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几乎没坐过新干线,我怎么也没想到从东京到宫城县只要花一个半小时。呼呼大睡的我们两个差点坐过站,在发车的广播中连滚带爬地跑到了白石藏王站的月台。
山彦号留下夹着煤烟的风开走了,我在寒冷的空气里龇牙咧嘴地哆嗦着把外套前襟拉起来。真是小看了东北地区的十二月。
「这车站真是视野开阔,让人神清气爽啊。」
律子小姐带着哈欠说道。以她来说,这种表达还真是意外地给当地留情面。光从月台往外看的话,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有宽阔得毫无意义的车道,以及道路两旁稀稀拉拉的民家和空地。
从车站里出来,这个印象也没有变化。停车场对面一侧有一家钢珠游戏店,规模宏大又乾净的外观让我一瞬间怀疑那是座公立体育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东西,可以在万里无云冰冷坚硬的天空下清楚地看到藏王连峰的山脊。
「叶山君叶山君!」
我奇怪地看去,发现律子小姐正指着立在出站口旁的广告牌,兴奋地说:
「是藏王狐狸村!好像能摸到狐狸呀!」
「我们不是来观光的好吗!?」
律子小姐像小孩子一样赌气起来。我拽着她的手,来到车站建筑另一端的观光嚮导处。
「你这不也满心想观光嘛?」
「我是来问路!」我无奈地回答。
嚮导处有一位看起来很閑的中年女性接待员,她看到我们便说着「啊,欢迎光临」站起身来。
我开口就表示想去白雉山,然后迅速拿出手机,给她看了之前的博客。
「我们想去这个地方。看这个博客上的说法,好像有公共汽车。」
女性接待员眯起眼睛仔细看我的手机屏幕。
「哎呀,又是这个地方?是在流行什么吗?」
「诶?」
「今天早上也有人来说想去这里。要说公共汽车倒是有,不过要三个小时才有一趟——」
我把手搭在檯子上探出身体,头几乎要插进窗口了。女性职员吓了一跳,缩起身子。
「那个人,是不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
「……嗯,是没错,那又怎么了?」
她回答的时候眼神明显在怀疑,我清了清嗓子把脸缩回来。
「对不起,那个女孩,大概是我认识的人。」
「啊啊,是吗?这样啊。」
她依旧怀疑地盯着我。这时,后背被人「砰」地一拍,我吓了一跳仰过去。是律子小姐。她得意地笑着说:
「真能干啊叶山君。你猜对了。我还是第一次想尽情地称讚你。」
「嗯、嗯嗯,看来是那样。」
律子小姐把我推开,探头问接待员。
「可以帮我们叫计程车吗?」
「计程车是吗?呃,这个地方是在相当深的山里,车也只能开到中途。」
「我知道。现在分秒必争,拜託快点了。」
离开嚮导处等计程车的时候,律子小姐在稍远处给什么人打了电话。她大喊了好几次「行了按我说的做」还有「赶快去联繫」之类的话,我感到不安起来,等她挂断电话回来后便问:
「是给谁打的电话?」
「鹰森警视正啊。」听到她爽快的话,我瞪大了眼睛。「本城美纱的位置几乎确定了,那么就该藉助警察的力量了吧。」
我想反驳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律子小姐就像是看透了似地晃着肩膀忍不住偷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在怀疑本城美纱吧?所以才不想告诉警察。」
「……不,那是……」
「放心吧。他们恐怕会联繫宫城县警察,立刻开始行动,但先到白雉山的还是我们。」
我并不是想把她藏起来或者让她逃走,只是不知为何不愿告诉警察。虽然想这么解释,话却没有顺利地说出口。在我欲言又止的时候,没什么人影的停车场上响起汽车喇叭声音。看到绿色的车身开过来,律子小姐招了招手。
计程车的司机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脸上因为经常喝酒显得发红。他一副不见外的样子,扯着毫无意义的大嗓门说:
「你们真要去白雉山?不是白石温泉之类的?那种地方可什么都没有啊?而且还要花一个多小时。」
「不是什么都没有吧,有山和林子还有雪。你没长眼睛吗?」
律子小姐乾脆地说道。司机露出的表情就像是吞下了一整只鸡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律子小姐说话,也难怪他会目瞪口呆,毕竟她看似妙龄女性,开起口来确实毫不顾忌,字字扎心。
司机继续发着牢骚,但看到律子小姐拿出来的万元大钞,就坐进驾驶席打开了后车门。真是个好懂的家伙。
途中,我们顺路去了中型购物中心,急匆匆地买了橡胶长靴和手电筒。十二月的太阳很早就会躲到藏王连峰的另一边。
「我只能开到有路的地方啊,之后就要靠走了。」
司机一边再次发动车子一边表示。
「是啊。回去也要拜託你开车,你就在我们下去的地方等着。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还说不準。」
「啊?喂,别随便就说这种话,这么冷的地方——」
律子小姐从钱包里抽出五张万元钞票撒到副驾驶座位上。司机大吃一惊闭上了嘴,一瞬间车子开得像蛇一样歪歪扭扭。
「这是定金,不用找钱。每等一个小时我再加一万。」
司机微微点头,闭上了嘴。
这世间能靠钱来解决大多数事情,但并不是全部,有极小的一部分事情就算有钱也无能为力。所以我才会像这样冲出屋子,径直来到宫城这个地方。
道路逐渐倾斜,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明显的坡度,同时道路两边繁茂的树影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民家的影子也急剧减少。每转过一个弯,周围就变得更加昏暗。路况也变得糟糕,车身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虽然车里开着暖风,但寒意还是从下面匍匐而上,脚尖开始痛得发麻。
我定睛看向窗外,贴在林木和地面上的雪渐渐地变得显眼。从前车玻璃朝外面望去,看到晚霞下的山影彷彿戴着一顶雪白的帽子。我的身体发抖了。遇难,然后是冻死。我突然对这些词有了真实的感觉。美纱估计是来到了这里。或许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内心疲惫,想来看看过去怀念的景色。但就算是那样,这么冷的天气走在雪山里,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不仅是她,接下来要去找她的我们也一样。
计程车在一个急转弯处突出来的空地停了车。地上满是砂石,防滑轮胎啃咬着掺了砂子的雪,咯吱作响的声音令人不快。
「就到这里了啊。从那边登上去就能和登山道汇合。」
我们下了车。空地的边缘以五米左右的间隔打着桩子,桩子间敷衍地系着防止坠落的绳索,另一边就是山崖。在眼下的一片昏暗中,除了树木沾满雪的轮廓外,什么也看不到。我抬头朝山那一侧仰望,发现这边进入视线的也只是一片阴沉的白色。道路旁的护栏紧紧压住的峭壁上刻出了很窄的石阶,更远处的林道则是被吞没在黑暗之中。
「就算是晴天,你们也别小看冬天的山里。这可是连下了几天雪,今天过了中午总算才放晴的。一暗下来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太阳落山就赶快下来,我也不可能一直等着。」
律子小姐确认了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
「我们在零点前回来。」
「啊?你没听我说话啊,都说了是到太阳落山!」
「这关係到人命还有我的自尊。」
律子小姐扔下这句话,朝石阶走去,我也抱着两个手电筒匆忙追在她身后。背后传来了咂舌声,然后是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登上整段石阶来到林道时,我就已经痛恨起自己缺乏体力了。毕竟这几年我都过着几乎不出家门的生活,每天只是面对着电脑敲键盘。我气喘吁吁,侧腹发痛。而意外的是律子小姐好像很强健,她一脸平淡地超过我踏进树林,偶尔回头朝我扔来刻薄的话,然后又朝坡道上方转身继续前进。每当这时,我和她的距离就不断被拉开。
等到终于穿过树林来到登山道上时,我却一时间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一方面是因为眼睛始终看着因积雪而变滑的脚下,另一方面是因为太阳藏到了山的另一边,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就是那一带吧,叶山君。」
律子小姐拿出手机,对比着上传到那个博客中的照片和眼前延展的光景说道。在陡峭的坡道另一边,是支撑着深蓝紫色天空的山峰,确实和照片里的形状完全一致。
「这前面是露出岩石的地方,还有长椅……就快到了啊。」
我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大概是没有了起屋檐作用的树木吧,登山道上的积雪比树林里厚很多,每走一步长靴就被缠住,让脚下沉重起来。冰冷的空气透过脸颊的外套,彷彿直接刺痛着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我不得不一边迈步一边不停捶打自己的大腿,确认自己的腿还在活动。
到底走了多久呢?我忽然抬起头,看到坡道前面有个人影似的东西,顿时倒吸了一口气。脚下无意识地加快步伐,快要超过走在几米前的律子小姐了。
然而爬上坡道,我就发现那个影子只不过是一大块隆起的岩石。岩石的表面从雪里裸露出来。
岩石下躺着一条大概能坐下三个人的小长椅,上面已经完全被雪盖住了。
长椅上,并排摆着一双长靴。
我屏住呼吸,弯下膝盖俯身,死死地盯着看。是带毛皮的女式皮革长靴。律子小姐在旁边弯着腰观察了一会儿长靴后问我:「有印象吗?」我暧昧地点头。感觉自己好像看过,但不能断言。这种设计很常见,而且我也不会关注女性的脚部。但不管怎样,长靴不怎么脏,里面也还没有被雪埋住。计程车司机说过这里连下了几天雪,今天下午才终于放晴。也就是说这双长靴是最近、恐怕就是今天早上被人脱下丢在这里的。
然后她光着脚朝雪中——
我朝长椅下方的地面看去,在周围寻找足迹。没找到。大概是被下个不停的雪完全埋住了吧。
她可能不是打算自杀。我无意识中空洞地对自己说。说不定她只是想模仿封面照片上的凑人君,光脚在雪上走。那个博客的博主也这么做过。
那又怎么样。这么冷的天,光脚在雪里到处走,不管是什么打算都会有生命危险。
我站起身,冥思苦想起来。
暮色下,昏暗的雪原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峰。看着这副景象,我怎么也禁不住想起在凑人君的演奏会上看到的那一幕——充满舞台的蓝色烟雾。那时再现的应该就是就是这一幕吧。一切都显得冰冷、黑暗,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太阳落山后,就连围住雪原的森林,看起来也只是淤积的一片漆黑。
我拿出手机,找到专辑封面打开,和眼前的景色放在一起对比。确实是这个地方没错,可是——
冰冷彻骨的绝望将我笼罩。
必须要在这样的地方找到美纱吗?四周连足迹都没有,用得上的就只有靠不住的手电筒,以及自己的这一具身体。
儘管如此,我还是踢开雪跑了起来,扯着僵硬发抖的嗓子,一遍遍地叫着美纱的名字,用手电筒的光拚命在脚下扫动。什么也没有。冷酷的冬日世界将我包围,却没有回应任何有意义的内容。唯有雪一晃一晃地反射着灯光,粘在鞋底,不断从我的身体和内心夺走热量。肺像灼烧般难受,因痛苦而产生的热量却被夜晚的冷空气从皮肤上搜刮而去。四肢失去了感觉,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拚命地来回奔走。
终于,脚步停了下来。
衰弱的膝盖不住地颤抖,我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有谁在叫我。耳朵已经毫无知觉,感觉不到被风肆意撕扯的疼痛,我甚至没能立刻意识到那是人类的声音。
「……君,叶山君!」
有人从背后追上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能费力地扭过头。
是律子小姐。疲惫的感觉让我的心里燃起一股无名之火。为什么追上来?就算只有两个人,也肯定是分头扩大搜索範围去找更好吧,为什么连这种事都——
「叶山君,别出声。别乱跑,也别大喊大叫,最好连气也别喘。」
听到她提出莫名其妙的无理要求,我心头的怒气一瞬间燃起冲天大火,却又立刻不见了影子。疲劳让我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稀薄。
「……别出声?为什么?你在说……」
「我被你害得听不见了。」
「听什么?」
「钢琴啊,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号[注]。你一吵我就听不清了。」
(译注: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作品30,D小调,完成于1909年9月,首演于1909年11月28日,是作曲家为赴美演出而创作的一首大型作品,以其浓烈的情感表达和艰深的演奏技术而闻名于世。该作品在钢琴协奏曲文献中佔有重要的地位,被称为「钢琴协奏曲之王」。)
搞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但是,我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蹲下来,把膝盖顶在胸口,硬是让呼吸平息下来。
律子小姐站在我身边,脸微微仰起,闭上眼睛,把两手抵在耳朵后面,然后身体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
睁开眼睛后,她的脸上已经是坚定而清澈的表情,随即放下手大步向前走去。我惊讶地站起身,由于一时大意地休息,鬆懈下来的肌肉和关节便感到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但我还是拖着腿跟在律子小姐身后。
「……律子小姐?……怎么了吗?」
「我都说让你别出声了吧?」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什么?美纱吗?不会吧,怎么找到的?
律子小姐加快脚步,我也忍着膝盖和腰部的疼痛追上去。积雪的地面到处冻得打滑,我有好几次被看不清的坑洼和突起的石头绊到,差点摔倒。走着走着,地面再次有了坡度,沉重的疲劳感爬上了身体。
「——找到了。」
忽然,律子小姐嘟囔一声,跑了起来。
总觉得一旦跟丢,自己就再也没法离开这一片漆黑的雪原,于是我按住快要裂开的胸口追了上去。找到美纱了?无法置信,她是怎么找到的?
忽然,眼前隆起一片黑暗。
那只不过是我现在才注意到前面隆起的岩石才产生了错觉。石头有两人高,一半埋在了雪中,陡峭的侧面裸露着灰色的岩盘。
在岩石脚下,有人伸出双腿倚在上面。我倒吸一口气,追过律子小姐,绕到了岩石的另一边。
是美纱。她身穿深绿色的外衣,闭着眼,后背和头靠在岩石上,躺下的身体就像是陷进了雪里一样。她双脚赤裸,从脚尖到脚心都沾满雪和土,苍白的脸色也不仅仅是因为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我跪下来抓住她的肩膀,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摇晃。没有反应。已经晚了吗?看到从她的两只耳朵垂下黑线,我一瞬间以为是出血,吓得魂都要飞了,不过很快发现那是耳机线。拔下来以后,便听到钢琴仍然在演奏,纤细的乐句微弱地传进耳朵。
是拉赫玛尼诺夫。这首曲子我有印象,是第三钢琴协奏曲。凑人君的出道专辑的最后一首就是它。我打了个寒颤。律子小姐是靠这个声音确定了美纱的位置?这已经是非人的能力了。不,现在这种事无所谓了。我摸向她的下巴寻找动脉。冰冷的皮肤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和雪地同化了,但指尖传来了微弱的脉搏。她还活着。
「叶山君,把她搬到车里。」
律子小姐说着,用外套的袖子抹掉美纱脚心的雪和土,然后用自己的围巾裹住她的双腿。我点点头,扛起美纱纤细的身体。全身的骨头和肌腱发出惨叫,但我没空去管。她还活着,还来得及。
美纱胸口垂下的耳机线随着我的脚步摇晃着,几次碰上耳朵。钢琴声清楚地传了过来。啊,果然是凑人君的演奏。已经反反覆复听了那么多次,在这个距离的话,就算是我也听得出来。
「……叶山、同学……?」
低喃声夹杂着钢琴声从耳边掠过。她还有意识。
「……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只是随着耳机里传出的最后一乐章的2/2拍节奏迈开脚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