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犯人就在这里面。」
今日子小姐如此断言。
这句宣吿宛如远古流传至今的咒语,对名侦探而言更是近似传统仪式,但是我——亲切守——对这句话却半点共鸣也无,而且也觉得要在此时此刻称讚白髮女子的推理能力也还太早。
因为今日子小姐这时伸手所指的,并非是齐聚一堂的登场人物,而是一栋三十二层楼的现代化高楼大厦。讲一句「这里面」到底含括了多少嫌犯,我实在猜不出来。
但这显然不是为了缓和现场气氛才说的俏皮话,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表情实在认真得不得了。
「问题是——」在说完刚才那句经典中的经典,但现在讲也没什么实质意义的台词之后,她又接着这么说:「这里头真的有艺术家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
不管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还是对我来说。
2
在骂小孩挑食的时候,大人总会用「有人想吃都吃不到,不要挑三拣四的」这句话来教训小孩,但是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种诡辩。的确,应该让小孩从小对于区域性的粮食问题、全球性的饑荒问题有所警惕,但是用这种说法来纠正小孩挑食之前,应该要先把「想吃都吃不到」的人所居住的环境,发展到让他们也「可以挑三拣四」不是吗?而不该这样要大家一起承担「喜欢的东西不能说喜欢、不喜欢的东西不能说讨厌」这种悲痛的沉默,应该教导小孩要共同打造出「至少在吃这件事上可以畅所欲言」的世界,才是对孩子的教育吧——当然,这纯粹只是理论。
与其说是理论,不如说是理想。
离题了。
讲现实的,这世界并不能用如此进取向善的道德思维来解释……然而更现实的,大人教训小孩「不準挑食」的真正理由,是为了让小孩摄取均衡的营养,或者是避免摄取过度的营养,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绝非担心社会上的粮食问题。所以一开始就离题的不是小孩,而是大人。大人为了让小孩乖乖听话,故意援引让人难以反驳的说词来进行道德劝说,纵使不说是伪善,倒也尽显大人的卑劣。
无论如何,吃不吃姑且不论,至少希望能自由地表达好恶——或许我从那时就很认真地担忧着自己的将来,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从上一家公司——大型保全公司拿到的离职金,在支付了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费用后虽然减少了点,所幸还没少到让我流落街头的地步,但是依旧无法消除我对将来的不安。是受到最近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吗?还是我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我迟迟找不到第二份工作。
我甚至觉得,早知道除了离职金,应该再向主管要一封推荐信的。
看样子,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挑三拣四地说啥「想从事守护什么事物的工作」这种奢侈的话了——终于轮到我站在听别人说「只要别再挑三拣四,工作要多少有多少」这种逆耳忠言的立场了吗?
放弃选择职业的自由,不仅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憋屈,也会让整个社会变得憋屈,所以我不该认输才是。但再这样下去,别说不能选择喜欢的职业,眼看就要沦落到连喜欢的食物都无法选择的地步了。
虽说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和小孩子不同,并不会再继续成长,但不管从事什么工作,身体都是最重要的资本,还是必须考虑到营养均衡才行。另一方面,人要是一直处于待业无职的状态,可能会连要怎么工作都忘了……
因此,除了探听之前那家保全公司的竞争同业是否有职缺,我终于也考量起其他的工作机会。儘管如此,我的首选还是警察或消防员这类性质相近的工作,即便骂我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也无话可说。就在这个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
「……喂。」
液晶荧幕上显示的是没有储存在通讯录里的陌生号码,我有点犹豫,
不晓得该不该接电话。可是,我身为找工作……身为又再找工作的人,在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防人之心了。
一想到可能是通知我笔试或面试结果的电话,就不能放过任何一通——就连陌生号码或未知来电,也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这么想非常不符合安全防护的概念——但是我对这通电话没存太多戒心倒也是事实。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似乎曾看过液晶荧幕里显示的这个号码——严格说来,只是「似乎曾看过」的程度,其实是非常靠不住的感觉。
如果是手机的通讯录,就能清楚区分有存入和没记录的号码,但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即使不记得号码本身,也会记得「曾经记得」的事实。
不过,也有像今日子小姐那样,会把一切忘得一乾二净的人,但那是少之又少的特例——但我是认得的。
我是真的认得这个号码。
这个号码凭着若有似无的记忆轻触我的心弦——但也就是「轻触」就能贴切形容的那样,细小而微弱的记忆。
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如果我真的看过,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不是090或080开头,所以应该是家用电话,这个区域号码是哪里的啊?我边想着边接起电话。
「喔,你是当时的小鬼吗?」
一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我立刻知道对方是谁了。
这也是人类记忆的不可思议之处。
反过来说,因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契机,记忆便能鲜明地串连起来。我也才明白,昨天以前的记忆会完全消失得一乾二净的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为何会如此受到重视了……我带着确认的意味回答。
「您是……是和久井先生吗?」
「没错,我是和久井和久。」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的对方如此报上名来。
是的,他就是那个在美术馆大闹一场,把我逼到辞职的老人——他那与其说是硬朗,更像是蛮横不讲理的姿态,历历在目地浮现我眼前。
话说回来,当时他只说了和久井这个姓。他的全名是我在听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之后,回头去求证时才得知的。
看来只是我孤陋寡闻,「裱框师」这一行本身似乎是历史悠久的传统职业——而在搜集这行业的资讯时,不需要刻意去找,自然就会见到和久井老翁的名字。
业界人称之为「仙人」,可以说是泰斗中的泰斗。
他被誉为业界最顶级的「裱框师」,可以为画作量身订做出最为合适的画框,来求他製作画框的画家多如过江之鲫……这也可说明区区一家美术馆当然不敢怃逆他,只得东奔西走地为他收拾烂摊子。
和久井和久不只是艺术界的泰斗,同时也是工艺界的泰斗——不,甚至说他製作的画框已臻艺术之境的意见也不少。
换言之,我当时架住的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虽说「若对于保谓对象将造成危害,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都要阻止」乃是保全的本质,也是基本原则——但我也还真是冒犯。
……问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和久井老翁为何会直接打电话给我?我可不记得我们交换过电话号码。
「阿守。」
而且还无视于我的混乱,和久井老翁用充满威严的语气直呼我的名字,这么问我。
「你最近在干嘛?一切都好吗?」
「咦?呃……」
他问的内容简直像是年轻人问候朋友……从外表看来,他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要说意想不到可能有点失礼,但他的感性或许还很年轻。
至少脾气就跟年轻人一样冲动……
「问我在干嘛的话,倒是没在干嘛……」
「喔。不行啊!你这样不行。年纪也不小的年轻人,怎么可以大白天不工作,游手好闲呢?真是不像话。」
我又没说我游手好闲……我还真想顶他一句,究竟又是谁害我沦落到今天这种不像话的田地?
至于若要针对「一切都好吗」来回答,则因为距离我失去一切的时间实在不够久,至今还没办法笑谈这一切。
想到那天,就让我难过得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像是被恶魔呼出的灾厄之气缠绕,久久挥之不去。
为了惩罚自己没能阻止那幅画遭到破坏,我并不奢望能复职,但我的脾气也没好到能任由罪魁祸首对我说这种话……我不否认当时在今日子小姐面前把话讲得彷彿一切都以释怀,其实是有故作潇洒的念头。正当我差点要粗声粗气地骂回去时,和久井老翁及时出声制止我发飙。
「我明白,我明白。」
老人笑着说道。
「小子,因为我的关係,好像害你被保全公司炒鱿鱼了。不好意思。」
「……」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乾脆地道歉,害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总之老人根本是火上加油——他怎么好意思跟我说「不好意思」!
「不过,我已经狠狠教训过敷原那个笨蛋,你就原谅他吧!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世代都有不懂艺术的笨蛋——可是正因为有那样的笨蛋存在,艺术才会增值。抢着喝粥的和尚愈少,当然是愈好啦!」
「呃,是这样啊……」
还以为他终于要认错负责,结果还是把错推到美术馆的馆长——敷原先生头上。这种推诿卸责的方式不仅令我傻眼,甚至觉得为此生气有够愚蠢。不过话说回来,擅自换掉画框的美术馆也的确有问题。
这时,我突然想通了。
并非像今日子小姐那样经过一一分析所有可能性的推理,而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灵光,就只是直觉地想到。
「是敷原馆长把这电话号码吿诉您的吗?」
也可能是保全公司……但是对公司而言,美术馆不过是众多客户之一,和久井老翁的影响力(或者是压力)不见得能直接影响到公司,他们也不可能泄露前员工的个人资料。另一方面,为了避免临时有事的时候联络不到人,馆方应该有份保全人员联络方式的纪录,对于和久井老翁来说,要问出来想必不是难事吧。
「嗯,没错。那又怎样?」
老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厚颜无耻地回答。脸皮能这么厚的人生肯定很轻鬆吧……但是想到要维持这么厚的脸皮,到底要无时无刻与多少人发生冲突,就羡慕不起来了。
「不怎样……」我转移话题。「请问找我有何贵事?」
他为了打电话给我,还特地向馆方问出号码,正常情况下应该要推测他是在冷静下来之后,回想自己乾的好事,深自反省,决定向我道歉才对。但是从我们刚才的对话看来,这件事(唯独这件事)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个人绝对不会反省吧。
甚至能感到几近于某种信念的固执——与其说是身为泰斗的成就助长他固执的性格,应该说是因为有那种固执,才让他爬上泰斗的地位吧。
「贵事?哦,当然有啊!没事我才不会打电话给你这种毛头小子啊!我可是很忙的。」
「喔……」
「阿守,你要不要来我这边工作?」
这句话让对老人的目中无人感到不耐的我一口气清醒过来——什么?
「别想拒绝喔!你很閑吧?」
「是、是很閑……」
虽然反射性地这么回,但其实我也没那么閑。
找工作的行程如今已不是以天为单位,而是以小时为单位了。就连今天,我等一下也要出去面试——听我说完这些,和久井老翁得意洋洋地说:「既然如此,不是正好吗?我都说要僱用你了。」
那态度彷彿是在夸耀自己有先见之明,但明明就是他害我失业的,根本没什么好得意。他该不是为了赎罪才要僱用我吧……话说回来,他说要僱用我,是要雇我做什么?
如果是因为我看出那幅画描绘的是「地球」,对此给予高度评价,想要延揽我进美术界的话,也太看得起我了……因为那完全只是现学现卖。
「哈!非也非也。你在臭美什么?谁要收你这种人当徒弟啊?」
老人朗声大笑。我才想说谁要拜你这种师父呢。那,究竟要我做什么?
「这还用问?你不是个保全吗?除了警卫以外,还会叫你来做什么工作?」
这话实在太鼓舞人心了。对开始考虑找其他工作的我来说,听起来甚至感到心虚——不过在此我也不便因为已经辞职,就主张自己不是个保全。
「警卫……是吗?」
「嗯。没错。你愿意来吧?」
虽然急性子的和久井老翁就是要我赶快点头,可是再怎么说,他给的讯息都太少了,少到让我无法单凭「警卫」这个关键词就情不自禁地点头。
「如果是正式的工作,还是好好委託公司比较确实……」
「哼。我才不相信组织这种东西。」
老人不屑地说。
虽说是充满强烈的偏见的一句话,但从刚遭到美术馆这个组织背叛的和久井老翁口中说出来,我一下子也无法反驳……毕竟,我也是被僱用我的组织抛弃的人,虽然还不至完全附合他的说法,但也多少有些共鸣。
「我这个人凡事都要亲眼判断。能被我看上,是你三生有幸。」
「啊,是……」
果然是因为我看出那幅画在画地球,让他留下好印象吗?还是对我在之后说那幅画不值一毛有好感?后者虽非现学现卖,但不能否认有些狗急跳墙之感,纵使因此被他赏识,感觉也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高兴不起来。
「所以……是要我保护哪幅画吗?」
不管是否要接下这份工作,至少这点要先问清楚——不问清也无从判断。不过老实说,我是因为想拒绝才这么问。
老人对组织虽然多所批判,但是个人能保住的事物其实非常有限。到头来能对抗暴力的,依旧是能够集合众人的组织能力,而非孤掌难鸣的英雄。
就算我现在不是赋閑在家,一听到是警卫的工作,也会本能地扑上去。但是办不到的事就明白说办不到,也是工作的一环。
「谁说是保护画的工作?」和久井老翁说。「我又不是画家你不知道吗?」
「呃,不……这我当然知道。那个……您是裱框师,对吧?」
虽然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不过的确,一下就认定要保护的对象是「画」还操之过急。
这么说来,要保护的是——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那个画框还不存在……我现在才要开始做。」
「现在才要开始做的……画框吗?」
我摸不着头脑地重複对方说的话。
「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该着手製作生涯集大成的作品了。在作品完成以前,我希望你能保护好我的工作室,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
从老人口中听到「生涯集大成」这种辞彙,年轻人也不好回话。因为这个辞彙和「人生的最后工作」几乎是同义吧——对我这种二十齣头的人来说,是很沉重的一句话。原来如此,和久井老翁之所以对他害我被开除一事半点也不放在心上,或许是因为在他眼中,我还处于不管跌倒多少次都还可以重新站起来的年纪。
对于已经走过漫长职人路的老人来说,「工作」所代表的意义,或许比我想的还要深长许多吧……
无论是保护画、保护画框、还是保护工作室,只靠个人之力就想搞定的难度应该是没什么不同……可是他都这么说了,这时才要拒绝他的邀请,似乎有点困难。
至少在电话里拒绝有点困难……
而且老实说,我也有点兴趣。
製作的画框在名侦探的鑒定之下,能使两百万的画作增值为两亿圆的职人——他的生涯集大成之作,究竟会是什么样?
虽然我对绘画的世界不甚了解,毕竟也曾在美术馆工作过一段时间,要对这不抱持好奇心是不可能的。
眼下还无法判断是否接下这份工作,但我仍然儘可能委婉地向老人表达自己还想要多知道一些细节——之所以委婉,是考虑到最后应该还是会拒绝,所以不想表现得让对方有太多期待,这是我的一点用心。
「喔喔!这样啊,真好真好!」
老人毫不存疑地表达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