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我待在自己寒冷的屋子里,一边裹着被子发抖一边在网上看来看去。这时候,本城凑人的名字跳进了视线。是家大新闻网站的热点话题。
我用冻僵的手点下「钢琴家本城凑人家中发生火灾」的链接。
12日午后11时许,位于东京都目黑区青叶台四丁目附近的居民拨打119,称指挥者本城史郎先生(54岁)家起火。火在四小时左右后被扑灭,但木製的二层建筑几乎全部烧毁。起火时,史郎先生的女儿美纱小姐(21岁)在二楼的房间里,但因及时避难,幸而平安无事。史郎先生和妻子、歌手宽子女士(51岁)不在家。从废墟中发现了疑似年轻男性的遗体。目黑警署判断这具遗体属于史郎先生的儿子、钢琴家凑人先生(20岁),正在对身份进行确认……
我怎么都无法理解文章的内容,读了四遍左右。
凑人君……死了?
合上笔记本电脑后,我用被子把身体卷上好几圈。用手机搜索了一下新闻,出现的还是同样的报道。这算怎么回事?
我像干透的青虫一样裹在被子里弓起后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从以前起,我就很擅长把自己讨厌的事情赶出意识。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自己的身体碎成几段烧焦然后被压烂——我瘫在被子里,用这种话说服自己。内心的痛苦总归只是心理作用,过一段时间就会扩散淡化,最后消失。
但是那个早晨,我没能顺利地做到这件事。恶臭粘在身体上不肯离去。通宵后本该很困,可睡意始终在舔只是着皮肤,完全没有渗进体内。我再一次抓住手机。
我试着给凑人君打电话。
你以为现在是几点啊?不止没钱没社会地位还没有常识吗?你活着不感到羞耻吗?儘管心里期待着听到这样的痛骂,可回应我的却只有无法接通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或是处于信号无法到达的位置……
听起来真是个噁心的玩笑。岂止是信号,那是连光和时间的推移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想起报道中说美纱平安无事,我再一次看了看手机的通讯录,然后想起自己不知道她的联繫方式。这也是当然的。我们只不过是偶尔一起上课,一同吃过几次午饭的关係。
一时间,我在又冷又硬的被褥上烦闷地翻了几次身,最后还是死心爬起来,去沖了个澡。一旦放弃睡觉,睡意就会爬上身体。儘管是常有的体验,但这个早上的感觉比以往更糟。完全没有食慾,又想不到其他事情可做,我只好只用冰箱里仅剩的乳酪、鸡蛋还有黄瓜解决了早饭。胃疼得就像被铁丝缠住一样,身体连洗餐具的力气都提不起来。我什么也没有做,整个上午就一直在被子里窝成一团。感觉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始终偏离了十五厘米,相当不快。
过了中午,我强行从被子上剥下身体,离开了房间。
天空完全被云遮住,阴沉得好像眼看就要剥落下来,变成灰色的雪。虽然后悔忘带围巾,可总觉得要是返回去,就会根本不愿再出来,蹲在玄关数着沾在鞋尖的沙粒一直待到晚上,于是我死死地拉紧外套的领子迈开脚步。
我坐上山手线,在涉谷换乘井之头线,坐到神泉下了车。
虽然对路线记忆模糊感到不安,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了本城家的宅邸。风中夹杂着一丝呛人的味道,远远地看到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从人墙的缝隙间还能看到消防车鲜红的车身。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虽然不想看,却又不能不看。
拨开看热闹的人群,看到本城家宅邸时,我便说不出话了。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烧完剩下的部分。扩建的二楼本是姐弟两人的隔音练习室而扩建的二楼,虽然墙壁和屋檐都维持着原样没有烧掉,但下方支撑的旧的木製一楼部分被烧光,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整个二楼崩塌下来,倾斜跌落,有一部分陷进了地面。院子里浸满了水,几缕白烟盘曲着升起。虽然空地里能看到几个警察的背影,但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踏进了院子。
别擅自进来,很危险——有人大声制止,但我还是靠近了建筑物的残骸。墙壁坏了一部分,可以看到里面。这是那天夜里,我背着凑人君走过的宽敞走廊。墙壁和天花板都变得焦黑,被压扁了。左手边里面的门被挤破,有什么巨大的黑东西伸到了走廊。是三角钢琴。大概是因为建筑的倾斜吧。
从一开始就扭曲的家,又被钢琴的重量压垮了。
眼前的景象彷彿在象徵着什么,让我浑身战慄。「喂,都说了别进来了吧!」有人在背后大吼着,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被警察赶了出来。
「……那个,住在这里的人……」
「退下!别靠近!」
警察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询问,但我不依不饶地缠住他。
「这家人我认识,住在这里的人怎么样了,没事吗?」
年轻的警察忍着怒火瞪了我一眼。
「……死了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好像避难了,平安无事。更详细的事情我不知道。」
警察把我推到一边回去了。我在人行道上獃獃地站了一会儿,来围观的中年女性们的耳语声传进了耳朵里。
「……他们父母呢?」
「听说昨天又出国……估计立刻回来了吧……」
「美纱小姐好像是把送去了医院。」
「凑人先生啊……」
「不敢相信……」
我伏下视线,屏住呼吸,离开了那个地方。
当天晚上,有了更详细一点的新闻。警方已经确认被发现的遗体是本城凑人,姐姐本城美纱因为轻伤被送到了医院。警方认为起火原因可能是一楼的电炉,正在进行调查。火灾当天,他们的双亲下午出国了,不在家里。
这样啊。
凑人君他——死了吗。
真实的感觉终于开始渗进皮肤。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不会突然被叫出去,听他啰里啰嗦地说讨厌的话了。陪着听他说醉话也就只有那一次,不会再有了。虽然为作曲委託牵线这件事没法拿到成功的报酬,但他请我吃了很多名贵的食物,总体来说是赚到了。
就算计算着这些无聊的得失,寒意也完全没有缓解。我裹在被子里哆哆嗦嗦地发着抖,等待睡意的到来。
*
第二天有日语韵律的课。
空蕩蕩的教室冷得彻骨,我一个人坐在里面等着。高柳教授进来后环视座位,他看到我后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丧气还是放下了心。
「美纱同学缺席了是吧。」教授说着把课本放在讲桌上。「但是有人来听,所以开始上课吧。」
看样子,高柳教授已经知道火灾的事情了。但他一句话也没提,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讲起了古今和歌集中表现出的韵律变迁。
课上,我满脑子都是凑人君的事。他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对我的每句话都会生气,玩笑话也很快就会被他当真,发起火来和我争辩——我心里想的全都是这样的事。但不可思议的是,教授的话却比以往更加顺畅地流进了脑中。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感到奇怪。
回家后,我写了一份歌词。罗列词句的速度流畅得让我感到讽刺,总觉得心情变差了,于是立刻把邮件发给了皆川製作人和律子小姐。一个小时后接到电话,我便前往麻布。
「依然是很差劲的东西。」律子小姐一看到我便说:「不过比之前那些东西像样多了,我就把列印出来的纸折成飞机从窗户飞出去了。」
「你在干什么啊!」
「所谓创作总是这样啊。自己创造的东西从手中离开,飞向未知的天空。接到的人会是谁,作者是不会知道的。说不定还会被无心之人捡到看作是垃圾。」
「不管谁捡到纸飞机都肯定会当成垃圾吧?」
总觉得她说得像诗一样,我差点就被糊弄了。
律子小姐叫我从冰箱拿酒给她。四周一时间瀰漫着沉默的气氛,只有玻璃杯和冰块互相碰撞的声音在宽敞的客厅里迴响。
「……本城凑人的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喝完第一杯后,律子小姐说道。
「……嗯。」
只有这个时候我会羡慕起音乐家来。律子小姐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起身走到钢琴旁,坐在椅子上打开盖子。键盘在她指下柔和地下沉。这是怎样的偶然呢?是自己知道的曲子,我抬不起头,蹲了下去。《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注]》。这首曲子,在我以前查找拉威尔的钢琴曲时碰巧听到过。当时用寒酸的耳机听视频网站上寒酸的声音时,我明明没有任何感触,可像现在这样触碰到律子小姐的钢琴编织出的音色,全身沉浸其中,便感觉乾巴巴的皮肤也被浸透,彷彿要从一端被泡软,破破烂烂地散开了。
(译注: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或译作「死公主的孔雀舞曲」,是由法国着名作曲家莫里斯·拉威尔于1899年写作的钢琴独奏曲。)
弹完后,律子小姐站起来回到我旁边。
「要是见过面的人,我倒是会在没喝酒的时候弹一首没这么俗的曲子。」
她淡淡地说着,在空玻璃杯里倒上酒。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诶……」我抬起脸,愣愣地张开嘴看着律子小姐。我想都没想过她会说这种话。
「不……并没有……说到底,反正也不是——」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刚才打算说什么。
反正也不是自己死了。
反正也不是亲人死了。
反正也不是朋友死了。
被律子小姐没有色彩的眼睛注视着,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浮上心头的东西忽然偏离,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我感到心情变得轻鬆。
但不可思议的是,心头的重担消失,让我感到一阵寂寞。
*
我儘可能地不去关注本城宅邸火灾的新闻。
火灾的原因似乎是一楼的电炉。发生火灾的几小时前,本城夫妻在出门前忘了关上,到这里为止我都读过。但是之后,着名钢琴家死亡,当时和他在一起的姐姐却活了下来,而且姐弟间存在不和——大众媒体追逐着这样的题材大肆报道,于是我彻底屏蔽了网路新闻。作为靠广告联盟的博客来糊口度日的人,没法触及时事的素材会很难做,但这是无可奈何。
这样下去,如果连高柳教授的课也不去上,我就会失去和那对奇妙的钢琴家姐弟间的接触点,完全忘掉凑人君请我吃饭的恩情,最后连残留在耳中的浦罗科菲耶夫也彻底消失,恢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吧。
但是火灾三天后,一个突然降温的傍晚,有人按响了我屋子的门铃。那时我正裹在被子里吸着杯麵。听到门铃声后,便咀嚼着泡涨的麵条走向玄关。
「我们是目黑警察局的人。是叶山理久央先生,对吧?」
看到从打开的门缝伸进来的警徽,嘴里的东西无意识地被我吞下,堵在了喉咙里。
走廊里站着两个男人。他们身上是穿旧的战壕大衣,站在前面的是四十岁上下的黑皮肤巨汉,而他背后是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人,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一副神经质的样子。
「我叫村中。」黑皮肤的那个人说。他自称属于目黑警察局,刑事组织犯罪对策科。
「我是小佐部。」戴眼镜的人说。但我心里非常混乱,没有余力去记下初次见面的人的名字,于是决定以后就把他们叫做黑皮肤和眼镜。黑皮肤从门缝里把肩膀挤进来说:
「我们想打听一点事情,您现在方便吗?」
一瞬间,我心里冒出来的是「估计是和凑人君有关的事吧」还有「要是把这件事写到博客上好像能赚到钱啊」的念头。这就是在网路最底层啜吸着滞留的污水为生的人会有的思考方式。
屋子里没有能落脚的空间,于是我带两人来到了附近的连锁咖啡馆。我喝了一小口味道像墨汁一样的咖啡,黑皮肤的刑警就立刻开了口。
「叶山先生,可以的话,能问问您的年龄和职业吗?」
负责记录似乎是眼镜,他拿出了笔记本和钢笔。我说出大学校名,又补充自己二十三岁后,两个人就露出了显然的轻蔑眼神,好像在说「哦哦,嗬,原来如此,怪不得平日的白天才会在家啊」。
「您认识本城凑人先生吗?」黑皮肤压低声音问道。刑警们会来访,当然是知道我和凑人君之间的联繫,可是他巧妙的问话方式却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平淡至极。
「……是的。」
「可以问问您是怎么认识他的吗?」
自己知道的的情报只字不提,却一个劲地想着吸取对方知道的情报。这就是警察啊,我甚至觉得佩服了。由于没有隐瞒的理由,我就全都老实地回答了。自己和他姐姐美纱在大学一起上课,凑人君从姐姐那里听说了我和作曲家莲见律子认识的事情,就把我叫过去了,想让我帮他搭桥,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
「您和本城凑人先生关係很亲近吗?」
黑皮肤问道。我一时间答不出来。亲近吗?我,和凑人君?怎么可能。他没有和任何人交上朋友,就算和我也一样。
「……不。只是谈工作的事,顺便吃饭。」
「和他姐姐本城美纱小姐亲近吗?」
我摇了摇头。
「只是下课后偶尔会一起吃饭的程度,我连她的电话号也不知道。啊、不过他们家里我去过一次。因为凑人君醉倒了,我送他回家。」
两个刑警交换了眼神。
「……呃……凑人君怎么了?因为火灾……去世了吧。这是什么案件吗?」
「我们正在调查。只要是火灾导致死亡的情况,警方就必定要搜查。」
因为要搜查所以在搜查。然而眼下却不是这样的感觉。毕竟,他们甚至特地跑到最近才和那对姐弟认识的我这里来询问,只能认为警方怀疑这是一起案件。
「美纱小姐和凑人先生,这两位虽然都是您最近才遇到的,不过他们的样子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呢?比如说,美纱小姐关于凑人先生、或是凑人先生关于美纱小姐有没有说过什么呢?」
黑皮肤的这个问题让我感到畏缩。
这算什么。他想让我回答什么东西?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情。美纱怎么了吗?冷静下来,不能随便回答。
「你说的『有什么』是……」
「什么事都可以。琐碎的东西也好,如果想到了请说出来。首先凑人先生关于美纱小姐说过什么话吗?」
「那个,发生了什么?她有什么……」
「我们现在就是在调查这件事。」
这话说了也白说。我叹了口气,试着套他们的话。
「呃,那个,他们说过的话有不少,但只是让我随便想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想起什么来。要是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视线朝上,窥探着黑皮肤的脸色。
黑皮肤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朝眼镜瞟了一眼。眼镜点点头,第一次开口说:
「知道了。就在可能的範围内说一下吧。」
哦?我感到意外。本以为从年龄上来看黑皮肤的职位更高,眼镜只是随同辅佐的经验不足的年轻人,不过看来眼镜才是官大一级。
「本城凑人先生的遗体上有疑点。具体内容不能告诉你,但足以让人怀疑是一起案件。于是,对发生火灾时在家里的美纱小姐,我们正在进行搜查。」
「……那,也就是说,」我咽了口唾沫问道:「凑人君是被杀的吗?」
戴眼镜的刑警死死地盯着我,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
「也有那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