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完全无法认同——)
日怠井警部心想。
不,岂只无法认同,根本是已达反感的无法理解——居然有人想成为忘却侦探的搭档,再怎样也太疯狂了。相较于自己正因为不想成为衬託名侦探的角色,才这么拚了老命、焦虑不安,简直形成强烈的对比。
到底在想什么。
不,那个委託人——那个被害人到底过去在想什么。
「是的。话说回来,十木本先生起初也只是纯粹的委託人,我身为保镳的雷达并没有感应到什么不妥。只是为了让收藏品更丰富,前来求助今日子的技术——搜索的技术与忘却的技术。不多不少,就只是这样而已,从未超出这个範围。」
亲切警备主任轻描淡写地说。
从他的语气,无法判断他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不知他是否能够理解十木本的心情。
「只是,十木本先生似乎在一再藉助名侦探的力量搜集钱币的过程中被吸引了——被名侦探的生活方式,以及忘却侦探的生存之道所吸引。」
「…………」
天底下哪有这么蠢的事——日怠井警部条件反射地想大声说出这种感情用事的结论,但理性告诉他,也不能一概否定。
因为他看到实例了。
隐馆青年的例子固然有些极端,然而千曲川署中也有不只一两个愿意在职务範围内给她方便的警官。当然,对大多数警官而言,她只是一名嫌犯——只是一名棘手的嫌犯,但就算有人对她即便被关在铁笼里,也能保持平常心,看起来依旧过得轻鬆自在的模样产生莫名其妙的崇拜心理也不奇怪。
「因为我用的是『搭档』这种推理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说法,或许有些难以理解也说不定,不然暂时换成『想和她谈恋爱』或是『想成为她的男朋友』也可以,我想会比较有助于理解。因为就『迷上她』这点来说,其实意思是完全相同的。」
「…………」
这么说来,日怠井警部想起有些推理小说会把名侦探的助手这种角色描写成「贤内助」——嗯,真要这么说的话……的确比较容易理解,可是与事实大有出入……
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不知民间疾苦的高等游民,对过了三十岁才遇见的守财奴异性一见倾心,要说是常有的事,倒也是常有的事。看在将整个警察署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今日子小姐眼中,要对付那样的高等游民,就跟对付三岁小孩没两样吧……
「呃,您似乎有所误会,请容我订正一下。今日子从第二次以后,就不再向这位委託人收取费用了。」
「什么……!不可能!这肯定是骗人的!」
忍不住激动起来,不由分说地驳斥这个说法。
就连在独居房里也要收委託费的那个侦探,怎么可能不向有钱人收钱!
不过,他马上恢複冷静——第二次以后?
「是的。因此,就算我这样喋喋不休地全盘托出,也不算违反职业操守——既然没有金钱的往来,他就不算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客人。」
彼此没有任何关係。
亲切警备主任说。
「十木本先生自从第一次委託以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委託忘却侦探协助搜集收藏品——但那其实只是借口,亦即所谓的名目。因为这么一来,就能邀请今日子小姐去他家,而且是秘密的邀请。避开周围巡逻的警察耳目,或许是如此邀请今日子小姐进屋时,会有一股幽会的快感吧。」
……把名为豪宅的密室当成炒热气氛的舞台装置来用啊。如果是这样,同样身为警官的他实在感觉很不舒服。
「话虽如此,但今日子完全不想搭理对方,所以也称不上幽会——但是不管碰了再多次钉子,反正忘却侦探第二天就会连同受到追求的事都遗忘。所以只要以委託她搜集钱币为名相邀,她便会一再地前往十木本公馆的展示室赴约。」
「…………」
一直被同一位女性拒绝的有钱人,听起来着实有些荒谬,但也同时感受到某种笑不出来的执着……固执地想成为搭档的希望,一如他那非比寻常的搜集癖。
总觉得会成为事件的火种。
「没错。因此,我这个保镳才会知道十木本先生的事。今日子本人倒是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呢。」
「危机意识……」
因为她忘记了——因为每次都是「初次见面」哪——日怠井警部心想,但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单纯。既然如此,第二次以后也应该继续收取委託费用——之所以没这么做,就表示今日子小姐每次都对委託只是借口或名目一事心知肚明,次次看破却不去说破。
之所以没带名片,说不定也是因为在电话里接下委託时,就已经看穿这不是「工作」了?
总之,要骗过名侦探是不可能的任务。
「没错。因为『委託人会说谎』是今日子的信条。只是,今日子好像也乐在其中。」
「?」
「似乎并不讨厌被追求的感觉。」
坏女人吗。
这时,不经意地想起那位青年的事——忘却侦探的专家,隐馆厄介。
比起只能提出架空委託的委託人十木本未末,一而再、再而三地蒙受不白之冤,每次都得向侦探求救的冤罪体质常客,或许是生活得悠游自在的高等游民有生以来第一个嫉妒的对象吧。
就算视他为眼中钉。
就算当他是情敌,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2
太不可思议了。
已经不只是不可思议,简直是莫名其妙。
或许是因为管原女士惜字如金,大部分只能靠想像来补足使然,但就算有条有理地说明,依旧难以理解十木本的心理状态。
因为,即便他羡慕我能成为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常客,有很多机会可以担任忘却侦探的助手,但是对我来说,这种心态等于是在钦羡我的不幸及倒楣「好好啊」。
明明一点都不好。
不,要说一点也不好,嗯,或许也言过其实……可是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几乎每次都差点毁灭我的人生。被这样把尝尽苦难、受尽屈辱视为我人生的亮点也不值得高兴。
高风险才不是什么亮点。
就算我身为助手,做出再多贡献,或是基于「搭档」的关係有什么心意相通的情愫,到了第二天,今日子小姐就会忘掉,所以更没什么好说的——就连身为常客一事,也无法留在她的记忆里。
——然而,以下只是我的推测,或许十木本觉得那样也好。
或许对他来说,能被忘记反而是一种救赎——我并不是指「无论被拒绝几次都能重新来过」那种实际的、俗气的东西(当然,或许也有这个意思),而是更恳切的愿望。
身为名门世家的浪蕩子。
基本上,我不太喜欢有钱不代表幸福、或有钱也不能快活这种想法——因为有钱的确很幸福、很快活。不过,幸福的事不见得就是幸福、快活也不见得永远都能快活,倒也是真理。
一想到亲戚们是如何看待十木本的,或是想到事已至此,居然连个赶来弔唁的朋友也没有,实在不觉得他走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的人生会充满自我肯定的快感。
从这个前提来看,一整排挂满走廊的肖像画果然很超脱常轨。
因此。
会把那样的自己忘掉的今日子小姐,能让他觉得惹人怜爱也不奇怪——奇怪的,只有他想成为我这点。
话说回来,对今日子小姐爱慕过头,连偶尔出现在她身边的我也一併进行身家调查的偏执程度,已经到达某种跟蹤狂的领域了。即使同为今日子小姐粉丝的我,也无法产生共鸣……就连围井小姐,肯定也会这么说吧。
展示室。
在客房里坐下之后没多久,管原女士就带我去看了位于地下的展示室,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太惊人了。
与其说是展示室,已经几乎是博物馆了——难以相信这是属于个人、由个人管理的空间。但是比起佩服,甚至有点让人想远而避之。
原来不用考虑存摺余额的人,可以将兴趣拓展到这个地步啊。
一整墙密集排列的非铝製金属柜,里头摆满了古今东西的硬币,从罕见的硬币到至今仍在市面上流通的常见硬币,等间隔地,也算是某种平等地,彷彿用尺量过般,一丝不苟地陈列着——还以为是在看什么图鉴或目录。
一路看下来,不禁让人体认到硬币不再只是金钱,而是代表各自国家及文化的一种艺术品。彷彿只要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欣赏这些展示品,就能详细地了解硬币在人类史上的变迁——虽然不晓得得花上多少时间。
今日子小姐在法国说过,如果要把罗浮宫美术馆整个参观一遍,至少要一个星期以上的时间,那么要欣赏完这个展示室,即使是最快的侦探,大概也无法在一天内完成吧?可能要像上次打算看完须永昼兵卫所有的着作那样,开上好几晚夜车——
……或许可以像这样回忆「身为忘却侦探的助手从事的活动」一事,正是我受十木本仇视的理由。
不管怎样,这实在太惊人了。
这个展示室丝毫不会让人联想到「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这些字眼给予人的既定印象——收藏品的整理方式近乎神经质,只会让人想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不但排列採取索引式的专业陈列法,这个房间的状态管理也非常非常专业。温度及湿度、甚至连气压都用电脑完全控制,小心翼翼不让收藏品有任何损伤。
据管原女士所说,「少爷」虽把自己的生活起居全都交给佣人照顾,但唯有这个房间不许任何人接近——「少爷」生前,就连她也进不了房间,直到今天早上才首次以「第一发现者」的身分踏进这里。
至于他那些收藏家朋友更是无缘得见,因此曾进过这个房间的,只有十木本本人和——白髮的忘却侦探。
不给任何人看,不与任何人分享,只属于自己的收藏品。结果反而在收藏家的圈子引起注意,也真是够讽刺了——然而对他来说。
今日子小姐是这么特别。
如同视我为眼中钉般——今日子小姐在他眼中就是这么特别。
「『把我的收藏品全部给你』」
管原女士引用「少爷」说过的话。
「『你只要收下就行了。如果你说自己不需要搭档,那么至少让我每天都能僱用你』——少爷对那个侦探这么说过。」
「…………」
全部。
他口中的全部,总共有多少价值?
对今日子小姐狂热到愿意把这么偏执地搜集回来的收藏品全都献给她也在所不惜,听起来还满恐怖的——又还不到黄昏之恋的年纪,以知所进退的成年人该有的热情来说,有点太激烈了。
我不经意地望向墙壁一隅。
虽然我没有硬币的专业知识,但是不难想像光是这边用来装饰,塞满了大判小判的千两箱(注:千两箱是江户时代的日本人用来保管金币的容器,大判小判则是江户时代流通的货币)就远超过我的年收入……不,应该是这辈子的总收入。围井小姐说过,有些硬币可是价值上亿……
「喂,小心你脚下。」
「咦。啊,好。」
好危险。说起来,这里除了是收藏品的展示室,同时也是命案现场——不经大脑地走来走去,可能会破坏现场。
我虚浮的脚步差点一脚踩下去的大理石地板上,有着以防护型胶布贴出的一个人形——定睛一看,虽然没有血迹,但这里显然就是十木本倒卧的位置。
因为是刺杀,就算形成一片血泊也不奇怪,但似乎没有流那么多血……这么说来,十木本的直接死因并不是失血过多,而是由于刺伤造成的心因性休克来着……刺伤……
「…………」
虽然知道他视我为眼中钉,或许会有人说我伪善,但是在这里双手合十为他哀悼一下,应该不至于遭天谴吧——要是真的只有奶妈一个人为被害人哀悼的话,未免也太凄凉了。
……今日子小姐又是如何呢?
纵然不是一片血泊,但是一觉醒来,在记忆处于重置的状态下,身旁有一具「素昧平生的男人」的尸体——肯定无法保持平常心吧?
不,那个人应该能马上理解状况。
右手紧握着兇器,左手则是——「昨天的我」留下的死前留言。
「1234」。
对了,就是这个。
今日子小姐——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经济信徒的今日子小姐,自诩为金钱奴隶的今日子小姐,为何会拒绝这么热烈的追求固然也令人充满疑惑,但我现在负责的问题是第二层密室,也就是这间展示室的密室。
被撬开的门已经拆掉,室内一览无遗——那原本是一扇厚重的铁门——与银行保管箱金库类似的铁门。
保证密室之所以为密室的门。
彷彿直接把银行的保管箱金库大门搬来用。
即使不是拘留所,但因为展示室位于在地下,既没有窗户,换气口也不是人类可以通过的大小,出入只能靠这扇门——唯一的出入口。
「——管原太太,可以请你告诉我了吗?为何要让我进屋——不仅如此,还让我进到外人止步的展示室?莫非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吗?」
我回过头,如此问道。
只是想看看「少爷」视为眼中钉的男人长什么样——应该不是这样。她知道我是忘却侦探的搭档,才掩人耳目地让我进屋。如果她是想看清我的长相,只要在刚才的客房里看个够就好了,而看样子也不是要为「少爷」报仇或动用私刑——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少爷或许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但我早就看穿他偷偷摸摸地和那个侦探串通一气了,可是我故意不告诉条子。」
「…………」
简称警察为「条子」,难掩管原女士欠缺敬意的态度……或许十木本家的人与负责巡逻的警官们并未建立起太良好的关係。
以下只是庶民一厢情愿的想像——保护高等游民显然不是会很有成就感的工作,所以这部分算是彼此彼此吧?无论如何,对于主人与侦探的关係,「管家婆婆」似乎是知情且默许的。
刚才提到的收藏品让渡一事也是擅自旁听……说得不客气一点,大概是偷听来的。这可是侦探才会做的事。
然而「管家婆婆」却以沉痛的神情说道。
「……我的确是第一发现者……也是我去通知外面的条子,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那个侦探就是兇手。嗯……不想这么认为。」
管原女士慎重地选择辞彙。
「不过任谁来看,那位白髮的小姑娘都是兇手吧……毕竟她手里拿着沾满血的刀子,密室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边说边举起手来,指着展示室的左侧,该怎么说才好呢,姑且称之为古代钱币区的一角好了——陈列得井然有序的硬币之间,空了一个洞。
从周围的古钱形状判断,原本摆放在那里的,似乎就是那把刀——成为兇器的刀剑型硬币。这大概就是与实际的博物馆不同之处,由于展品皆未收纳在玻璃柜里,所以只要想拿,无论哪个硬币——无论哪把刀刃——都可以轻易拿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