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人只要稍加留意,一眼就可以看出这里是精灵族居住的森林。
即使鸟兽彼此残杀,也不致于将对方的种族啃食殆尽;即使花草争艳绽放,覆盖于地表之上的,也不会仅有某单一花种的色调。相互竞争的大自然生命保持着相争的平衡,为了将结果导向均衡,以细心的态度调整、管理生态正是精灵族的责任。
砍下过于茂盛的树木枝芽、狩猎过度繁殖的野兽,将空间让予其他生命,这么一来,所有的生命将会在生与死的轮迴之中循环相剋。这种将眼光放远的之环正是精灵们的理想,据说为了完成确保自然界平衡的使命,他们因而得到倍于其他生物的悠长寿命。
换句话说,精灵族即是大地的园丁,受他们无微不至照料的天然庭园与平凡的荒野或密林不同,其秩序井然优美,树木的间隔或是枝芽的密度、出现在视野一隅的鸟兽现身频率或种类,这一切都保持着能称为天赐黄金比例的理想均衡。
也因此,闯入者就像是介人旋律之中的杂音,显得格外突兀。
拉瑟尔踩踏着草地前进的脚步声之所以听起来比一般脚步声刺耳,应该是因为他这个特异分子,并不符合居住在这座森林的精灵之冀望吧。
跟在他身后的爱儿希雅也重新体认到,『无根草』的生活方式有多么偏离精灵的本质。
只要身为精灵,即使造访陌生的森林,也能自然而然地聆听森林里特有的生命律动,并可在不扰乱其平衡下融入其中,但是拉瑟尔这种毫不客气的步伐,反倒比较像是不知森林法则为何物的人类。大概是历经长久漂泊的他,已经失去了与森林共存的精灵本能吧。
虽说如此,就爱儿希雅如今的立场而言,她也已经无法将这座岈谷的森林当成自己家,并且昂然行走于其中。其实她理应走在拉瑟尔前方,带领他在自己所熟悉的路上前进,但她现在却只是惊惧地缩起身子,似是要躲在拉瑟尔背后般地跟随在后,因为她已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严重的过错。
「虽然知道你可能未曾希望再次回到故乡……不过你看来也太不高兴了吧。」
拉瑟尔朝身后的爱儿希雅投以揶揄的言词。
「……」
爱儿希雅完全不打算回答。从她对拉瑟尔坦承一切这点,应该足以用以推测她目前的心境,因此这还真是个坏心的问题。
聚落里的精灵们大概不会再将爱儿希雅视为同伴了;对这座森林而言,她也已经是位不请自来的访客了。
「老实说,为什么你会想把『悭之守护』带出聚落?」
「……亚文曾经带我去参观人类的城镇,他说希望能藉此让我理解人类的世界。」
让少女献上芳心的人类青年亚文……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令她的内心有如寒风扫过般凄冷。
「如此表示的他告诉我,希望下次能亲眼看看精灵的聚落。」
有人期望着精灵能理解人类,而自己也想要去理解精灵……这样的存在为爱儿希雅的内心带来一道光明。
如果能让两个种族相互理解、摸索是否有能够共存的道路,那么即使是出身卑贱的自己,或许也有了诞生在这世上的价值。青年所述说的理想赋予了少女梦想与希望,对无依无靠的孤单少女来说,这样的梦想实在过于耀眼……甚至连她的心灵之眼都感到眩目。
「可是,我无法取得聚落族人的同意。他们说招待人类——尤其是领主的孙子进入这个隐密聚落,简直就是荒谬至极的想法,而且还诽谤说爱上他的我是聚落里的叛徒。
所以,即使如此还是想让他看看聚落的我,只能瞒着大家,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带他过来……」
因此,她才会偷偷拿走精灵们的秘宝『柽之守护』。
这个护符是唯一能悄悄邀人类进入隐密聚落的方法,既不会被负责守卫的精灵发现,也不会被警钟咒术侦测到。
抱持着理想的爱儿希雅并不认为这是背叛精灵族的行为,她相信只要将眼光放远,自己的行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而且将成为两个种族和睦的开端。拉近两个种族的第一步,并不在于只知道去憎恨、去轻蔑人类的精灵族,她认为如果能透过亚文先让人类理解精灵族,或许总有一天,精灵理解人类的契机也会来临。
然而……
「无论你是出自何种想法才採取行动,单就结果来看,你的行为可是如假包换的背叛。原来如此,你现在根本没脸回去与聚落的精灵们见面吧?」
平静道出冷酷事实的拉瑟尔,完全没有顾虑到少女的心情,这种毫无顾忌的精神构造,或许就是他之会成为无根草的原因。
在那之后,爱儿希雅前往她与亚文约定幽会的地方,也就是位于南边的古老遗迹,并且将『柽之守护』交给恋人。此时,一群盗匪像是算好时机般地出现了。
无论亚文或是盗匪头目,都有如事先说好般地谈笑着。当她看到领主的孙子交给恶徒手中的数枚金币时,才终于理解到那是帮忙实行这项计画的报酬。
她回想起无数根污秽且指节粗糙的手指触感。即使找遍爱儿希雅全身各处,也没有任何在当时未遭受玷污之处,她身上已不存有未经男人们碰过的地方。
然而,比起身体所受的折磨,更加撕裂少女内心的决定性因素,就是亚文冷眼目睹这一切的视线。
他自始至终都站在人群外头,蔑视着盗匪们发出饑渴的欢声、围着爱儿希雅贪婪侵犯的样子。在看见他嘴角浮现的浅笑时,少女心中的某样东西碎了。
不可思议的是,如今这份痛楚就像与自己无关似地,被深深藏在某个与内在核心隔离的地方。
或许这是内心受重创的人所特有、由深层心理产生的自我防卫。即使只是两天前发生的事情,爱儿希雅却感觉这份记忆与自己有段奇妙的距离感,就像是相隔久远的一段往事。
倘若不是这样,光是回到斜谷,光是看一眼这充满痛苦、悲伤与怀念回忆的景色,爱儿希雅就会被自责的念头击溃。
由于她的过失,导致抚养她长大的这座精灵聚落正面临重大的危机。对于爱儿希雅即使在这座森林里感到胆怯、仍然有办法站稳双脚走下去的厚颜行径感到最惊讶的,不是别人,正是爱儿希雅自己。
「差不多快到『预警』的範围了。」
爱儿希雅出言提醒走在前面的拉瑟尔。他们两人把马车与马留在森林入口,改以徒步方式进入森林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刻,终于即将踏入隐密聚落的精灵们阻挡入侵者的领域。
拉瑟尔点点头后停下脚步,并环视着周围的树木。森林的景观打从刚才起就没有什么变化,只有沐浴在午后阳光下那份安稳而温暖的寂静。
接着拉瑟尔以嘹亮清晰的嗓音,朝着空无一物的树木之间喊道:
「愿大地母神之慈爱心具现,喜悦之庭园永恒生生不息。森林之守护者,请允许在下进入前方圣域。」
这是以正统上位精灵语,遵循形式说出的造访问候语。
「在下名为拉瑟尔,于大地润泽下获得生命,成为群木中之一片绿叶。在此暂时停驻脚步,并对饼谷法则与秩序表达敬意。身为园丁与守护者的诸位,可否容许在下前来造访?」
语毕,围绕在拉瑟尔与爱儿希雅四周的空气,开始像海市蜃楼般晃动。
这正是虚伪的景观被沖刷而去,森林露出真面目的瞬间。
接着,附近树榦后方或枝芽上头忽然出现摆着架势的削瘦影子……共有六人。
这两名造访者早已被负责警戒的精灵守卫们包围了。
他们皆身着轻薄且便于行动的草绿色紧身上衣,以及用鹿皮裁製的肩带与护手,握在其手中的细弓拥有从外表难以想像的韧度,而它的威力正是精灵族令敌人畏惧的首因。
一名像是守卫队长的精灵走到拉瑟尔面前,将双手交叠于胸前低下头,这是示意自己不带敌意的和平动作,不过其他五人手中仍然握着弓,维持着随时都可以在瞬间放箭的姿势。
「慈爱生命、尊敬死亡,熟知生命轮迴的秩序与形式之访客皆是森林之贵宾。我辈之同胞兄弟啊,欢迎您造访我辈居所。」
如果只是不小心迷路闯入的人,守卫们应该会让他陷入幻觉而迷失方向,藉此将他赶到森林外,不过既然他们听见了符合古老形式的精灵语讚辞,似乎认为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决定先解开幻惑之术。
可是当他们打量着同为精灵族的拉瑟尔时,视线依旧冷淡且疏离。
拉瑟尔身上穿着如缎子般沉重的厚斗篷,用来固定皮带或鞋子的则是黄铜片……在在都是精灵绝不会穿戴在身上的物品。他右手腕上的装饰手环虽然确实经过精心设计而富有细緻美感,不过以喜好万物调和的精灵审美观看来,实在过于华丽而沦为低俗。毕竟与邋遢的旅行打扮相较之下,那个手环太显眼了。
这名来访者即使从守卫们的角度看来,也很明显是一位无法以精灵的标準来衡量的异端分子。
「这位访客,您来自于何处、又基于何种目的而至此研谷?」
「在下出身的森林已经不复存在,身为无乡可归、只能四方漂泊的无根草,在下已然没有出身之地能告知,敬请见谅。」
一听到『无根草』这三个字,守卫队长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僵硬。
「这意味着您已捨弃了与森林共存亡之道路,至今,您又是基于何种想法再度踏进森林?」
「因为即使遗忘了被花草树木拥抱的那份安详,在下也没有遗忘自己心中所怀抱的侠义之心。」
面对守卫们不知何时转为质询语气所提出的问题,拉瑟尔流利地回答。
「您说……侠义?」
「是的。在下听说目前发生了严重的事态,使得诸位的聚落面临威胁等事。」
「您是从何得知……」
话问到一半,守卫精灵重新凝视着跟随在拉瑟尔身后那个穿着灰色长斗篷的身影,想看清楚在帽沿深处的长相。
「……漂泊的拉瑟尔啊,在您身后待命的少女是何人?」
研谷精灵们注视着拉瑟尔的视线越发冰冷,然而他就像是乐在其中般地露出微笑、泰然地应付着。
「爱儿希雅,就让他们看看你吧。」
听到拉瑟尔的命令,少女即使感到畏惧,却依言脱下长斗篷的帽子,露出自己的容貌与黑髮。
在这一瞬间,守卫精灵们纷纷轻声吐出诅咒的话语,令爱儿希雅内心深处疼痛不已。
「在旅行途中,在下与凑巧撞见的盗匪们发生一段争执,后来暂且将这名女孩带在身边。正如同各位所猜测,在下是从她的口中得知详情的。」
使者们前去与梅拉聂德伯爵进行谈判后报告的内容,也已经传到守卫精灵们的耳中,因此当他们听到盗匪两个字时,内心自然是无法平静下来。
「拉瑟尔阁下,您所言的盗匪为……」
还没听完守卫的问题,拉瑟尔就转身面对背后的爱儿希雅。
「爱儿希雅,我再问你一次。『柽之守护』如今在哪里?」
低着头压抑情绪的爱儿希雅,以简短又僵硬的声音回答。
「护符如今落在人类的领主——赛奥杜亚的孙子亚文梅拉聂德手中。」
顿时,岈谷的精灵们间的怒气更加地高涨。
他们原本就不打算全盘相信人类的说法,即使是出自背叛者之口,爱儿希雅的证词还是比伯爵的回答更具可信度。
这个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吹过森林。
『……让我表扬您胸怀之侠义吧,拉瑟尔阁下。』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暸亮声音响彻现场。守卫队长猛然抬起头,而他身旁的空间就像泛起涟漪一样缓缓波动。
空气宛如海市蜃楼般地摇蕩,最后现身于虚空之中的是另一名精灵的身影。
有别于守卫们的弓兵打扮,他身着宽鬆舒适的天蓝色长袍,额头戴着以紫水晶装饰的头冠,打扮得十分高雅。以青春永驻为傲的精灵族特性,令他的肌肤有如青年般饱含光泽,然而蕴藏在双眼之中的智慧与威严,以及举止间所散发的气质都非比寻常。
此精灵并不在现场,这应该是从隐密聚落深处的屋内投射过来的影像吧。即使如此,六名守卫仍一齐对这个并非实体的身影屈膝跪下,行以臣下之礼,不仅如此,连在拉瑟尔身后待命的爱儿希雅,也像是要找寻逃避之处一样跪伏在地。
『仅以虚影前来迎接贵宾,还请见谅。我是负责管理岈谷森林之酋长尼布尼尔。』
即使只是虚像,酋长亲自前来与身分不明的来访者见面,实在是极为罕见的事情。拉瑟尔也迅速跪下,并且深深地低下头。
『请抬起头来吧。阁下所携之消息贵重到足以左右岈谷居民之命运,不仅如此……』
至今一直对拉瑟尔露出灿烂微笑的尼布尼尔一改脸上和善的表情,他以像是戴着面具的冷酷神情,瞪视着拉瑟尔身后的爱儿希雅。
『阁下还抓到那只忘恩负义的狗,并将其带回至岈谷,也算给予我族正义与名誉一个面子。种种恩义,我不知该从何感谢起。』
拉瑟尔斜眼看着低头按捺住思绪的爱儿希雅,对酋长提出问题。
「岈谷的诸位不只针对人类的奸计,甚至连受到利用的这名少女也要予以批判吗?」
『若其毫无疑问地身为我族同胞,念在大地母神无尽的慈爱之心,我也非未曾想过开恩赦免,然而我无法认同。自该名黑髮者做出此等背叛行径后,只能断定其为人类之族类。』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隐藏在酋长平静的声音背后,那快要勃发的怒气之声,就连爱儿希雅也不例外。
『即使体内流着一半的精灵族血液,然而,其灵魂就如同利慾薰心之人族,已成为混沌之虏了。』
儘管少女孤立无援,她却奇妙地不觉得恐怖。即使接下来有多么严苛的惩处在等着她,与她曾经尝过的活地狱相比,根本都算是微不足道,她那一颗因痛苦而胆怯的心,早就已经麻痹了。
她受到重创的心灵只有空虚可言。在这个充满恩惠的世界里,自己所面对的却总是侮蔑与憎恨的念头,这样的现实只让她感到悲哀。
无视于爱儿希雅的沉默,拉瑟尔保持跪地的姿势毅然地抬起头,面向眼前那身分地位崇高的幻影。
「请恕在下冒犯,酋长,在下拉瑟尔还没有完成自认为是信与义之事。」
『……嗯?』
这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说法令虚像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以身为无根草的卑微身分,在下非常清楚这是种僭越的行为,不过请务必让在下也能竭尽心力,参与夺回『柽之守护』的任务。」
不分虚像或实体,在场的所有精灵们全都愕然地皱起眉头。
『夺回?』
「是的。趁黑夜悄悄潜入,并且将它夺回来,如今只有这个方法可行了。梅拉聂德伯爵与他的孙子对森林的制裁併不抱持着敬畏之心,原本就不该期望能用道理说服他们。」
尼布尼尔表情凝重地陷入沉默,守卫们也是同样的表情。拉瑟尔的指摘正好说中了岈谷所有精灵们的想法。
即使因为略带犹豫而含糊其词,尼布尼尔酋长还是询问了这名无根草精灵。
『意思就是您办得到?』
「就如同各位熟知森林里的生活方式,在下长年与人类交流,也已经颇为精通人类的处世之道了。像人类盗贼在人类社会进行某些企图时的手法,在下也算有一些心得。」
对典型的精灵来说,这绝不是值得敬佩的一番话,然而如今在街谷的精灵中,却不再有人会对此露出厌恶的表情了。
「另外,没有森林保护的精灵要独自活下去,就只能从其他地方获得助力,因此即使微不足道,不过在下已经学成了两、三种邪法。就算是位于石头铺设的路面或是城内……等等无法得到树木庇护的地方,只要带着在下一同前往,相信一定可以有所助益的。」
『嗯……』
精灵族所使用的法术,大部分都必须凭藉充斥于森林之中的草木精灵力。森林对精灵族而言有着压倒性的地利,因此就算面临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森林的状况,他们仍会裹足不前。而对于夺回『柽之守护』这件事,也是酋长最为挂心的部分。
所以像拉瑟尔这种『无根草』愿意协助,可说是个顺水推舟的提议。而假使这是熟人提供的助力,并非来路不明的漂泊旅人所提出,尼布尼尔更是想要举起双手欢迎。
『让阁下愿意这么做的缘由:—恕我冒昧,阁下已捨弃森林、选择四处漂泊,我不觉得有充分的理由,足以令阁下为精灵族尽此侠义。』
被这么一质疑,拉瑟尔的嘴角浮现卑微的笑容。
「您的意思是指,无根草就该表现得像无根草应有的样子,不该像精灵族,而是应该要沾染上人族的利己之心来行事较为恰当吗?」
『不,我非此意……』
「不,不。您真是深具慧眼。在各位清廉的内心面前,在下不应该隐藏自己已经被人族尘世污染的本性才是……其实在下拉瑟尔除了口头上想要尽在下个人的道义之外,还希望岈谷的各位能够成全在下一个心愿。」
『阁下的意思是,希望获得酬劳吗?』
尼布尼尔的声音就像是已经理解般地清亮且平稳。
『可以。有什么愿望儘管说吧,就让阁下见识一下何谓岈谷精灵之道义。』
「那么……」
拉瑟尔再度低下头,并指着伏在身后的娇小身影。
「希望您能将这名少女爱儿希雅让给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