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好意思,这件事已经委託忘却侦探解决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上司语带不满地对鬼庭警部这么说时,鬼庭警部非但不介意,反而抱持完全相反的情绪。
不只不介意,还很高兴。
(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同样身为女性,鬼庭警部从之前就对以个人身分与警方这个巨大的组织进行业务合作的传说侦探——忘却侦探暨最快的侦探——感到非常好奇。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用以探究对方的底细,自己现在负责的案件,可以说是最适合的了——因为那实在是一件奇也怪哉,活像宛如会让在推理小说里登场的「名侦探」出马的奇案。
然而,鬼庭警部觉得身为社会人,应该要试着把这种百感交集的兴奋期待压抑在心里,而这尝试似乎比想像中还成功。
「唉,鬼庭。我能体会你的心情。非常能体会。要你别介意,其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上司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说道——表情很凝重。
「再也没有比『让一般人闯进我们的地盘』更打击士气的事了——算我拜託你,暂时委屈一下,也不要因此泄气。就当忘却侦探是来协助你办案。要是她胆敢做出任何喧宾夺主的事,到时再把她赶走就好了。」
「好的,我明白了。」
鬼庭警部装得一本正经,点头示意赞同。
(听起来是在安慰我,但大概是这个人自己看忘却侦探不顺眼吧)
鬼庭警部冷眼静思——不,这并不表示对上司感到失望。
这种事很常见。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或是「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其实只是把「你」当作一面镜子,投射出自己的意见。
(就像新闻主播经常挂在嘴上的那句「或许也有人觉得〇〇〇吧」——大家其实都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意见)
鬼庭警部当然也不例外——而在顾虑对方的心情时,大多也会同时考量自己的得失。
(要是「我」会怎么做——如果是「我」会怎么想)
面对工作,人们总是同时思考着这些问题——这本身绝不是件坏事。
实际上,正因为有这般设身处地的思考模式,鬼庭警部才能做出一番成绩来,得以较早跻身警部的位阶。
「反正忘却侦探明天就不在了,再加上她到了明天,就会把一切全都忘光——今天就忍耐一下,陪高层的爱将过过招吧。」
这种上情下达,并非给鬼庭警部的安慰,想必是上司的自我怜恤吧——但是那也意味着。
(他把我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在想)
所以不但理当深深感谢,如果还对此心生不满,那就不对了——话虽如此,内心深处还是难免产生无从释然的情绪,说穿了,这也是以上司为镜,投射了鬼庭警部对自己的感情。
镜中镜。
要是不喜欢上司这种说法,只是表示不喜欢自己心中类似上司的部分。
终究是「我」。也仅是「我」。
只是个人的问题,仅是个人的情绪——明明没有实质害处却感到有什么不愉快,肯定是因为看到自己丑恶的那一面——鬼庭警部心想。
憎恨兇手的时候。
觉得死者很可怜的时候。
就是在憎恨自己、觉得自己很可怜——也正因为如此。
才会对忘却侦探充满了兴趣。
(就连应该放在万事万物前面,做为标準的「我」都忘记的她——掟上今日子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2
「是个这样的人。」
戴着眼镜的白髮女性说道,把名片递给鬼庭警部。
「啊,不好意思。话说的乱七八糟。重来一次——我是这样的人。」
名片上印着——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所长 掟上今日子」
「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
鬼庭警部盯着名片上的文字瞧。对于出现在相约地点,年纪比想像中整整小了一轮以上的侦探感到困惑。
「你好。敝姓鬼庭——阶级是警部。」
总之先自我介绍。
(因为满头白髮,有点难以判断……但怎么看都才二十多岁吧?)
穿着打扮也很年轻——高领的夏季毛衣颜色非常鲜艳,与白髮形成适度的对比。
传闻根本不可信。
从传闻的无数英勇事迹听来,鬼庭警部还以为忘却侦探比自己老很多。
上司之所以对忘却侦探插手调查一事心生不满,与其说因为什么侦探是平民老百姓,她还这么年轻才是主因吧——鬼庭警部不禁这样想。
「鬼庭警部……吗?警部小姐。」
忘却侦探自言自语。
大概是透过自言自语,把事情确实记下来吧。
(不过,所谓「忘却侦探」,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应该不是单纯「记不住人的名字」或「健忘」这种日常生活的「忘却」)
「我会全力以赴的,还请多多指教。我想一定能够帮上您的忙。」
满头白髮的忘却侦探笑容可掬地深深一鞠躬——即便撇开鬼庭警部的年纪比较长,她的身段也非常柔软。
鬼庭警部还以为这种像是在推理小说里会出现的名侦探,肯定都趾高气扬,即使面对警察组织,态度也倨傲到让人觉得会出问题——这只是基于刻板印象的妄想吗。
不否认有点小失望,但是一想到这不过只是工作的一环,侦探的个性和善,对鬼庭警部而言,这样自然是再好不过。
「所以呢——这里就是案发现场吗?」
掟上今日子——今日子小姐迅速切入正题。
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
一方面很有礼貌,但似乎也儘可能省略不必要的手续及程序——对鬼庭警部而言,如此也是求之不得。
鬼庭警部也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之所以和侦探直接约在这里集合——亦即直接在案发现场见面,也是因为如此。
「哎呀!我做侦探这一行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来棒球场呢。」
今日子小姐转了一圈环视四周,感慨良深地说道。
没错,这里是棒球场。
两人现在就站在投手丘上。
3
今日子小姐说她是「第一次来棒球场」。不过这句话的可信度,其实低到令人讶异的地步——或许她以前来过,可能只是单纯忘了而已。
话说回来,「做侦探这一行这么久了」也不是基于某种自觉的发言——听说她连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原因从事侦探业,也都忘记了。
忘却侦探。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绝对不会累积。明明是民间的私家侦探,她却能接到公家机关乃至于警方的委託,也就是这个缘故。
因为无论介入什么案件、知道什么机密——说得极端一点,就算接触到关乎国家存亡危机的事件真相——她也会在第二天忘得一乾二净。在这个尊重隐私、视资讯外流如洪水猛兽的时代,简直可以说是专为了「现代」量身打造的侦探。
(不用担心「警方委託一般人协助调查」的纪录被外界知悉这点,也佔了很大的因素)
虽说是很大的因素,其实也只是源于警方气度狭小的心胸,但若是站在上司的立场,倒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想当然耳,忘却侦探之所以能受到重用,还能与高层建立紧密关係,不仅仅因为她是「绝对能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侦探」这项理由。
忘却侦探身段放得很低的态度,还有她清廉正直的性格固然很重要,但也不只是这样而已。
记忆只能维持一天——换句话说,她的调查也只能持续一天,因此鬼庭警部认为,她那能迅速解决种种案件的卓越推理能力,才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优点。
(『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能当天就破案的名侦探……)
在忘记之前解开谜团的名侦探。
警局内部流传得绘声绘影的那些关于忘却侦探的流言,就算打着折扣听,也是不得了的强大。不过再怎么说,流言毕竟只是流言。如同她就比自己听到的还要年轻许多——
(因此,我想透过办这个案子来明白——最快的侦探到底有多快呢?)
现阶段的她看起来很稳重,不像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人。
「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前天清晨——在当时无人使用的球场里,有个人被发现倒在投手丘上。」
鬼庭警部开始叙述案情概要。
她们现在就站在那个「有个人」被发现的投手丘上——其实新闻早已报得沸沸扬扬,本来应该是不需要再叙述什么案情,但谁叫对方是忘却侦探呢。昨天或前天播过的新闻想必都早已「不记得」。
今日子小姐不知在想什么,边听着鬼庭警部说明,站上了投手板。
事前已经吿诉过她案发现场是棒球场了,因此仔细一看,今日子小姐脚下穿着跟裙子完全不搭调的运动鞋——可是就连这不搭调,在她身上看起来也像是一种流行。
「发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简言之,就是有具尸体以俯卧的姿势倒在投手丘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今日子小姐点点头。
听到前几天有具尸体就倒在自己现在站的地方,依旧面不改色——儘管鬼庭警部也不认为她会像个小姑娘似地大声尖叫、吓得跳开,但是这个人的性格,似乎比外表给人的印象更加胆大如斗。
这部分倒是与传言相符。
「死者是桃木两太郎先生——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不好意思。他很有名吗?」
今日子小姐彷彿是在检查投手丘的状态,踢着土边回答——原来如此。
虽说是忘却侦探,不过鬼庭警部听闻她仍保有某个时间点以前的知识,所以还以为说不定她会知道。
「是很资深的职棒选手呢——手臂位置是投手。」
鬼庭警部向她介绍桃木两太郎所属的球队——就是这个球场为主场的队伍,还有桃木生前活跃的事迹,但今日子小姐似乎没什么概念的样子。
与其说是对桃木两太郎没概念,或许是对棒球本身没有概念——儘管是非常主流的运动,但也是不懂的人就完全不懂的竞技。
当然,鬼庭警部也不是特别了解。就连桃木两太郎的经历,也是自他死后,在调查的过程中记住的。
「嗯。换句话说,资深的现役投手死在球场上,而且还是投手丘上——莫非是在练习的时候,因为心脏病发还是什么倒下?」
「当初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惜并不是。」
没错。
这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该说是关键吗——实在是谜团。
「他是摔死的。」
「啥?」
鬼庭警部继续对一脸茫然的今日子小姐做说明——就连自己也完全无法理解的——桃木两太郎的死因。
「倒在投手丘上的桃木两太郎,似乎是从高处落下,全身受到剧烈撞击震蕩致死。」
「高处……」
今日子小姐抬头往正上方看。
正上方是蓝得望不见一片云的蓝天。
「这是要从哪里掉下来呢?」
这个疑问再正常不过。
然而,鬼庭警部所指挥的调查小组正是希望能知道这疑问的答案,才会找来忘却侦探。
4
全身受到撞击震蕩导致休剋死亡。
据研判是几乎当场死亡。
死因本身没有怀疑的余地,据鑒识课所言,桃木两太郎的尸体具备着典型「坠落尸体」的特徵——非典型的,是发现尸体之处。
棒球场。
棒球场上的投手丘。
让人感觉不会有比这里更宽广的地点——站在这,更会有如此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