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怠井警部踩着气愤难平的脚步,走向千曲川署地下室的拘留所。
与过去遭到自己误认而逮捕的嫌犯——隐馆厄介见面谈过后,得到很多收穫。想到过去发生的事,对彼此无疑都不是愉快的重逢,但勉强自己去见他还是很有价值——至少对自己而言是如此。
(虽然那个形迹可疑的驼背青年还是畏畏缩缩的老样子……唯有提到忘却侦探时,莫名地神采飞扬哪)
那才是他最令人起疑之处。
听说他现在没有工作时,就连冤罪製造机也难免良心不安,但听说找工作原本好像就是他日常生活的一环,与日怠井警部抓错人无关——在那之后他似乎又蒙受了无数次的不白之冤,换了无数次工作。
话虽如此,之前的误认就算不是原因,也是远因,所以日怠井警部小心不让对方觉得自己多管閑事,悄悄地把饭钱付掉……由于不能报公帐,这笔只能自掏腰包,但是就得到的情报分量来看——再加上如果能做为对于隐馆青年的一点点补偿,这个代价未免也太便宜了。
然而,这位「忘却侦探的专家」暗示的可能性固然有益,但也太令人不快……站在日怠井警部的立场,甚至可说是「不能原谅」的可能性。
(为了参与调查,故意被捕?为了获得已经忘掉的案件内情,故意被铐上手铐?)
倘若真有其事,简直是在耍人。
不马上去骂她两句,实在难消心头之恨……自从他远离侦讯室,就过着有些自暴自弃、弔儿郎当的刑警生活,但这次真的是被惹毛了。
不,感觉根本是火上浇油。
总之是怒髮冲冠、气到爆炸……简直就像刑事案件的侦办工作被当面吐了一口口水。
当然,忘却侦探本人大概没这个意思——她只不过是为了得知已经忘记的案情梗概,或是为了消除警方对她的怀疑,毅然决然地採取了最有效率且合理的手段。
然而,这个行为无疑是把刑警当猴耍——等于是跟上次一样,让日怠井警部从选角到写进演员表时都被当成是个跑龙套的配角。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要能够破案,谁来破都无所谓——基本上,日怠井警部同意这种即便是由老百姓破案也无妨的想法,也不会排斥功劳被抢走——毕竟他早就退出那种竞争了。
(既然如此,那个侦探为何令我如此心浮气躁呢——烦死了)
日怠井警部实在无法成为隐馆青年那种遇到忘却侦探就脑袋放空的信徒——虽然日怠井警部也认为要是能像他那样,应该是会轻鬆得多。
(不过——他大概是与我的立场互为表里的定位吧)
他肯定也有他的矛盾挣扎。
正如同一张纸有正反两面,才会在只有一线之隔之处无可救药地难以理解对方——话虽如此,但日怠井警部并不仅仅是因为气昏头,要去把忘却侦探痛骂一顿,才前往地下室的拘留所。
与隐馆青年的对话中(在他的「今日子讲座」上)有个令自己很感兴趣的环节——虽然那也是信徒才有的一种感觉——不,或许该称之为假设。
儘管日怠井警部慎重地保留情报,可是当他告诉对方「忘却侦探在左手臂留下了备忘录,目前她对自己掌握到的个人档案就只有这些」等审讯的情况时——
「嗯,她大概是骗你的。」
即便隐馆青年态度依旧保守,仍斩钉截铁地如此断定。
「个人档案姑且不论,我猜她还掌握其他情报……呃,该说是线索吗,还是提示呢。总之她是个随时都会準备好王牌的人……会主动露出左手臂的备忘录,就表示一定还有其他王牌。」
「你是说,她身上可能还写着其他备忘录?」
日怠井警部当然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或许该说是有过吧。」
然而,隐馆青年却愁眉深锁地抱着胳膊回道。
「一旦被捕,被关进拘留所时,必然要换衣服吧。若担心皮肤会被警方看到,可能已经将笔记全部擦掉,只剩下左手臂的备忘录而已……既然有『绝对擦不掉的签字笔』,当然也有『一擦就掉的签字笔』呀。」
亦即就算有记录,如今也只存在于今日子小姐的脑子里——专家果断地说道。
(既然如此,非得问出来才行……在今天以内)
无法等到明天。
当然也是因为急着破案,但一想到到了明天,忘却侦探就会把这些全忘掉的话——委託嫌犯协助办案固然万万不可,但唯有那个价值千金的情报,无论如何都得逼她说出来——无论如何。
(不过,那被擦掉的记录说不定正是证明她有罪的「证据」,所以不容易让她招供吧……)
另外,隐馆青年也说过这样的话。
「站在日怠井警部的立场上,这想必是恕难从命的建议……但我还是建议你做好花一点小钱,及早接受今日子小姐协助的心理準备……如此一来,不管如何,应该都能在七十二小时的拘留期限内釐清真相。」
因为你现在拘留的是最快的侦探,当然也是最快的嫌犯——他这么说。
就算没有气到失去理智,日怠井警部也不会同意这种事——与其如此,宁可把拘留期限延长再延长,延长到极限的二十三天,把五百五十二个小时全都花在她身上。
(不——行不通。对方可是一睡着记忆就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就算能对其连夜审问,她顶多也只能撑上七十二个小时)
要是连审讯内容都重置就没救了——真是太莫名其妙。这么一来,时间限制根本是定时炸弹的等级。
既然如此,就连一秒都不能浪费。日怠井警部抱着这样的想法,三步并成两步地跑到她的独居房——这次为了避免与其他嫌犯产生不必要的纠纷,把今日子小姐关在这个房间,但这里本来是用来隔离可能会对同房室友造成危害的危险人物用牢房。
也因此,戒备相对森严,即便是日怠井警部,光要靠近也必须依规定办理手续。所以隐馆青年最后嘀咕着补上一句的忠告,可以说是白担心了。
「万一争取不到协助侦办的委託,今日子小姐为了查明真相,可能就连逃狱也在所不惜吧——请务必留意,千万不要让她做出那样的选择。」
把逃出拘留所比喻为逃狱固然不甚正确,但隐馆青年似乎真的很担心这个可能性成真。
真是太荒谬了。
就算是名侦探,也无法轻易逃出这个铜墙铁壁的密室吧——如果她办得到的话,那她根本不是名侦探,而是魔术师吧。
总之,办好手续——对于心急如焚的人来说,未免太过繁琐的手续后,在看守人员的带路下,日怠井警部走在通往拘留今日子小姐的独居房走廊上——走廊尽头四周围着铁栏杆,而她就待在那个杀风景的空间里。
「……什么?」
她的装扮,令日怠井警部瞠目结舌。
2
今日子小姐的确照规定换了衣服……但,在她身上的并不是提供给被拘留者的那套土里土气的连身囚衣,而是充满流行感的自然皱裙,搭配超大宽鬆的夏季毛衣。虽然算是简单大方,依旧称不上是适合出现在铁笼子里的穿着……今日子小姐就以这样的打扮坐在独居房的地板上,正在看书。
看书?那本书,还有那身衣服,到底是谁给她的?
日怠井警部恶狠狠地瞪着带他过来的看守人员。
「书、书是我準备的。」
他都还没问呢,对方就先不打自招了……该说是冤罪製造机发挥了本领吗(没想到会让同事招供),对方大概也对此觉得有违职守吧。
「呃,那个,在我依照程序向她说明拘留所规定的时候,也不晓得是为什么,就演变成非得準备书给她看的情况了……因为她说自己是名侦探,本想聊个几句,请她稍微跟我谈谈推理小说而已,不知不觉之间,我就去附近的书店买了这本书回来……」
搞什么鬼。什么不知不觉之间。敢情是中了催眠术吗。
问题似乎比想像中还严重……当他把怒目而视的对象从被任意使唤的看守员转向被关在铁门另一侧的侦探时,她正看书看到一段落,将书籤夹进书里,把书阖上。
「须永老师的文章果然具有洗涤心灵的效果呢!」
今日子小姐脸不红、气不喘地轻声呢喃后,彷彿这才发现他的存在,转过头来,刻意堆起一脸笑意(很刻意)。
「哎呀,日怠井警部。」
说什么洗涤心灵,根本是对年轻的看守人员洗脑了也说不定,这样的侦探令日怠井警部提高警觉——他明明是怒气沖沖地闯进拘留所,但那股激情正急速地冷却。
「要开始审讯了吗?还是要委託我?」
她说话的感觉,就像这个四周都是铁栏杆的房间其实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别墅一般,甚至有几分挑衅的味道——不妙。
日怠井警部感到一抹不安,再这样下去,连他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委託今日子小姐——为了别开视线,日怠井警部再次望向看守员。
「那套衣服也是你準备的吗?」
他问看守员。
「就我看来,不像是男人会买的衣服。」
「啊,那是换衣服的时候,负责搜身的女警準备的……」
「我想也是。不过,给她书看也就算了,那身衣服完全违反规定吧。不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但那家伙一定要受罚。」
「不、不是,该说是无计可施之下的紧急处理吗……局里保管的女性用连身囚衣全都……不知道是谁把咖啡打翻了,全都变得湿答答的……只能提供代替的衣服。」
变得湿答答的?全部?
怎么回事?
日怠井警部一片混乱的脑子只能想到一个剧本……也就是今日子小姐身为传说中「没有人看过她穿同一件衣服」的时髦侦探,在这个千曲川署里有股势力,不让她穿上土里土气的连身囚衣,而且不只是一、两个人。
(跟隐馆厄介一样的信徒……)
忘却侦探的粉丝。
不确定为她準备衣服的女警是不是其中之一,不过算了,这表示无论是否曾经与她一起办过案,但警署内认识忘却侦探的人,绝非只有日怠井警部一人……而其中,对她怀有扭曲自卑感的日怠井警部反而是少数派吧。
至少主管似乎认为刑事部里只有日怠井警部与她有过交集——然而事实是否如此也很难说……喔,不行不行,不能这样疑神疑鬼。就算警署里有人站在忘却侦探那一边,顶多也仅限于只是给点方便,让她被拘留的生活能过得更舒适的「信徒」而已……虽然也觉得隐馆青年口中的「逃狱」开始有点真实性了,但依旧无法想像会有这么缺乏职业操守的警官。
倒不如说今日子小姐是想藉由这么肆无忌惮地看书、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行为来给日怠井警部製造压力的判断比较正确吧。摆明着要自己快点委託她……怎么可能如她的意。
反而让他燃起斗志了。
或说火气再度沸腾起来。
「……搜身之际,那位女警可曾注意到什么?」
「什么?没有,没听她说过……除了左手写着类似自我介绍还是ID的文字以外……」
嗯。
果然就算有其他纪录,也已经擦掉了吗……不,隐馆青年的猜测最多也只是猜测,反过来说,考虑到负责人可能是今日子小姐的信徒,就连搜身的结果也不见得能採信。
即便没有放水,可能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只能直接面对嫌犯本人进攻了。
「了解。你可以回去工作了。」
「啊,嗯,可是……」
看守员似乎还不死心地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在日怠井警部动了真格的一瞪之下,急忙把铁门的钥匙卡交给他,小声地告知密码之后,就一溜烟——逃命似地离开了……看见此情此景,今日子小姐竟还悠悠地说。
「不可以欺负年轻人喔!」
「……你还真擅长掌握人心啊。」
日怠井警部语带讥嘲,边说边靠近铁门。
「哪儿的话。日怠井警部才是我真正的目标,但您似乎很讨厌我。」
今日子小姐一脸若无其事地耸耸肩。
「我看你的性格也不是会害怕别人讨厌自己吧……」
「呵呵呵。这点您不也和我一样吗?像您这种人,最难对付了。」
「…………」
「难对付」吗?
彼此彼此吧。
因为在铁窗里,白髮侦探的厚颜无耻看起来比平常更得寸进尺了……然而,就连这种态度,或许也是她的策略。
「但我也最喜欢了。」
看来也永远无法达成共识。
要是被她唬住还得了。
「玩笑就开到这边吧。」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不理会始终在装糊涂的今日子小姐,日怠井警部朝铁笼子走近到不能再近,停下脚步。
自己职场的地下居然有这种戒备森严的牢房,虽然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但是像这样又在近距离看到,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倒也不是不能够理解隐馆青年会用「监狱」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的心情。
不过,隐馆青年当时应该没被关进独居房里——多亏有最快的侦探助他一臂之力。
「看来你过得还挺怡然自得,这真是太好了。」
日怠井警部边说边隔着铁栏杆端详今日子小姐的服装——虽说是绝非被拘留的人该有的打扮,但是没繫上皮带或腰带,也没穿戴任何首饰……算是遵守了最基本的规定。
反过来看,也可说是巧妙地钻过了法律的漏洞——固然掌握了人心,也没打算给那些「年轻人」带来太大的麻烦,充分体现忘却侦探的顾虑。
「没错。托您的福,非常舒适。甚至想一直待在这里呢,大概待上个二十三天左右。」
「…………」
若无其事地说着这种暗藏玄机的话……而且刚才在气急败坏的情况下还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所以无法好好反击。
话说回来,她也真的太怡然自得了。
服装或读书就已经够夸张了,不仅如此,这个独居房简直就像普通的单人房——说得再夸张一点,就像在自己房间里般一派轻鬆。白天在第四侦讯室里,她也一副宛如待在自己家似的……这个人的神经究竟是怎么长的。
如果是现代人,光是因为拘留时会被没收智慧型手机这点,就能使其坐立不安、静不下心来了……
(唉。不过,因为她是忘却侦探,别说是智慧型手机,就连传统手机也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