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TSDM翻译组
翻译:真霄蜗牛
校对:Kirisame.Marisa
图源:真霄蜗牛(封面扫图)、音无、lasthm
修图:Ludwika
莲见律子是个作曲家,又是大富豪,另外客气地说是个傲慢无礼的人。比如我和她谈论莫扎特的时候:
「我记得莫扎特的中间名的含义是『被神所爱』,果然他是受到了音乐之神的垂青吧。」
我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律子小姐不以为然地答道:
「我倒是不记得我爱过莫扎特啊?」
哎,她就是这样的人。
*
律子小姐住在位于麻布[注]的二十一层公寓最顶层,整层楼都是她的家,进一步说整栋公寓本身都归她所有。有一次我脑子犯傻问她,作曲家这么能赚钱吗?结果她这么回答:
(译注:麻布是日本东京港区其中一个区域,约与旧麻布区相同。区分为东麻布、麻布台、麻布狸穴町、麻布永坂町、麻布十番、南麻布、元麻布、西麻布。)
「打个比方,如果我们正在呼吸的氧气要收费的话,你不觉得卖氧气的人能赚很多钱吗?」
我难以揣测她问题的意图,只好暧昧地点点头。
「那倒确实是……但这又和……」
「我卖的东西就和氧气差不多。只要人和人之间存在空气,那空气中就始终存在音乐。所有人都在呼吸着音乐,所以需求无穷无尽。」
「始终?」我不由得插嘴:「不对,没有音乐的时候也很多吧?」
「那只不过是你没在听啊。」
律子一脸愉快地翘起了嘴角。明明是用大学教授似的腔调说话,可每个表情和举止却总有股孩子气,我已经快要对推测她的年龄失去自信了。感觉上比我大几岁,大概是二十五、六吧。
「那我就给你出个题,让你感受一下自己每天无意识地听了多少音乐吧。你知道所有的日本人,一生中听到次数最多的曲子是哪首吗?」
我眨了眨眼睛。
听到次数最多的曲子?而且不是某个人,而是全部日本人?
「……你的意思是说正确答案很明显?」
「很明显哦。在你至今为止的人生里,听过那首曲子的次数应该也是最多的。」
律子小姐捉弄人似地说完,交换了双腿交叠的顺序,胳膊肘撑在钢琴盖上,直直地盯着我,像是在催促回答。于是我决定稍稍认真地考虑一下。我明明是来商量工作的,可为什么非要绞尽脑汁猜谜呢……儘管心里这么想,但置之不理的话让她闹起脾气就头疼了。
无论哪个日本人都会听到——那就是相当有名的歌曲了,比如《君之代[注]》之类的。不对,国歌没那么多机会听到,听得更多的应该是靠公共电波每天播送的东西,比如NHK新闻的主题曲?但是也有完全不看电视的人吧。说起来我也只会在网上看新闻。要说是所有日本人一生中听过不止一次的节目,就应该是在无意中更贴近生活的东西。
(译注:《君之代》,日本国歌。)
「啊——」
我忽然灵光一现。
「是第一套广播体操的曲子吗?」
律子小姐露出了有点意外的表情。
「思路很不错嘛,还以为你会说出更蠢的回答呢。不过很可惜,不对。」
「不对吗。我还觉得广播体操的话应该谁都听过,而且每次体育课都会用,所以次数也不少呢。」
「往学校考虑的思路不错,不过还有听得更多的曲子。」
她转向钢琴,翻开盖子。
「正确答案是这个。」
律子小姐踩住延音踏板,随手敲击键盘。仅四个音符的单声部,就足够让我知道是什么旋律了。
「……这……不是学校的铃声吗?」
我们的每一天,夹在睏倦的早上与充满解放感的放学后之间的那段时间,都会靠这阵令人怀念的钟声来严格划分。律子小姐继续弹了四个音后停下手,朝我点点头。
「不管是哪个日本人,在上学的十几年里,每天都听过好几次。这首曲子占绝对优势对吧。」
「不、不对,请等一下,这是曲子吗?」
律子小姐无可奈何似地眯起眼睛。
「当然是了。里面的一串音符明确地规定了音高和时值。名字叫《威斯敏斯特钟声》,还能做管风琴曲。这不是曲子还是什么?」
看到我说不出话来,律子小姐充满讽刺地下了结论:
「看来至今为止,你都毫无意识、毫无感动、毫无价值地过着被音乐笼罩的每一天。」
「说是毫无价值有点过分了吧?」
律子小姐咯咯地笑着摆了摆手。
「抱歉,并不是毫无价值。说不定你至今为止的人生可以这么说,但之后就不一样了,因为你第二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了本人呀。」
听她认真地说出这话,我连发火的心情都没有了。
*
不过,在认识律子小姐以前,我确实像一块活体垃圾一样,每天过着毫无价值的生活。
十几岁时,我模糊地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像样的人——找到值得自己倾注所有精力与体力的工作,赢得非同一般的成功,赚到很多钱(多到在超市和便利店买东西时不用看价格)的那种人。话虽如此,我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要从哪条路前进、花费多少劳力、需要多么幸运才能达到那个目标。我什么也没有考虑,只是在听音乐、看漫画、读小说和打游戏中,漫不经心地度过了少年时代。总有一天会发现「真正的自己」,现在只是準备期间——我这么对自己说着,从高中毕业,然后仅仅是为了延长準备期间,混进了一所不起眼的大学。
来到东京,我开始一个人在学生公寓生活。等在那里的,是多到令人惊愕的閑暇时间。无论是无故翘课,还是通宵读书后蒙头睡到下午三点才醒来,都不会人说什么。本来自己就是和「勤勉」几乎无缘的人,我能怎么偷懒就怎么偷懒。然而由于没钱,我閑得发慌,于是开始在网上写些不正经的段子,靠广告营销赚点零钱。最受欢迎的是捏造现实中不存在的「古怪艺人」,报道他们的现场演出。我喋喋不休地介绍在舞台上解体金枪鱼的偶像团体,或是把性犯罪判决书改成说唱歌词的金属乐队,还特地附上了细心加工的图片,便得到了可观的访问数量,但也因此错过了就职活动的时期,还因为学分不够而留级了。眼前的一切开始显得无比麻烦,大学第五年我便完全不去上课,一边因对为自己拿出学费的父母感到歉疚而心痛不已,一边闭门不出默默地继续写博客。
在我多少还去上些课的时候,上同一门研讨课的学生曾邀我去喝酒。但留级后,熟人们进入社会,我就跟不上酒桌上的话题了。工薪阶级们的谈话让我消沉。当然并不都是快活的话题,倒不如说他们一开口就凈是抱怨职场的待遇,还有埋怨上司。然而我还是觉得他们远比我对人生更加满足。他们正与未知的广阔世界相连,我则是待在一丝阳光也照不进来的泥潭里。你还是学生轻轻鬆鬆的真好啊,我也想回到大学时代啊——听他们这么说,我连苦笑都露不出来。我开始编造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酒席,不出意料,很快就没人再来找我了。
彻底的孤独到来,我竟鬆了口气。
因为讨厌看到差评,我没有给博客加评论栏,也完全没有碰过SNS一类的东西。与他人的对话逐渐消失,只剩下去家庭餐厅点菜时的寥寥数语,还经常因为没法顺利发出声音而感到羞耻。广告营销的每月报告是我和外界几乎唯一的联繫。我像寄居蟹一样悄无声息地待在暂住的壳里,过着毫无意识毫无感动毫无价值的日子。
我时常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半夜三点,我盘腿坐在六叠房间里常年不叠的被褥上,敲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难以言说的寂寞心情便缠在身上无法散去。去便利店买来杯麵的新品,仅仅缓解了十五分钟左右的空虚。吃饱的感觉淡去后,虚无感加倍回到身上,让我越发难熬。
电脑进入睡眠状态,屏幕变得漆黑,视线在那上面游走时,我终于意识到了。
不,正确的说法是,我不得不承认了自己早已明白的事实。
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得不到。不存在所谓「真正的自己」。面前阴沉的屏幕上映出的破烂不堪的男人,就是真正的我。
我关上笔记本电脑,仰头倒在被子上,感觉连天花板上的木头条纹都在指着我嘲笑。寂静的感觉接连刺痛皮肤。拽过枕边的ipod,把耳机塞进耳朵,连屏幕也不看就按键播放。
吉他扫弦声撕扯着我意识的角落,贝克·汉森[注]用他那简直像是沾满铁屑的蜂蜜般的歌声开始低喃。《Nitemare Hippy Girl》。
彻夜不眠的夜晚到了。
(译注:贝克·汉森(Beck Hansen),1970年出生于洛杉矶,是美国音乐家、创作歌手,亦会演奏包括键盘、鼓和吉他在内的多种乐器。他被称为是1990和2000年代最有创意性和最为特殊的另类摇滚音乐家之一。文中《Nitemare Hippy Girl》是其于1994年发行的专辑《Mellow Gold》中的第9轨。)
*
就这样迎来二十三岁生日的隔天,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运营新闻网站的公司的人,以前为了介绍我博客上的文章,和我有过几次交流。
「啊——叶山先生,请先别激动安静听我说,有件当真了不得的事情啊,这不是什么整人计画是真的,怎么说好呢,总之该说是我也不敢信还是怀疑被骗了呢哎呀总之请先冷静下来听我说。」你自己倒是先冷静下来啊。「莲见律子这个人,你知道吗?」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眨了眨眼睛。
「……电影音乐那方面的人吧?」
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被几个有名的电影导演重用的作曲家,最近好像还开始涉足大河剧[注]的主题曲。
「对对对对(そそそそ),就是那个人。」他说道。这不是口吃,而是他把「对的(そうそう),对的(そうそう)」简短来说的口癖。「那个莲见律子呀,光是下次要给电影写主题曲就是新闻了啊,嗯,据说莲见律子只写曲子,于是就想拜託叶山先生作词。」
「……啊?」
(校注:日本NHK电视台自1963年起播放至今的历史题材电视剧。)
*
第二天,我依言来到麻布十番,造访名为「吞天楼」的地方。听到这个名字时,脑中浮现的是一座日式的木製建筑,但实际上那是一座请建筑师专门设计、二十一层闪闪发光的高级公寓。我用入口的内线电话打给2101号房间,告诉对方「我是叶山理久央」。没有任何回应,自动门就开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踏进公寓。接待处的年轻女接待员微笑着朝我打招呼:
「是叶山大人吧,我已经接到通知了。请使用里面的直达电梯。」
我被带到了大厅里面的电梯,电梯间比我那可怜的六叠房间还宽敞,却只有「B1」、「1」和「21」这三个楼层的按钮。
电梯运行得出奇地安静,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升什么时候停止。到达二十一楼,厢门开启,视野顿时明亮起来。在最顶层电梯厅的右手边,楼外的景色一览无余,扶手外是辽阔晴朗的秋日天空,以及六本木大厦高耸的威容。鬆软的绯红色绒毯一直铺到最深处的玄关,左手墙边布置着水道,颜色鲜艳的鱼儿在里面成群地游动。我打心底被社会阶层间的巨大差距深深震撼。
我来到门口,按下门铃,却不见任何反应。我又按了一次。数了二十秒左右后再按一次。
这时,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门的另一侧渐渐靠近。门突然打开,狠狠地撞到我的鼻子,痛得我眼冒金星。
「……疼……」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按住鼻子,朝玄关看去。
一名女性从门口露出半边身体。我屏住了呼吸。她黑色的长髮随意地用发卡别住,洁白的皮肤彷彿出生后未曾沐浴阳光,眼睛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看。年龄大概和我一样或是稍大一点,身上穿明显是男式的肥大衬衫,袖子捲起很大一块。衬衫下摆伸出赤裸的双腿纤细得令人心痛,拖鞋上印着古怪的猫脸。我在各种意义上感到不安。
见我仍然目瞪口呆,她毫不顾忌地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突然把我拖进玄关。由于力量大得出乎意料,我脸朝下摔去,不由得伸出手撑在了门口的横框[注1]上。这时,有什么盖在了头上,柔和的感触紧紧地遮住双耳,微温的寂静降临了。意识到这是耳机的瞬间,我就被丢进了声音的奔流。多次叠加录製[注2]的厚重的法兹[注3]吉他声像鞭子般抽打着我,倾注而下的激烈节奏彷彿热带的瓢泼暴雨打在堤坝上一般。我眨眼间被吞没其中。
(译注1:指日式住宅入口向上进入铺席垫房间处的横框;译注2:叠加录製(Over Dubbing),指录音时在保留已有信息的基础上增添新的内容。校注3:法兹(Fuzz),指一类特殊的极端失真的吉他音效)
短短数分钟,我忘记了呼吸。直到她关掉便携播放器,从我头上剥下耳机为止,我只是跪在玄关听得入神。
耳机被夺走,冷淡的寂静再次突然降临。无声之中,她说道:
「那,把你现在的心情用语言表达出来。尽量用独创性的表现。」
我莫名其妙地抬头朝她的脸看去。她站在我右手前,环抱着胳膊,冷淡地低头看着我。
「怎么了?耳朵听得见吧?你听了我试编的曲子吧?快点说话啊。」
我的嘴巴就像锅盖阀坏了的电饭锅一样,反覆地张开又闭上,然后假装咳嗽,试图恢複清醒。
「……啊——嗯。好想再听一次啊。我只能说出这个感想了。」
听到我老实回答,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然后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我仍然愣愣地跪在那里。她抱着肚子大笑了一会儿后,再次俯视我说道:
「……那,你是谁来着?为什么在这儿?擅自进来的?小心我叫警察啊?」
这就是我和律子小姐的第一次相遇。如今回想,果然还是觉得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