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让你久等了,厄介先生。」
如同先前预吿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后,今日子小姐分秒不差地从校园回到公园,不知何故,她竟穿着一身漆黑的水手服。
发生什么事?
「请你什么都别问。」
今日子小姐语调低沉。
像是熬夜熬到第二天……
用不着叫我什么都别问,今日子小姐自己就已经散发出一股让人什么都不敢问的危险氛围,与水手服一起成套穿在她身上。
不过,由于今日子小姐的个头娇小,这身打扮看来还挺像样的——雪白髮丝与下摆较长的黑色水手服,形成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对比。只有靴子是原本的成熟款式,如果不晓得她是刚从国中校园走出来,只会觉得她穿的是种展现不协调混搭的新潮打扮吧。
很适合你——要是随便讲出这种话可能会挨骂,所以我沉默不语,只得无言以对。
「我被国中女生玩弄了。」
今日子小姐摇摇头说道。我明明什么都没问,她还是向我交代缘由,大概是不希望我以为她是自己喜欢穿成这样的。
「没、没问题的!不像冰上小姐那么不搭啦。」
「那是谁呀……」
今日子小姐轻轻地瞪了我一眼。
虽说是迁怒,但或许是人都想迁怒吧。
原本没有特别变装就前往卧底调查的侦探,竟然换了一身打扮变装回来的状况,令我也感到混乱。
「无所谓。反正到了明天,我就会全部忘光了。」
但我可忘不了。
「好了,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吧。厄介先生,接下来是遗言少女的家。」
今日子小姐说着就拉起我的手,想让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感觉她之所以会这么急着想要进入下一步,应该不只是因为身为最快侦探的缘故。
即使今日子小姐的手臂纤细,也不能任由她拉扯我骨折的手臂——于是我再次将约一半的体重託付在今日子小姐的身上。
「又要转乘公车吗?还是要搭电车?」
「不,如果从这里出发的话,用走的最快……因为她就住在学校的徒步範围内……」
因为时间有限,不用太多时间移动本来是件好事,但是若要走路过去,一想到路人会怎么看待白髮的国中女生搀扶着我这巨人的模样,就觉得快要崩溃了。
公安的人,拜託你们别看我。
「……今日子小姐,你该不会是要穿成这样过去吧?不先找个地方换回原来的衣服吗?」
虽然同一件衣服不穿第二遍是忘却侦探的坚持,但是唯独这次,我想应该可以例外。
「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被国中女生丢进焚化炉里,烧掉了。」
国中女生好可怕……确实从外观来看也感觉是间历史悠久的学校,但没想到焚化炉还在运作啊。
毋宁说,她能活着回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理当早点去救她的,不该等到一个小时后。
「我很清楚你失去什么了……不过今日子小姐,你有收穫吗?与遗言少女有关的收穫。」
「当然惹。」
今日子小姐用似乎是刚刚才学会的流行语,点头说道。
我衷心祈祷,希望她的收穫不只这一句。
2
侦探在名门女校的校园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冒险奇谭,直到目前仍然还是一个谜。至于我这个区区的仲介兼同伴,似乎也无法破坏她极力遵守的保密义务。
「遗言少女在班上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呢!」
今日子小姐又从结论开始说。
「成绩算是名列前茅,但是在人际关係上似乎有很多问题……对了,她好像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放学后多半都在图书馆看书,图书馆主任才会对她很有印象。」
「图书馆主任『才会』对她很有印象」这个说法总觉得很特定——我指出这一点,今日子小姐立刻补充。
「是呀,因为在遗言少女班上,有同学甚至连她的名字也记不得。」
被这么一说,感觉「遗言少女」这个代名词的意思也有了变化——不明讲她的名字并不是为了匿名,而是因为她根本面目模糊,宛如无名。
逆濑坂雅歌——这个名字固然难记,但是放在班级里,应该是个不容易忘记、很有特色的名字才对。
格格不入。
如果这是指大家明明都隐约记得,但是真要去回想又嫌麻烦,所以才干脆当作「不晓得」她的存在——未免也太悲哀了。
「这样听下来,感觉似乎是令人不太愉快的事呢。虽然我在学生时代也不是过得很开心……」
如今也还没事就得背黑锅、有事就得丢工作,过着绝不算满意的成年人生活,但至少还有一些好朋友。
「说的也是呢。不过嘛,所谓死亡,就是『被忘记』这么一回事。」
穿着水手服的侦探说得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像是将遗言少女拒于千里之外,也像是将紧贴着她走在身边的我拒于千里之外。
「拥有大好未来的少女们,会想用『与我们无关』的态度切割跳楼自杀的同伴也是很自然的事——换作是谁,都不想被卷进麻烦里吧!」
身为实际上已经被捲入的人,我无言以对。
一想到是多亏我经过,才让遗言少女捡回一命,就觉得不能以单纯的「不想被卷进麻烦」来带过——我不是忘却侦探,无法这么轻易地捨弃关係、切割过去。
「……那些女孩子,对遗言少女自杀的动机没有任何头绪吗?」
毕竟她们都跟本人不熟——既然如此,自然也无从知晓少女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说不定还会有人随媒体报导起舞,认定我就是兇手——但针对这方面,警方应该也问过许多次了吧,所以今日子小姐很有可能真的只是被国中女生们好好玩弄一番就回来了。
「倒不是没有。」
今日子小姐驳斥。
「虽然没有人说出具体的理由,但关于这点,大家却都是异口同声。都说了『我能明白她想死的心情,因为……』之类的话。」
「……因为?」
「嗯,『因为』的后面接着各式各样的理由。像是『很火大』像是『很无聊』像是『忙死了』像是『超没趣』……真是够惹呴的感觉。」
我还是不太懂她这样惹来惹去到底想表达什么——连这用法对不对我都觉得很可疑。
——我能明白她想死的心情。
——因为。
真是有够颓废的说法……真不像是自由奔放,会把水手服穿在成年女性身上来取乐的国中女生给人的印象。
不只不像,甚至是相反。
「所谓的……自杀慾望吗?」
「呵呵,我只是说这样很不自然。」
今日子小姐回到公园以后,到现在才终于展颜而笑——那一个小时究竟让她受到多大的伤害啊。要不是为了工作,她大概会想马上睡一觉,把刚才发生的事忘记吧。
算了,这点的确是比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还要不自然。
「可是厄介先生,你国中的时候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开朗的心情和忧郁的心情,两者应该是并存无碍的吧?」
「嗯……也是。」
在我虽是忧郁的学生时代,也曾经开心看书玩乐,所以不能说她错。
还算是开心,还算是忧郁。
既然如此,也会「还算是想死」吧。
「可是,这样讲的话,孩子们不就会接二连三地跑去自杀吗……」
「人不会因为肚子饿,就把手边能弄到的食物都吃进肚子里吧?也不会因为想睡觉,就什么地方都能躺下来睡吧?厄介先生也不会因为需要爱,就可以跟任何人交往吧?」
人类是懂得自製的——今日子小姐说道。
具体地以三大慾望为例,我就懂了——虽然我不记得自己说过需要爱。
如果我看起来这么需要爱,那还真是抱歉。
或许该跟全世界道歉。
「虽然假设的话讲再多都于事无补……不过人类总不能一直不吃东西、不睡觉对吧?」
先把爱放一边。
「可是,就算不自杀,人也可以活下去不是吗?或应该说,自杀的话,不就死掉了吗?」
「是会死掉。然而,也有人会刻意伤害自己,一点一滴地去尝试死亡不是吗?」
是指自残或自虐之类的行为吗?
又或者是——自杀未遂。
「我也是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每天都像死过一遍呢。」
这是无法分享的体验——不可能感同身受的情绪。
就连想像都很困难。
她虽然自称忘却侦探,但是她的内心里又是什么想的呢——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现在所想到、感受到的事情都会在二十四小时后消失无蹤,不留任何痕迹的现实呢。
人们常说人生不能重开机,但今日子小姐每天都要被强制重开机。
正当我百感交集,内心思绪难以言喻之时。
「没错,就像可以不断重生一样,真是太幸运了呢。一切的体验也都总是非常新鲜。」
今日子小姐却与我恰恰相反,一副若无其事地这么说——身上的水手服带来加成作用,使她说起话来就彷彿纯真无邪的少女一般。
「而且不管接吻过几次,每次都是初吻呢。」
3
说到「纯真无邪的少女」,或许就跟「志向崇高的创作者」一样都是幻想中的生物——我主动修正约略离题的讨论方向。
「也就是我们可以认为,遗言少女自杀的动机是因为在校的人际关係有问题吗?既然她在班上格格不入……」
「如果因为在班上格格不入就要自杀,那么小朋友们就统统都要去跳楼了吧!」
今日子小姐打断我刚才的发言——她说的没错。
我之所以会迫不及待地锁定浅显答案,也可能是因为开始感到时限逼近的压力——就快下午四点了。
当耗费的时间已经大于剩余时间,像我这种胆小鬼,难免着急起来
——今日子小姐虽然一副不动如山,不过看她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捨不得,显然也不是很从容。
据今日子小姐的说法是「因为买新衣服很花时间」——还真不像是最快的侦探该说的话。不过毕竟挑选衣服确实是属于兴趣而非侦探的领域,所以被这么一说,我也不能拿她如何。
今日子小姐也有她私底下的一面——只是我不太清楚而已。
「可是厄介先生刚才的反应,其实是相当有力的线索也说不定……或该说,算是戳到了重点。」
「……什么意思?」
提出如此浅薄的意见还受到称讚,实在让我心情複杂……
戳到了什么重点?
「就是说——倘若遗言少女没留下那封遗书就跳楼,世人可能就会这样分析她的自杀。」
嗯……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那又怎样呢?世人这么想有什么问题吗?
「还不明白吗?假设厄介先生自杀的话……」
真恐怖的假设。
这个人得意洋洋地在假设什么啊。
「这时,如果有人认为『哦,那个人是因为没朋友才自杀。超逊的!』你做何感想?」
「逊……死了还被说超逊的,那的确很讨厌……」
虽然有点挖洞给我跳的感觉——原来如此,我明白她想说的了。
是,实际上我是有一些好朋友,但跟他们交情好,绝不表示我有很多朋友,所以如果我跳楼,世人应该会以为我有社交方面的烦恼吧。或是以为我深受不白之冤为苦,为了证明己身清白以死明志,一个搞不好,说不定还会认定我是畏罪自杀。
死人无法开口。
无法制止活人任意揣测自杀的动机——既然如此,要说「慎重其事」是有点怪怪的,但是为了表明真正的理由,的确会想留下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