往。大概是拜他高超的说话技巧,和他那副除了美丽之外无以形容的绝妙嗓音所赐……为了听他的声音与歌曲,西区的居民甘愿掏出仅有的钱,赶去那家简陋的剧场。
大家都轻而易举地被他骗了,但是我可不一样。虽然我着迷地听着他所说的话,但是我察觉到了,这表示我非常冷静。
借狗人在根本没有炫耀对象的瓦砾堆上,拍胸脯自豪。
我察觉到了……
在讲鲸鱼的事情时,老鼠的口吻有微妙的变化,我察觉到了。他的声音变得平坦,失去了那种彷佛用羽毛轻抚听者心灵的柔和。那时候我正好从狗的脖子根部,抓到一只跳蚤,丢进嘴里。
「音爆?」
借狗人舔舔手,反问。
「那是什么?」
「Sound Boom。将音波转变为冲击波,让猎物麻痹,方便捕食。」
「那个抹抹鲸吗?」
「是抹香鲸( Physeter macrocephalus ) 。」
「哇啊,真厉害,会用音波捕食猎物,真不简单呢!如果现在它在我面前的话,我还真想请它签名呢。」
「也许人类也会。」
「什么?」
「我说,也许人类也会用那一招。」
「用那个叫『音爆』的东西吗?」
「对。」
「为了捕捉猎物吗?」
「为了破坏。」
用音爆破坏?听不懂。原来老鼠讲的话,就有一半以上,是借狗人无法理解的。他一点也不想理解。然而,许多无法理解的话,都遗留在他的心里,这点却也是事实。
为了破坏。
「那家伙……」
借狗人握紧瓦砾的碎片。
那家伙是否预期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早就预测到这样的破坏,是如此的惨状吗?
一阵风吹过来。真讽刺,今天是个大晴天,头顶上是一片美丽的蓝天。如此鲜艳的蓝,彷佛要渗进眼里的感觉。
借狗人试着深呼吸。现在自己还活着,能够呼吸的喜悦,让他全身颤抖。死了很多人,老鼠跟紫苑也行蹤不明,不知道是被埋在这片瓦砾堆下,还是潜入监狱内部了……总之,不会再见了,应该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大家都死了,全都消失了,但是我还是这么活着。
借狗人舔了舔下唇,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我还活着。
想要大叫的欢喜,贯穿全身,然后,身心颤抖得更强烈了。
失落感?虚脱感?才没空感受到那些呢!活着的人获胜。我活下来了,是我赢了,对吧?老鼠。
狗吠叫,用前脚挖瓦砾,然后用鼻子闻一闻,再继续挖。
「找到了吗?」
一只耳朵下垂的灰毛狗,得意地吠叫了一声,然后将嘴里咬着的东西,吐在奔跑过来的借狗人手上。是银币。
「干得好。」
借狗人摸摸狗儿的头。
「再挖,再继续找钱。」
得到主人的夸奖,狗尾巴摇得都快要掉下来了
「听好,这一带曾是肉店,只要挖,就能挖到肉,那些是要用来煮你们的晚餐的。肉跟钱,都要好好挖出来。」
这次是白色的小型犬传来叫声,它衔着一个布袋。
「哦!哦!赞喔!」
虽然里面没有金币,不过有几枚银币跟满满的零钱。借狗人高兴地快跳起来了。老实说,他没想到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挖到这么多宝藏。
我真幸运,今天的运势真好啊!
借狗人鼓励狗儿们再挖、再找。
听说肉店的老爹存了很多钱。借狗人刚才已经确认,肉店的老爹压在瓦砾堆下已经断气了。因为一只很眼熟、毛茸茸的手,从崩塌的墙壁之间露了出来,就是会朝着在店门前徘徊的孩子们、乞丐丢棒棍跟石头的那只手。借狗人自己也曾多次差点被他揍。他的大拇指跟食指,总是戴着金光闪闪的大戒指,每次他一举手,那只戒指就闪闪发亮。借狗人找到食指那只了,大拇指那只却找不到,因为整只大拇指都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
虽然是一个贪婪又吝啬的老头,但是也真可怜啊!没了命,就无法存钱,也无法用钱,不是吗?
找完肉店后,再到隔壁二手衣店附近看看。要是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两、三件还能穿的衣服。最好是厚外套,但是就算只是一件衬衫、一件斗篷也无所谓。再来是餐厅,如果能发现灶炉上煮剩饭的那个大锅,那就太感谢了。
借狗人发觉有人的气息。他环顾四周,轻轻地咋咋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出现了相当多的人,开始在瓦砾堆中挖宝。不知道挖到什么,从刚才就有人像借狗人那样,发出欢呼声。全身髒兮兮的孩童们,争夺着一块看似毛毯的布。看来在西区,物资比钱重要的时期已经来临了吧……在遭到破坏的地方,钱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不用一个月,这里就会变成跟以前一模一样的市场。各式各样的商店林立,人们来来往往,充斥着怒骂声、吆喝声、笑声,以及各种香味。娼妇们会站在阴暗的小巷里,乞丐会来回徘徊。谁有满满的金币、银币,谁就能大声说话。
聚集来瓦砾堆的人数愈来愈多,感觉就像从被破坏的建筑物之间,冒出来的感觉。因为有无数个竞争对手,要是再拖拖拉拉,想要的东西就会全被带走。
这些家伙真麻烦。
借狗人又咋了一次舌后,无声地笑了笑。他抬起头,望向远方NO.6朦胧的城墙,特殊合金建造的墙壁。
NO.6,这就是我们。不管怎么被打倒、被击败,我们还是会抬头看,绝不会被消灭。
我们会匍匐在地上,在地上生根,继续活下去。我们比你们想像中的还要坚强!
借狗人眯起眼睛。特殊合金在来自天空的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每一次,借狗人都转身避开,因为看在他眼里,实在太过耀眼夺目了。然而,今天不一样。闪亮的墙壁,看起来就像肉店老爹的戒指差不多,粗俗不堪。
「脆弱的应该是你吧?」
借狗人吓了一大跳。他环顾四周,呢喃声能够传进耳朵里的範围内,除了狗,一个人也没有。会讲人话的,只有借狗人自己。
他压住嘴巴,皱起眉头。
不能想NO.6事情,不能跟它有瓜葛。那座神圣都市,总是君临在借狗人这些人的头上,是暴君,拥有绝对的力量,蹂躏着西区。相反地,虽然是透过微弱的黑市管道,但是,人及物品从神圣都市内部流入西区这件事,也是事实。借狗人本身也稍微分到一杯羹,这同样也是事实。
跟跳蚤、虱子一样,依附着NO.6活下去。对N.6而言,我们跟跳蚤、虱子也没什么大不同。不过我想,都市里的居民大概连跳蚤、虱子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过吧……
一直都这么觉得。
君临的神圣都市与等同蝼蚁的我们。
这种想法,并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反正自尊心、屈辱感这种东西,早就被我丢弃了。不留恋多余的东西,只要跟那些东西切割,到哪里都能够生存。
这是借够人在过去的人生中,领悟到的哲学。守着这个哲理,也就跟狗儿们一起生活过来了。
然而,最近有点奇怪,这个理论的主轴有点偏了。
应该是绝对神圣的都市,城墙却看起来像是廉价的玩具,还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脆弱的应该是你吧?」这太奇怪了,明显诡异。
我也敌视NO.6,想要挑战NO.6?
不可能、不可能,借狗人摇头。
开什么玩笑,绝对不可能!虱子就是虱子,只要小心不被捏扁,吸着血活下去就可以了,绝对不会想要咬断对方的命脉。
借狗人这么对自己说,然后皱起眉头。除了让狗去挖宝,自己应该也要找点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怎么呆站在这里呢?
借狗人维持原状,眯着眼睛,皱着脸望向城墙。
君临的神圣都市。
等同蝼蚁的我们。
可以动摇这样的关係,可以打破那道假惺惺的墙壁,让NO.6现出原形,如今借狗人开始这么觉得了。都是那两个人害的,紫苑跟老鼠,那两个人让我的脑袋中毒了。
突然,浮现紫苑的脸。因为太过唐突,吓得借狗人往后仰,差点跌坐在地上。
紫苑。老鼠带回来的少年。NO.6的居民,天真到令人受不了,但是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他居然是一级罪犯。
完全无法置信。那家伙根本连狗身上的虱子都不捨得杀掉,不是吗?还有那头头髮……他那么年轻,却顶着一头白髮,实在太怪异了。不过,那头头髮看起来还不赖,有光泽,又很漂亮,而且很罕见。如果能毫髮无伤地剥下来,也许能卖个好价钱……唉呀,总之,他不仅外表奇特,个性更是比外表怪异。
「对。」
耳边响起紫苑肯定的回答。
NO.6的居民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人?
当借狗人这么问时,紫苑给了肯定的答案。
「对。」
虽然当时冷笑着说他太天真,然而听到的那一瞬间,心里的确吃惊了一下。
一样的人。墙壁的那一侧跟这里,住的都是一样的人吗?
对!
不光是说出来的话,从他脸上也很简单就能看出,他真的那样相信着。似乎对他而雷,不管住在什么地方、不管肤色如何,人类全部是属于「人类」这个範畴。真是怪异到令人无法置信的想法,当时应该问他是在哪里学到的才对。
还有,老鼠,那家伙也不是正常人。完全摸不清他的底细,比紫苑危险太多了。那家伙打算有一天要毁灭NO.6,就像用他拿手的小刀割人肚子,扯出五脏六腑一样,他也打算劈照NO.6。
借狗人轻轻摸了摸手臂。他起了鸡皮疙瘩,但不是因为天气冷的关係……每次他想老鼠的事情,总会这样。虽然打死他,也不想承认他很害怕老鼠,但是他真的觉得老鼠很恐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很怕老鼠。那对灰色的眼眸、掠夺灵魂的声音、使用小刀的技巧,都很不寻常。老鼠那种深不见底、无法预测的感觉,借狗人就是觉得害怕。然而,很奇妙的是,那个老鼠居然会怕紫苑。虽然还不是很确定,不过他如此觉得,借狗人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老鼠惧怕紫苑。虽然原因不明,但是绝对不会有错。总之,那两个人是很奇妙又奇怪的家伙。然而,我……我却中了他们两个人的毒,相信了,相信那一道墙有一天一定会崩毁、倒塌。
狗的吠叫声。似乎是找到肉了,口水从嘴角滴落,一脸恳求地仰望着借狗人。
「吃吧。」
借狗人用下巴指示。三只狗立刻沖向肉块。这时旁边有一名脸颊凹陷的男孩向他们行注目礼,嘴里还用力地哼了一声。
抱歉啦,小鬼。不过,在这里必须自己去找自己的食物,没有人会施捨给你。
少年走了。狗儿们咬着肉块,大快朵颐着。天空很蓝,万里无云。
紫苑、老鼠。
借狗人抬头望着天空。
你们真的消失了吗?再也无法见面了吗?你们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吗?
刚才还贯穿全身的喜悦,已经完全不见蹤影。
我该如何在没有你们的西区,面对那道城墙呢?
汪!
狗叫声。不是今天带来的狗。借狗人可以分辨自己饲养的每一只狗的叫声。
这个叫声是……
借狗人从瓦砾堆上跳下,吹着简短的口哨。一只茶褐色的大型犬,从肉店的
建筑物残骸后面沖了出来,沖向借狗人。
「你还活着啊?」
「真人狩猎」可能快到了,在市场閑逛很危险。然而一直关在废墟里,根本无法做生意。于是,借狗人命令这只狗来探探市场的情况。它昨晚没回去,借狗人以为它被捲入「真人狩猎」,所以对它已经不抱希望,根本没想到它还活着。
「很乖,幸好你没事。但是你为什么不立刻回来呢?思?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借狗人触摸狗的身体。没有血迹,也看不出疼痛的样子,虽然有点脏,但是似乎没有受伤。
「你到底在做什么?活着的话,就应该马上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