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森警视正出现在医院里,是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他一看到我们,就叽里咕噜地抱怨着大步走过来。律子小姐把一个小东西伸到他鼻尖让他闭嘴。
是U盘。
「这什么东西?」
气势受挫的鹰森先生忍着怒火接过U盘。
「和本城美纱的对话全都录下来了。」
律子小姐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小型录音器,晃了一下回答。我完全没注意到。她做得真周全。
「听了之后,你想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其他问题等回到东京再问吧。我累了,也不想在这让人郁闷的医院里继续待下去。」
「等、等下,我要问的东西多着呢!而且你们明明有嫌疑人的线索,却瞒下来擅自来找,还联繫县警——」
鹰森先生气势汹汹,然而之前的宫城县警们已经从他身后围了过来。
「您是警视厅的人吧?」「鹰森警视正阁下?」「还请从头说明,那个女人说不能抛开警视正阁下单独和我们讲。」
趁着鹰森先生被宫城县警缠住,律子小姐迅速逃出了医院,我也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虽然打心底为他感到过意不去,不过现在气氛冷得四处开裂,让我不想被警察追问个不停。
外面已经黑透了。抬头看去,一望无际的晴朗夜空中铺满了星星,就算是在街头,星星的数量也远比东京更多。清澈的夜风穿过鼻孔,快要烧尽的意识变得舒畅,渐渐平息。
美纱的话仍然贴在发烫的耳朵上。
——明明对我见死不救,自己逃走就好了。
——凑人活下来,代替我自由自在地继续弹钢琴就好了。
真不想听到那种话。这样一来凑人君做的那一切算什么?还有什么意义?自己毁了自己的左手?为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加快脚步。律子小姐快步朝乘计程车的地方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坐上车,又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查新干线的时刻表。
「……还有去东京的车,回去也坐绿色车厢吗?」
「你说什么呢叶山君。」
律子小姐惊呆了似地说完,然后告诉司机:「到附近最高级的酒店。」
「……酒店?诶,那个,要住一晚吗?时间还不是那么晚……」
「怎么可能不住!」
律子小姐狠狠地打向驾驶座的头枕。司机一脸迟疑地发动车子。
「完全白跑了一趟,那个女人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特地来到宫城,在寒冷的山里找来找去,然而毫无收穫,都这样了还能不观光就回东京?本来听说白雉山是的景色天下一绝,我还相当期待来着,结果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还要去狐狸村玩!」
我惊得无语,疲劳感从身体内部一口气喷发出来,让我筋疲力尽地靠在座椅上。
来到酒店,律子小姐去前台开了间双人房。这一天我早就被她惊得够呛,不过看到这里完全慌了。
「那、那个律子小姐,开一间房实在是有点,平时倒是看过你邋遢的样子还给你準备过要换的衣服但在酒店就……」
「啊?」
律子小姐歪着脸瞪了我一眼。
「你误会什么了?这是我一个人住的啊,我可不想睡比小型大床房[注]里还小的床,你就去旁边的商务宾馆里住吧。哦对了,不准你一个人回东京啊,明天还要帮我拎东西呢。」
(译注:日本酒店房间有多种规格,其中两种换成国内的说法大概是大床房,小型的大床房里床宽120cm,普通的则是140cm。)
她把哑口无言的我留在原地,拿着房间钥匙消失在电梯里。
在商务宾馆的单人房里,我瘫倒在可怜的单人床上,就感到一股无力感扩散到指尖无处可去。好累,真是好长的一天。背着女孩子下雪山可是重体力劳动,真不想做第二次了。
身体本该已经筋疲力尽了,可违和感却把想闭上的眼皮按了回去。睡意像焦油一样纠缠在皮肤上,却怎么也渗不进意识里;神经竖起毛刺,不肯接受休息。偶尔会有这种糟透了的空白时间。
我不停翻身,把手伸向手机,漫无目的地在网上看来看去。之前我尽量不去看和凑人君有关的新闻,可到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报纸和杂誌为了销量而莫名其妙地解释凑人君的人生也随他们去吧,反正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这到底算什么事啊?你都做了些什么?自己毁掉钢琴家最珍惜的左手有什么意义?律子小姐说过赎罪这个可能性,但我完全无法接受。凑人君确实把姐姐本该享有的荣光一点不剩地夺走,但并没有夺走她的左手。放弃做做钢琴家这个说法就更不值得一提。虽然不知道他遇到了多大的障碍,但如果真想放弃,他完全可以选择牺牲更小的方式。而且我根本不觉得他会放弃做钢琴家。儘管他那种表达方式很扭曲,但确实是爱着音乐的。
明明是这样——可为什么?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生气。
和美纱一样,我也不希望凑人君做那种事。进一步说——儘管一旦承认这个想法,我就对自己产生了一阵反胃的厌恶——明明对美纱见死不救,自己逃走就好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真希望凑人君活着,希望还能和那个自大、嘴上刻薄又旁若无人的少年多聊聊,希望听他弹更多曲子。
我无意识地移动手指,跳到了视频网站。以前自己播放过的视频排在了首页的推荐部分。
点下拉威尔的《左手钢琴协奏曲》,连上耳机塞进耳朵里。闭上眼睛,把脑袋埋进枕头。真是首不可思议的曲子。每次听到引子里嚅动的弦乐重低音,心中就浮现出彷徨在森林里的景象。不知为什么,那一天的森林比以往更加幽深、黑暗而安静。不久后,钢琴奏响了装饰乐段,化作阵雨把我淋湿,又恬静地流进小河,变成潺潺水声。
忽然,有个想法将我抓住。
不知道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来自我潜意识的最深处?还是来自遥远记忆的缝隙?或者说,来自钢琴与交响乐器互相角逐的边界线……?
以记忆为中心,想法渐渐成形。那时,我想起了高柳教授的着作,其中有一段和连句诗有关的描述:从第一句开始,诗情与韵律便流畅地反覆变换,在句与句之间传递下去。单独取出一句诗来看,无法感受共通的音韵。若不追溯到起初的流向就听不出来,一如历史的血脉。
历史。那是一切开端的悲剧。
那——就是理由吗。
我无数次反刍那个想法。寒气席捲而来,让我用被子裹住了身体。明明觉得这是个意外冒出来的妄想,可每次思考,就愈发确信这个念头,我打了个寒颤。
真是个愚蠢、扭曲、荒谬的答案。
但是,我无法错开视线,也无法将其从意识中抹去。因为,那实在是——
我把被子紧紧地卷在身上,抱成一团忍耐寒意。先睡吧,明天再和律子小姐说。她听了大概会嘲笑吧,不然我就要头疼了。
想要关掉音乐而摆弄着手机时,我唐突地陷入沉眠。这天晚上,我没有做梦。
*
在清澈的晨曦阳光下,白雉山的雪原一望无际,耀眼得让人眼睛发痛。
呼吸着清冽的空气,雪白的吐息缠绕在脸上。走在和昨天相同的路上,穿过树林,从登山道爬到大块岩石旁的长椅,便能看到彷彿将一切洗去的纯白色世界,远远地与高山和天空的交汇之处相连。形状複杂的山坡编织出阴影,在银白的大地上描绘出淡淡的花纹。无论是四处蹲伏的岩石,还是孤零零地生长的独树,全部都冻结泛白。
「这……确实值得再来一次啊。」
律子小姐伸手遮住阳光,远远望着雪原说道。
「虽然离车道很近,却几乎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呢,算是不为人知的好地方吧。实在不像是日本的景色,让人想起芬兰一带。我明白本城凑人的专辑封面为什么会用这里了。」
站在律子小姐背后稍远的地方,我无言地眯起眼睛,獃獃地看着一片白色的地面。无论脚边的雪,还是划过脸颊的风,都没有真实的感觉,宛如迷路来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去。我彷彿看到了年幼的凑人君和姐姐一起,笑着从我身旁跑过。真是幸福而空虚的幻觉。
「只能用美丽来形容。那个女人真是愚蠢,竟然会觉得来到这里说不定就能明白什么。可这里只有美景,什么也不会讲述。」
律子小姐吸了一下自己冻得略微发红的鼻子,笑了。
「不过,期待着那个愚蠢的女人或许会带来什么提示,恬不知耻地跑到宫城的深山里,我也是一样愚蠢呀,没资格指责她。哎,之后就去疼爱一下狐狸再泡个温泉,带着挫败感回东京去吧。」
美景不会讲述任何东西。她说得没错。美丽的东西不带有意义。花只是绽放后散去,雪只是堆积后消融,虫子们只是互相鸣叫后产下后代死去。事实就该是这样,我也觉得想在它们身上寻找意义是人类的愚蠢。
没有因美丽而正确的道理。
儘管如此。
「怎么了,叶山君?」
律子小姐回过头来,朝我微笑。
「今天上午你相当沉默寡言呢,因为我没给你开房间闹彆扭了?」
「……不,并不是。」
「还是说,你明白了什么呢?」
我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寒意透过厚厚的布料,只是切削着皮肤,怎么也不肯钻进身体。感觉自己有点理解美纱在这里光脚的心情了。这个地方太过美丽,让人感到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所以才会想直接用脚心来感受真实的寒冷。
但是现在的我和美纱不一样,不是独自一人,还有有更多能做到的事。有人会听,所以我才会讲述出来。
「……只不过是突发奇想。」我嘀咕道。
「没关係哦。」律子小姐点点头。「我想听听你的诗句。」
白雉山的影子在半阴的天空下若隐若现,在心里,那副景色和某张专辑封面的照片重合在一起。凑人君光着脚站在面前,凝神听着风声。
你一定不喜欢听我说出接下来的话吧。无论我的想法猜对还是猜错。
但是,你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所以我要说了。
「……为什么完全没有为了右手而写的钢琴曲呢?我不知道——律子小姐这么说过吧?」
她露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啊啊。……你说你知道了什么,指的是这个?」
「我查过很多东西,也听了不少曲子,可还是不太明白。不过,」
我踏着雪,一步,再一步,离开凑人君的幻影。
「我忽然想,难道那不是偶然吗?」
「……偶然?」
律子小姐歪起了头。
「你是说在几百年间,成百上千个作曲家只是偶然没有为右手写过钢琴曲?」
「啊啊,不,那个是必然的。」
我停下来,稍稍整理思路。和律子小姐不同,我很不擅长对向别人说明,蹩脚到令人绝望。
为了将其解明,就只能随着由诗意和韵律相连的一串诗歌,随着冷酷地铸接起来的因果锁链,沿路追溯到一切的开端。
我再次开口,讲了起来。
「本来,如果有一只手用不了的话,一般人都会放弃钢琴,心里也真的很难受吧……而且日常生活也很吃力,已经顾不上钢琴了。」
他们会暂时茫然若失,怨恨神明或是命运,哭天喊地,能喝酒的人会喝得酩酊大醉,逃进被子里,然后——拖着身体的躯壳,开始渐渐适应没有钢琴的生活。谁都会那样,不过。
「不过,也有人没有变成那样,他们就是失去一只手也没有放弃的钢琴家。或许是很坚强,或许是对钢琴爱得太深,不然就是从身边的人那里得到了莫大的支持,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总之就是有那样的人。律子小姐也知道吧,就是保罗·维特根斯坦。」
律子小姐一言不发地点点头。那个男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身负重伤,右臂被截肢,但保住性命迎来战争的结束,然后坚持没有从钢琴上放手。
「保罗不仅因再次开始演出活动而出名,还拜託当时着名的作曲家们为左手写了很多钢琴曲。」
「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的协奏曲就是受保罗·维特根斯坦的委託写下的曲子呢。」律子小姐回答。
「是的。于是我又查了一下,为左手而写的钢琴曲——不是把已有的曲子改编成单手的版本,而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左手而原创的名曲,全部都是二十世纪以后的东西。也就是说在保罗以后。」
我停下来咽了下口水。冷空气划痛了喉咙,现实感刺了进来。
「接下来就完全是我的想像了。保罗没有放弃,拜他所赐,不止一首为左手而写的钢琴曲面世了。所以——道路铺好了。」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不幸的事故,而那些事故当然也会发生在钢琴家身上。然而,作曲家们回应了保罗和他的请求,为失去右手的钢琴家们点亮了希望的光,所以那些钢琴家们也能和保罗一样继续坚持走下去。随后,有更多的请求涌现,而作曲家们付出行动,编织而出的音乐便向下一个时代、再下一个时代传递下去。
因为最初的一个人——保罗·维特根斯坦没有放弃。是他,用自己剩下的左手点亮了第一根蜡烛,在地面埋下第一块铺路石,踏出了最初的一步,所以那条路才会一直通向我们今天的所在之处。
「你的意思是说,」
律子小姐的声音平静地渗入我的脸颊。
「演奏家寻求乐曲,乐曲又培育演奏家,进而希求新的乐曲——那条无限延续的锁链开端,只不过是他失去的凑巧是右手——所以到我们生活的今天,才会只存在为左手而写钢琴曲吗?」
「对。我觉得这只是偶然。」
最初的一条水流从泉源溢出,打在岩石上,事出偶然偏向了左边。诞生的小河很快汇聚雨水,磨削西侧的山脊刨出山谷,在平原上奔流,最终到达西面的大海。微不足道的开端,却也是决定性的偶然。
这样的话。
「如果,保罗在战争中失去的是左手的话——我想到了这样的事——他大概一样不会放弃。等到战争结束,他再次开始演奏活动,然后便会委託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为右手写下钢琴曲。」
在律子小姐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
「那样的话。……这,真的,是我的突发奇想,没有什么证据,但想到了就说出来了。是某个少年的故事。他有一位心爱的钢琴家,但是那位钢琴家因为不幸的事故,左手不能动了,自然也放弃了钢琴。可少年无论如何也希望钢琴家重新站起来,希望她再一次弹起钢琴。然而,根本没有为右手而写的钢琴曲,因为历史的偶然没有选择右手的一边。那么——」
话语带上热量,噎住了喉咙。这是我讲起的故事,也只能由我讲到最后。
「只要自己成为保罗·维特根斯坦就好了。只要自己以钢琴家的身份扬名,在光荣的顶点弄伤自己的身体——然后成为只有右手的钢琴家就好了。和自己所爱的人一样。这样,少年就会为了自己要弹奏的钢琴曲、为了给右手準备钢琴曲,去拜託作曲家们吧。现在既没有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也没有欣德米特[注],但是,有莲见律子在。」
(译注:保罗·欣德米特(Paul Hih),出生于德国法兰克福附近的哈瑙。他身兼多职,为作曲家、理论家、教师、中提琴家和指挥家。不论是音乐作品或是在音乐想法上,欣德米特都是近代重要的德国作曲家之一。 欣德米特是现代与史特拉汶斯基、巴尔托克等同为最具有影响力的伟大作曲家。)
我想起了他的话。
——那钢琴对我来说就是全部了。所以没办法的吧?
真的没办法了吗?就没有其他的方式了吗?只要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姐姐,还有她的钢琴,自己的身体会怎样都无所谓吗?如果真是那样,就太悲哀了。真希望他对这样的想法一笑了之。凑人君,我想再次见到你,想再听你弹的钢琴。
总觉得听到有人在小声笑。
我抬起头,发现那不是笑声,而是律子小姐踩在雪上的声音。她从我面前走过,忽然弯腰从雪中捡起打湿的枯枝,然后再次迈开脚步。还没被任何人弄髒的纯白色地面上,只留下她的一串脚步。
听了我的妄想,她惊呆了吗?也难怪,这样我反而感到安慰。或许这到底还是应该藏在心里的东西。
但,我还是讲了出来。因为最后得到的答案实在太过美丽,就像是严冬的黎明时分在湖面绽开的冰霜花朵,儘管随着朝阳生气,花朵终将溶化消失,却依然美得纯粹。
「我听到了啊,叶山君。」
律子小姐背对我说:
「你的诗句,我真切地听到了。」
接着,她用手里的树枝划起地上的雪。
一开始,我没有明白她在做什么,还以为只是刨雪打发时间,但很快就发现了。地上划出五条长长的平行线,在那跟前是另一组五线。代表调性的两个降号(♭)按在上面,接着是最开始的表情术语:富于表情的行板(andante molto espressivo)。有那么一瞬间,律子小姐抬头仰望天空,彷彿在寻找蕴含在大气中雨兆般的旋律。
很快,她握着的枝条开始再次划动雪地。长长的琶音彩虹上现出重音旋律,起初声音犹豫不决,第二次便清楚地构成主题。随着音符时值逐渐细分,主题也在声部间传递、变奏,然后破碎化作无数繁星,溶化在银河中,被汪洋的奔流吞没。我也听见了——为右手而写的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刻在新积的雪上,真切地传进了我耳中。旋律与和声无休止地从律子小姐手上编织、伸展,重複着几何学的变调,向白银与蔚蓝两色相接的远方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