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仔细回想,我从来没有摁过公车的下车铃,即使车子驶近要下车的车站,我也总是在等别人摁铃。结果最后,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想在那个站下车,还是莫名受到压迫——有人摁下车铃——才跟着下车的。
不积极、不主动,只是等着别人来帮忙——等着随波逐流。各位看倌可能会笑我,不就是下车铃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吗?但那说不定是足以忠实表现我这辈子人生的象徵性事件。像我这种只会採取一般行动的人,想要下车的车站通常都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下车,所以还未曾感到困扰,但我也不是没想过,万一没有人摁下车铃,是否我就不会在想下车的车站下车,而直接坐到了下一站呢?
怎么可能?要是真面临那种状况,任何人都会自己摁下车铃吧——用嘴巴说很简单,但是平常办不到的事,在紧急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办得到?说起来,在各方面,我就是这样的人。
自己从不主动——只是静静地等待别人反应。
说我是很容易被捲入风波的人,那是当然,因为我自己从不主动,所以当然只有被捲入的份。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好了,要是绀藤先生没有在一旁敲边鼓,我绝不会主动约今日子小姐。所以遭天谴了,害我很不好意思面对今日子小姐——而且还是我单方面觉得难为情,甚至暗自决定短期内不要再见到今日子小姐了。儘管如此,我又在绀藤先生的拜託下,像这样坐上公车,送东西去给今日子小姐。所以基本上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这种高尚的东西。
「不不不,绀藤先生,我认为这件事不适合今日子小姐——我是为你好,还是找其他侦探比较好吧!」
当然,我姑且还是试着推託逃避了一下。
「我就是想拜託掟上小姐。」
绀藤先生的态度十分强硬。
「为什么?如果是里井老师那件事,今日子小姐表现出三头六臂的能耐,获得绀藤先生高度评价,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今日子小姐在我所能介绍的侦探中,绝不是所谓的顶级人选。称不上是业界的中坚人物,但肯定是相当特异的侦探。万一须永老师的死真有什么疑点,还有更适合的侦探……」
「我认为掟上小姐就是最适合的人选……因为她是须永老师的书迷。」
我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他的意思,但是他说得这么坚定,我也觉得或许没错。尤其想到须永老师是推理小说家,更觉得是如此了。
这虽然是一种偏见,看在名侦探这种专业人士的眼中,所谓的推理小说到底还是「虚构的作品」,多少会觉得「真正的侦探、真正的案件并非那么有趣」而带着些许蔑视的态度。如果是经典名作也就算了,然则他们很难不带偏见去看现代的推理小说——或许这可说是职业侦探的楚河汉界,所以像今日子小姐那样,坦诚自己是推理小说家须永老师书迷的侦探,如绀藤先生所说,还真的很少见。
于是我就这么被说服了,第二天实际走访今日子小姐的侦探事务所,但是就连我也不太清楚,这点真能成为委託今日子小姐的理由吗?
正因为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才不该委託今日子小姐这件事不是吗?警方不是也都不能参与牵涉到跟自己人相关的案件吗?今日子小姐光是能够去须永老师的别墅就高兴成那样了,一旦案情涉及到须永老师的死,或许就无法冷静地进行调查了……虽然我也很想相信,身为一个专业人士,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就在我还在拖泥带水地思考这些问题时,有人摁了下车铃——我将装有须永昼兵卫未发表原稿的信封袋抱在怀中,站了起来,走下了公车。
2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一整栋都是今日子小姐的私人住宅兼事务所。坐落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商业区,看起来虽然小巧有致,但是把背景拿掉,单就一家个人侦探事务所而言,能买下一整栋公寓,规模之大,绝伦超群。就滴水不漏的意义来说,也可说是集最新型的保全系统之大成,掟上公寓比这个商业区里的任何一栋大楼都还要来得坚固且排他。
这也难怪。
侦探是一种会毫不客气地闯入他人的秘密、他人的私生活、他人的隐情里,毫不留情地加以分析、解构的职业,所以可能会招人怨恨,或者也不是招人怨恨,总之是随时与危险为邻的职业。今日子小姐曾说过「对侦探出手可是大忌」,然而事实上,侦探本身变成案件被害人绝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例。今日子小姐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才需要这么滴水不漏的保全系统。尤其像今日子小姐这样,打着绝对遵守保密义务的招牌,一到隔天就将负责的案件忘得一乾二净,所以自己在什么情况下得罪了什么人的记忆都没有,得冒着完全无从提防的风险——她身为侦探的卖点,同时也存在着风险。这世界果然有一好就没二好,该说是上天安排的巧妙?还是运气太背呢?
因此,掟上侦探的大本营,也就是这个事务所设置了最高规格的保全系统——建筑物本身就是在某一天的「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基于上述的考量,设计而成的。每天更新的保全系统简直就像是防毒软体——我之所以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是因为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踏进掟上公寓了。
委託今日子小姐的时候,大多都是从案发现场打电话向她求助,所以不太有机会拜访事务所——既然「最快的侦探」是今日子小姐的另一个卖点,即使不是我,应该也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要是冒冒失失地随便闯入,像最初来访时那样被困住可就头痛了,于是我慎重地摁下门铃。
「来了。」
是今日子小姐的声音。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没有员工——客人也是今日子小姐亲自招待。我报上名字:「我是先前电话联络过的隐馆,隐馆厄介。」
「了解,请进。」
门随着今日子小姐的声音一起打开——看来似乎认证通过了,不过现在放心还太早。接下来在抵达会客室以前,还有无数让人联想到国际机场的安检在等着我。
若今日子小姐在这栋建筑物里遇害,再也没有比这更难解的密室之谜了吧。我一面想着无法区分是现实还是小说的情节,一面走进建筑物里。
3
花了一个小时,我终于得已谒见名侦探掟上今日子小姐的尊容——也就是我获准进到了二楼的会客室,坐在委託人专用的沙发上。
今日子小姐在附设的厨房里泡咖啡的同时,我也暗中观察起许久不见的会客室——虽说如此,但完全没什么改变才是我最真实冷淡的感想。
怎么可能有什么改变?要这么说也是。
以白色为基调的室内只有最基本的家具——打扫似乎一点也不费力。拥有数位环境的漫画家里井老师,她的工作室也整理得相当乾净整齐,但这个会客室以杀风景来形容其实更为贴切。不过,因为屋子里有很多房间,可能只是把某个房间当仓库使用,尽量不在用来接待委託人的会客室里摆放多余的东西……
「请用,希望合你的胃口。」
今日子小姐将咖啡杯放在桌上,然后在我的正前方坐下。由于前几天已经看过她嬉闹欢腾的样子,相较之下,不难发现她那甜美的笑脸完全是应酬式的笑容。
隔着一堵墙,难以亲近的笑容。
早知会有这种感觉,当初真不该知道她私底下原来会露出那样的笑容,但这也实在没办法——我和今日子小姐不一样,没办法忘记。
最后虽然变成那样,也不该这样形容须永老师的忌日,但至少那一天,和今日子小姐前往须永老师别墅的火车上真的很快乐——这点我不想忘记。
……想当然耳,今日子小姐的穿着打扮也不再是上次那种轻便的服装,而是落落大方的工作模式——绿色的喇叭裙搭配雪白的榇衫,脖子上围着一条丝巾。看过上次那种随兴的打扮,更能比较出明显不同。
「……」
她泡的咖啡既没有加糖,也没有添加奶精——在置手纸侦探事务里,所谓的咖啡指的是,充满了苦涩和酸味,十足提神醒脑的黑咖啡。我喝下一口,今日子小姐也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
「那么隐馆先生,关于工作的事……」
「啊,嗯,今日子小姐。在那之前,这个请你笑纳。」
我将怀里的信封袋递给今日子小姐。
「这是上次的……工作报酬。我猜你已经忘记了,因为不太算是一般的工作,该怎么说呢?是以物品抵付酬劳,呃……这跟这次的工作也有关係……」
我无法说明清楚,再加上紧张的关係,差点语无伦次。又不能吿诉她:「你前几天才和我约过会喔。」但不提那件事,说法就变得更暧昧含糊。
「是喔。」
今日子小姐提不起劲地漫应一声。对于过去的工作也太不感兴趣了——这点也可说是彻底地遵守了侦探操守。
「这是须永昼兵卫尚未发表的原稿,同时也是遗作。」
只有这里我一五一十地如实招来。如果不先坦承这件事,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今日子小姐听到这里,「噗」地一声将口中的咖啡喷了出来。
……超乎想像的反应。我太不会看时机说话了。实在不该在她优雅地将咖啡杯凑进嘴边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抱……抱歉。请稍等一下。」
今日子小姐掩着嘴巴,起身离开座位,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里头的门后方。五分钟后,她换掉被咖啡弄髒的衣服走了回来。我这才知道原来那扇门的后面是她的房间。上半身换成合身的套头薄毛线衣,下半身换成牛仔布的长裙——这么说来,我从未见过今日子小姐穿过同一套衣服,这个人的衣服是不是多到穿不完啊?
「久等了,这是须永老师的遗稿吗?」
今日子小姐突然切入正题。想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真是太可爱了。
「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新闻才知道须永昼兵卫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得到这份原稿呢?」
她似乎突然感到有兴趣了。
话虽如此,但是关于须永老师的死已经见诸报端……还是如今最热、最众所瞩目的新闻之一,所以她应该已了解事情的梗概。不用从头开始说明真是太好了。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面对心仪作家的死讯,都是一种打击……但间接从新闻上得知,总是让人比较容易接受吧。
至少,比起在故人的别墅里知道好一点。
「既然是我以前接下的工作报酬,能吿诉我委託的内容吗?」
「当然,请务必听我说。否则接下来的委託就进行不下去了——只是,在那之前,请先收下。为上一次的工作画下句点吧!」
再次强调工作二字,与其说是对今日子小姐说,或许更是对我自己的提醒。不论如何,那是游戏也好、约会也罢,我都不打算吿诉她。
「好的……居然能收到须永老师的遗稿,以前的我真是能干呢。」
今日子小姐收起应酬式的笑容,表情和缓地露出微笑,接下信封袋,紧紧地将原稿拥在怀中。可以的话,我真想变成那叠原稿。
「那、那个……不是亲笔原稿喔?而、而且……只是让你先睹为快,日后还是会正式出版的……」
还得多加这样的注解才行。毕竟我可不想让今日子小姐空欢喜一场。
「哦?这样啊?」
今日子小姐有些败兴,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依旧紧搂着怀里的原稿。
「但是,能不能顺利出版,就要看今日子小姐接下来的本事了……」
「我了解了,交给我吧!」
今日子小姐没问细节就一口答应了——事关须永老师的书能不能出版,这似乎点燃了她的斗志。不过毕竟是处于「工作中」的模式,所以不像上次那样兴奋激动……
「我会全力以赴——然后明天就忘得一乾二净。」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这句话应该绝无虚假吧!
今日子小姐会忘记——连同我这个人,忘得一乾二净。
4
为了解决问题,正确资讯至关重要——然而,如果要委託今日子小姐这件事,在提起上次的「搜寻遗稿案件」时,不得已得稍微更动一下内容才行。这也实在没办法,说出真相,只会让她觉得尴尬而已——再说我也不打算故意在自己的伤口上洒盐。
委託人是会说谎的。
虽然非我所愿,但今日子小姐说得没错。
我将原稿藏在录音带里的真相解释为今日子小姐早就知道须永老师的死讯,并且将其视为一件「工作」,接受为死去的须永老师找出遗稿的委託,然后也真的找到了——换句话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一项「工作」,今日子小姐只是一如往常地接受委託。
听完我的说明-今日子小姐头微微侧首,发出「嗯?」的一声。
「总觉得怪怪的……不过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就当是这样好了。」
真敏锐。今日子小姐似乎察觉到我没说实话。不过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显得形迹可疑,就算说的是真话,她可能也还是会对我存疑。
「总而言之,作为发现须永老师遗稿的报酬,我能收下这份原稿对吧——这真是太好了。只不过,你说这跟接下来的委託有关,就表示这件事还没有圆满落幕吧?有什么问题吗?」
或许是因为与须永老师有关,今日子小姐表现出积极的态度,探出身子问道。这么看来,基于「因为她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想要委託今日子小姐的绀藤先生好像是对的。
「原本以为须永老师是自然死亡,但关于死因似乎出现了疑点,该说案情不单纯吗……」
「案情不单纯?欸……」
今日子小姐的脸色变了。一听到案情不单纯就产生反应,这或许是名侦探的天性吧——也可以说是专业精神。
「愿闻其详,也就是说……」
「不,目前还没有证据,所以希望包括这个部分在内,也请你一併调查……须永老师的死因说不定是自杀。」
「……」
考虑到今日子小姐对须永老师的崇拜,我小心翼翼地拣选着辞彙,或许是我避重就轻的说法奏效了,今日子小姐一时保持了沉默。
于是我继续谨慎地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须永老师平常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经解剖发现,那天晚上安眠药的剂量似乎多了些……」
「解剖?」今日子小姐蹙紧形状优美的眉头。
「一开始明明没有疑点,却还是解剖吗……而不是一般的验尸……吗?家属还真狠得下心做出这个决定呢,也就是说,家属之中可能有人一开始就觉得须永老师的死因可疑吗……算了,这件事留到后面再来处理吧!你刚才说须永老师的死因是心肌梗塞,但其实是因为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所致吗?」
「法医也不敢说得那么肯定,只说可能是原因之一,总之是语带保留。虽说老师的身子还很硬朗,但人活到一定的岁数,再加上平常有吃药的习惯,当然……虽说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但也无法断定那是足以致死的量。毕竟他年纪那么大了,或许更应该视为单纯心脏病发作才对——但是他服药过量却也是千真万确的。」
「希望我一併调查这部分的意思也就是说……希望由我来判断须永老师是不是自杀的意思吗?这件事……请恕我直言,非常困难。要是我当时也在场的话还有可能,但是须永老师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怎么样侦探也比不上警方或医院的专业吧!」
这是非常实际的反应——充满了今日子小姐的风格。
「嗯,我也这么认为。只是,万一须永老师是自杀的,那么势必会弓起轩然大波……如果那是事实的话也没办法。」
「所以是希望我找出他不是自杀的证据吗?」
今日子小姐先下手为强地抢白。
「不是自杀的证据……这也很困难,可能比找出自杀的证据还要困难。」
「这些问题我们都想过了,才会来拜託你。作创社想要委託今日子小姐从跟警方或医院不同的角度进行分析。那份原稿……」我指着今日子小姐抱在怀里的那份须永昼兵卫的遗稿。「如你所知,须永老师是在写完那份原稿没多久就去世了——因此,倘若老师的死不是猝死,而是自杀的话,那份原稿里可能会有什么线索。」
「有人这么认为是吗?嗯……所以希望得到第一个阅读权利的我解开这道谜题吗……感觉这将不是太愉快的阅读体验呢!」
今日子小姐向我确认:「想当然耳,没有遗书之类的文件对吧?」
我点点头。
「嗯,好像也没有预立遗嘱,家属正为了遗产的事闹得不太愉快……」
呃……这是不必要的资讯吗?不过对侦探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是不必要的资讯吧。
「所以家属们才想挖掘须永老师的死亡真相吗?说不定不只自杀,还怀疑到他杀头上了——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让老师服下过量安眠药。」
「有、有这种可能吗?」
「天晓得。」今日子小姐似乎被我整个人探出身子追问的气势吓到,瑟缩了一下,接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太够了。」
「不太够?哦……是指酬劳吗?的确,毕竟是要从原稿中解读出自杀的讯息这么古怪的委託,这么说也是。这部分我想作创社会尽量满足你的开价,所以请不要客气,敬请开出比一般案子还要高的费用……」
我还真当自己是经纪人,大言不惭地说。
「不是这个意思。」今日子小姐摇头。「我不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但是在隐馆先生心目中,我是这么唯利是图的侦探吗?不是喔,我没有这么市儈。我的意思是说,假使这份遗稿对须永老师来说是某种遗书的话,光看这份遗稿是无法解读出他寻死的原因的,必须把他在撰写这部作品前的其他小说也全部看过才行。」
「其、其他小说?」
遗稿即遗书。这种表现手法完全符合曾经引领时代风潮的小说家给人的印象。但是提到其他的小说……我想起前几天在须永老师的别墅里看到,塞满了一整个书柜的大量着作。
「隐馆先生,可以麻烦你将须永老师所有的作品送来给我吗?」
「我、我想应该没问题。」
我被今日子小姐的热忱震慑住了,点头答应。虽然是反射性地擅自答应,但是只要请绀藤先生帮忙,就算是现在已经绝版、或者是很难买到的书,他应该都有办法弄到吧!再不济还可以向图书馆或二手书店求助。但是一想到那么庞大的数量……
「可、可是……今日子小姐,即使扣掉你已经看过的书和还记得的书,数量也相当庞大喔!实在不是一天可以看完的量。」
「不能扣掉已经看过和还记得的书!因为已经绝版而无缘拜读的书、不合脾胃而跳过不看的系列作品自然不用说,不管是忘掉的作品还是记得的作品,都要一视同仁地重看一遍。就算一天看不完,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彻底!」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彷彿为了帮自己加油打气,拍了拍脸颊。
「彻底地——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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