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喻的深刻欢愉不时扰乱她的心,那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隐藏的不实欢愉。虽然丢脸,却是口(能在神秘的心深处悄悄品味的强烈欢愉之一。
(《女人的一生》 莫泊桑)
「爸爸不知道回来了没?」
莉莉叹气。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见到爸爸了?不知道跟他说『爸爸你回来了』吗?天色都这么暗了,怎么会这样呢?夕菜的爸爸跟瑛衣的爸爸早就回家了呢,他们每天都搭同一班巴士回来呀,我常常跟夕菜、瑛衣一起去接爸爸呢……」
「是吗?你爸爸一定很高兴吧?」
「他很高兴,会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颊哦。其实我有点不好意思,我都这么大了,已经不是让爸爸亲一下就高兴得不得了的孩子了。但是爸爸还是把我当小孩子,所以才会那样在大家面前亲我吧,有点伤脑筋呢!」
莉莉这种小大人的口吻很可爱,火蓝微笑地望着她。
莉莉又叹了口气。她撑着下巴,呼地吐出长长一口气。成熟女人的动作,可能是从母亲身上学来的吧。
平常她总能取笑莉莉「哎呀,莉莉真是个小大人」,但是今天却完全没那个心情。也许是感染了莉莉的忧郁,火蓝也觉得心情沉重,连微笑都很勉强。
「阿姨。」
「怎么了?」
「爸爸会回来吧?」
「当然会回来啊。」
火蓝停下擦拭托盘的手,望着莉莉。
莉莉最爱吃的起士马芬只吃了一半,就放回小盘子上。
「月葯先生——你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才会错过每天搭的那班巴士,他一定会搭下一班巴士回来的。」
火蓝这么说后,自己也叹了口气。这种话根本起不了什么安慰作用,莉莉想听的并不是这种敷衍的安慰话。
连小小女孩的忧郁都无法帮她,真觉得焦急又没用。
莉莉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快乐眼睛蒙上了阴影。
每天都很规律地在同一时间回家的父亲,今天却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人影,这让她担心得不得了。
火蓝无法笑着对她说:「什么?就只是这样吗?」因为莉莉察觉到月葯的表情有点奇怪,因此很担心。不光是莉莉,连莉莉的母亲、月葯的妻子恋香,也挺着大肚子专程到巴士站去接月葯。
月葯有什么让妻女不安的事情吗?
不,不只是月葯……
不安,摸不着底细的不安,现在正笼罩着这个都市,笼罩着整个NO.6。
也可以说是动蕩。
已经有几十名市民牺牲了。虽然火蓝无法判断用「牺牲」这两个字是否恰当,不过这两个字散发出来的阴森感、恐惧戚,跟都市内的气氛完全一致。火蓝真的无法不这么想,因为她自己本身也因为一种不断涌现、有别于想念紫苑的不安,而觉得焦躁。
这种事真的是现实吗?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没有任何徵兆就突然倒下,然后直接断气。虽然火蓝并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听说牺牲者的头髮、牙齿全都剥落,全身布满皱纹,老了上百岁后死去。不管是如何强壮的年轻人、如何貌美的女孩,全都会变成令人沭目惊心的模样。
为什么?原因究竟是什么?
新型病毒?毒气?奇怪的疾病?
虽然有各种臆测,却没有人能断定原因,也无法在所有牺牲者身上找出共同的条件,年龄、体型、生活环境、工作、生育经历,大家都不一样,没有一项共通点。
不,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大家都是NO.6的居民。
有人在市政府大楼前广场倒下、有人在马路上、有人在自家厨房。全都是单独的牺牲者,并不是集中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多数牺牲者,而是在极为限定的狭小地点,也就是定点发生的事情。有许多人就站在倒下的牺牲者身旁,却一点事也没有。刚才还说过话的友人、并肩走在路上的朋友、擦身而过的陌生人,就这么成为牺牲者。
尖叫声与悲泣声此起彼落……
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会是下一个牺牲者。这才是恐怖,无边无际的恐惧。
剐才姊姊倒下了。她明明还没三十岁,却彷佛老婆婆一样,她变成了老婆婆。
邻居死了。才正在说:「今后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就是啊,真恐怖」时,她突然觉得痛苦……
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是事不关己。
明天,不,也许一分钟后我也……
下一个牺牲者也许是我。
市长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採取任何措施?
不打算拯救我们市民吗?
为政者对恐怖事件的袖手旁观,渐渐成为市民的不满与责难,最后演变成怨愤。
市长透过各种情报管道告知市民情况已经稳定,要求市民冷静。然而,就在市长出现的萤幕前,不知道是第几十名牺牲者倒下了。他不断痉挛、不停变老。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冷静?!
给我葯。
给我解决之道。
给我确实的情报。
市民的吶喊声回蕩在每个街角。
这个时候父亲没有回来,母亲也出门了。
莉莉小小的心灵充满着不安,就要无法承受了吧?
也许她正努力压抑着不哭。
火蓝很了解担心重要的家人却无计可施的痛苦与难过,她也经历过除了忍耐别无他法的焦躁,那是一种椎心蚀骨的痛。她轻轻抚摸少女柔顺的头髮,说:
「快吃马芬吧。」
「阿姨……」
「莉莉最爱爸爸了,对吗?」
莉莉抬头望着火蓝,用力点头说:
「对,我最爱爸爸了,我好喜欢好喜欢爸爸,也好喜欢好喜欢妈妈跟妈妈肚子里的小宝贝。」
「是啊,我想莉莉的爸爸也非常非常喜欢莉莉,他会亲你的脸颊,对吗?会
一边对你说:『爸爸爱莉莉。』一边亲你,对吗?」
「对啊,爸爸总是会对我说:『爸爸爱莉莉。』」
「那我想你爸爸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回到莉莉身旁来,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会回到自己最爱的人身旁哦。」
莉莉眨眨眼睛说;
「真的吗,阿姨?」
「嗯,真的啊,我没有骗你。」
莉莉的嘴角缓和了下来,扬起了微笑。她拿起马芬晈了一口,说:
「好好吃。」
「里面还有,正好剩三个哦,给你跟爸爸、妈妈,待会记得带回家。」
「谢谢你,阿姨。」
吃完马芬后,莉莉双手合十大声说谢谢。
「阿姨。」
「什么事?」
「我也好喜欢阿姨。」
「莉莉,你好乖,谢谢你。」
「还有紫苑哥哥……虽然比不上爸爸、妈妈、阿姨,但是我也喜欢他。」
「嗯?」
「紫苑哥哥也会回来的。」
「莉莉……」
「阿姨不是说,人会回到自己最爱的人身旁吗?那么,哥哥也会回到阿姨身旁,对不对?阿姨,他一定会回来的。」
莉莉往椅子后面坐下,摇晃着双脚继续说:
「哥哥曾经帮我治疗过伤口哦。」
「真的吗?紫苑他吗?」
「嗯。我跟瑛衣玩抓鬼游戏跌倒了。我跌倒,接着瑛衣也跌倒在我身上,好痛。瑛衣她有点胖,不过她跑得很快,也很会画画,我也很喜欢画画,所以我们常常一起画画。」
「是很棒的朋友呢。」
「是啊,我们是好朋友,不过有时候也会吵架,吵得很兇,吵到我曾经下定决心一辈子再也不跟她玩了。」
「就是因为是好朋友,所以吵完架还能重修旧好。你说你跌倒受伤是紫苑帮你擦药的吗?」
「嗯,对啊。那天我的脚流了好多血,好痛喔,于是我放声大哭,瑛衣也哭了。刚好哥哥从那边经过,他抱着我到水龙头的地方,帮我把血洗掉……呃,然后他帮我擦药,还摸着我的头说:『血已经止了,你们两个都别再哭了。』哥哥还帮瑛衣擦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莉莉摇晃的脚停了下来,她抬头凝视着火蓝,说:
「我想想,嗯……就在哥哥不见之前,那天哥哥正好要去公园工作。阿姨,哥哥人好好。妈妈也说过哦,妈妈说哥哥温柔又帅气,是一个很棒的人,还说:『等紫苑回来,你当他的新娘。』哦。」
「莉莉当紫苑的新娘?真令人开心的事。」
「但是,呃,瑛衣她……」
「瑛衣怎么了?」
「呃,她说她对哥哥一见锺情。我问她:『什么是一见锺情?』她对我说:『就是决定要跟他结婚!』耶。如果瑛衣跟哥哥结婚了,我就不能当哥哥的新娘了啊。虽然妈妈说:『不能输给瑛衣。』但是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这样啊……」
火蓝笑出声音来。
暂时忘记了盘旋在心中的不安与忧虑。
自紫苑突然从火蓝眼前消失到今天,莉莉一次也没提过紫苑,大概是怕提起紫苑的事情会让火蓝觉得痛苦,也或许是恋香告诫她不要提起。
「莉莉,这一阵子你不能在阿姨面前提起哥哥喔……」
「为什么?」
「因为阿姨会难过。」
「妈妈,哥哥做了很坏的事情吗?所以他才会被抓走吗?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哥哥不会做坏事,哥哥人很好,他绝对不会做坏事。」
「没错,你很懂事嘛,妈妈对你另眼相看了哦。没错,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紫苑很棒,我没看过那么好的孩子。个性温柔又帅气,是一个很棒的人。对了,莉莉,等紫苑回来,你当他的新娘吧,可不能输给瑛衣哦。」
也许母女俩曾这么聊过天,相视微笑。
火蓝因此得到安慰。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对抗那段焦躁与苦闷的日子,其实不然,自己从周遭人身上得到许多安慰。
这么小的小女孩带给我力量。还有……
必再相见。
老鼠的那封信也是。
我有许多支柱,别人的心意带给了我力量。
「莉莉,谢谢你。」
火蓝轻轻拥抱少女。
这时警钤响起。
墙壁的一部分变成电脑画面,出现一张年轻女子的脸。那是直属于情报局的播报员。
「紧急情报。市政府当局刚刚发布非常警戒令,请市民儘快回家,今后禁止所有市民外出。不允许任何例外,不服从者立即逮捕加以拘留。重複一次。发布非常警戒令,请市民儘快……」
低着头快速念稿子的播报员突然双眸圆睁。她站了起来,抓着自己的喉咙叫着说:
「救命、啊……」
响起尖叫声。
火蓝赶紧抱住莉莉。
「阿姨,那个人怎么了?」
「不要看,你不可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