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束这个案子之后,波止场警部打算辞去警察的工作,就连辞职信也已经写好,放在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全是抄自些样板範例文,有写跟没写一样的内容,但辞职信就是辞职信。
因个人生涯规划而辞职。
(可是我也没说谎——毕竟「结婚」这个理由,本来就除了个人生涯规划以外什么都不是)
换成比较喜气的说法,则是「寿退社」——为结婚而辞职离开公司。
不晓得公务员是否也能套用「寿退社」这种说法,但就算能这么说,也不能写在辞职信上——由于在过去的警察生涯里,无论是对上司还是部下,波止场警部都毫不讳言「工作就是我的男朋友,我这辈子都是法律与正义的守门人」,所以不管「因个人生涯规划」是多么老掉牙、多么没创意的用词,
如今她也只能这样写。
(其实我已经跟行外人男友偷偷地交往了很多年,这次是以辞掉工作为前提準备和他踏上红毯——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要选择婚姻,还是选择工作。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要面对这种平凡无奇又古板,要说的话根本是跟不上时代的烦恼。
老实说,波止场警部实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过站在男友的角度,他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了——之所以要求辞去工作,并不是要女人进入家庭,而是不希望心爱的人继续从事刑警这种危险的行业,如果想继续工作的话,大可去找更普通的工作。
再说得坦白一点,警察是一种不晓得会被谁怀恨在心的职业,所以说辞就辞,结果反而更加危险也说不定,然而波止场警部也不是不明白未来的老公之所以会那么想的心情,实际上,最近也多少开始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担任法律与正义的守门人。
对工作已经没有以前热情。
从事自己嚮往的工作,反而消磨了幻想及理想。
被人误解曲解也无妨——说实话,听到男友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比起抗拒,「也差不多该辞了」的感觉还比较强烈。
回头检视过去的工作表现,波止场警部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既不适合也扛不起警察这份工作,以及警部这个头衔。
不晓得会被谁怀恨在心,辞去警察还比较危险——话虽如此,但是对于实在称不上有过什么像样表现的波止场警部而言,就连这种不安可能也只是杞人忧天。
因此,虽然为了保全体面,还是稍微做个样子烦恼了一下,但是隔天就去买了《给大人的辞职信範例文集》回来——买的时候还在想,「大人」真的会需要这种书吗。
然而,儘管是不适合自己的职业,即使过去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像样的表现,但毕竟是自己选择成为警官服务社会做为职志,绝不是对这份工作毫不恋栈——一旦真的要辞职,还是会很捨不得,觉得难以启齿,甚至想过会不会有人来阻止自己离开(还真想不出会有谁)。
(因此)
因此,决定用这个案子做为界线。
波止场警部的最后一案——即使没有能够写得这么帅气的傲人成绩,也决心一旦解决这个案子,就要利用这个好机会提出辞职信。
不过团队将顿时缺一角的上司,应该不会觉得是个好机会,而会觉得是场大灾难吧。但是波止场警部已经在男友的父母面前发过誓,所以再也没有退路了——所以该怎么说呢,虽然这么想不太好,还是会希望这个案子能办久一点。
(然而,就连最后一案都不觉得能够只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当警察吧——)
当然,身为现场负责人,波止场警部也不会为了儘可能多赖在职场上一天,就刻意拖延破案时间,但自己的如意算盘还是大大失算了——没想到在高层的一声令下,就在刚才,警方委託了那个忘却侦探来支援。
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忘却侦探。
换句话说,别说是拖延了,调查反而会有急速进展,案件将在今天之内被解决了——于是乎,波止场警部从明天开始就不再是警部了。
不只是急速进展,根本是急转直下。
(最快的侦探——)
没想到最快的侦探竟会介入被自己选定做为最后工作的案子,波止场警部总觉得是受到天谴了——话虽如此,但这或许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毕竟,忘却侦探正是解决「波止场警部最初一案」的侦探——)
机会难得,不如趁机把当时埋藏在心中的疑问摊开来,问她一下吧。
问一下此生或许都与辞职信无缘,几乎是把职业本身当作她身分证明的忘却侦探。
(话说回来,那个人应该早就忘了自己见过还是菜鸟的我吧——)
2
「早就忘了。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我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伴随着这样爽朗直接的寒暄,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出现在刑案现场,位于市民公园正中央的池塘旁边——她身穿小碎花的连身洋装、蓝色的开襟毛衣。长度只到脚踩的袜子是红色的,厚底鞋则是浅绿色。
该说是引人注目吗?明明是五颜六色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却像是执行公务的制服似的,十分合身潇洒——最大的特色或许是她那及肩的满头白髮,将全身的色彩完美整合起来。
「我是波止场。请多多指教……初次见面。」
忘却侦探。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
如她本人所说,她的记忆一天就会消失——无论参与过什么案件,无论接触到什么谜团,无论引导出什么解答,都无法持续记忆到隔天。
再也没有比这种资质更能彻底达成侦探的第一要件「严格遵守保密义务」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再也没有比今日子小姐更适合当侦探的人——当然,这是以她的推理能力及调查能力也是一流为前提的评价。
(也难怪公家机关会请她来帮忙破案——但是,在每次「初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让人总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波止场警部吧。好的,我把你记起来了。」
忘却侦探微微一笑,如此说道——同样身为女性,也不免觉得她那迷人的笑容令人心蕩神驰,就算她说记得,一想到到了明天,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忘记,就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有够空虚的客套话。
「那我们就目标快刀斩麻,速速进入正题吧!我会好好协助你的,波止场警部,还请说明案情概要——关于命案的内容。」
面对命案却想「快刀斩麻」、「速速进入正题」的轻率反应,想来与擅自将本案当作离职界线的波止场警部实在有得拼,不过最快的侦探是连为死者默哀的时间都捨不得吗——也或许她是认为只要能早一秒破案,就是对于死者最好的弔唁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她既然都这样说了,也不能不加以说明——波止场警部还没欠缺职业道德到为了拖延破案的脚步,刻意隐瞒详情。
儘管就要辞职了。
波止场警部再度面向池塘——在今日子小姐依约来到之前,波止场警部也一直都在埋头苦思。
「前几天,在这座池塘里发现了尸体——一名失蹤成年女性的尸体。」
「嗯,是浮尸吗?」
「没错。虽说是女性,但尸体的状态很糟,乍看之下甚至无法判别是男是女。」
虽说现场经验不能算丰富,但是自从进了警察这行,波止场警部已经看过比一般人还要多得多的尸体,但最糟糕的尸体,还是莫过于浮尸。
肿胀变形,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样。
惨到就连照片都令人不忍卒睹。
或许不该把案子——抑或是人类尸体拿来互相比较,但真的没想到自己负责的最后一个案子,会是这种悲惨到令人忍不住想移开目光的命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次是要我忘却侦探来辨识这具尸体究竟是谁对吧?」
「不,已经确定身分了。」
波止场警部连忙阻止最快的侦探沖太快——就算浮尸已经看不出生前的样貌,但是在现代的科学调查之下,尸体变形毫不妨碍身分的查明。
更何况死者还穿着衣服,钱包也还在口袋里——驾照和身分证都在。
因此,不只是名字,死者所有个人资讯都已经在警方掌握之中——手机泡水固然坏了,但鑒识人员也马上将其修复,取出了里头的资料。
「是喔,已经确定啦。」
今日子小姐似乎颇失望地点着头。
「不好意思,我想太快了。那么,重新来过。不需要侦探出场就已经知道的死者姓名是?」
「加势木二步……小姐。」
波止场警部看着记事本回答。
虽不是忘却侦探,但波止场警部对自己的记性没什么信心—倒不是记不住死者的全名,只是想确保资讯的正确性。
(毕竟是最后的工作,我也想弄个水落石出)
波止场警部自我分析了一下,继续说明。
「加势木小姐的尸体就浮在这座池塘靠近正中央的位置,发现者是当时正在划船的情侣——他们立刻打电话报警。」
「是溺死的吗?」
「不,没有遇溺痕迹。看来死者是遭到杀害后,才被丢进池塘的。」
「原来如此。那是要我忘却侦探来釐清死者疑点重重的死因吗?」
「不是。」
今日子小姐又会错意了,波止场警部再度帮她踩下煞车——要驾驭最快的侦探,真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的案子也是这样。
其实也没什么好回想的,毕竟今日子小姐早就忘了那件事。
「死因已经釐清了。」
「死因也釐清了吗?」
真的就像在田径赛时被判为起跑犯规那样,今日子小姐失望得都快站不稳了。这下子或许真的有点尴尬。
「头部有被用力殴打的痕迹——所以直接死因是遭到击毙。」
「换句话说,兇手在打破死者的头以后,才把她丢进池塘吗——嗯。」
今日子小姐将眼前的池塘从右到左看了一遍。
这是一座气氛閑静的池塘,平常会有亲子或情侣在上头划船游玩,但是在发现尸体之后,现在暂时封锁,湖面上大概只看得到水鸟。
「嗯……?」
「……有什么疑点吗?」
波止场警部问微微歪着头,满头白髮摇呀摇的今日子小姐。
「没有。」
她又把头转正。
「也就是说,我忘却侦探只要找到这具浮尸——嗯加势木二步小姐是被什么人杀害,也就是指出兇手就行了吧?原来如此,这可以说是侦探最基本的工作。」
今日子小姐看似有所领会地说道。要连续三次否定她的话,着实令人有些过意不去。
「也不是这样。」
但波止场警部非说不可。
「已经锁定兇手了。住在这座公园附近,是死者的男友。」
「……」
今日子小姐面向波止场警部,露出有些厌烦的表情——就算她用责难的眼神看着自己,也不能因此虚构委託内容。
「是不知道动机吗?」
「动机很明确。两人分手好像谈得很不顺利……所以或许该说是前男友而不是男友。从死者手机复原的资料里,已经找到内容近似恐吓的电子邮件,听说嫌犯也经常向身边的人透露对死者的杀意。」
「哈哈。这么一来就是不在场证明喽。要调查不在场证明对吧。」
「已经从死者胃里的残留物断定出推定死亡时间,在那段时间,嫌犯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那明明是正常人要上班的时间,嫌犯却装病在家休息。」
「……是不知道兇器是什么吗?因为伤痕是特殊的形状,再加上又是浮尸所以整个变形……」
「兇器是铁鎚。至于伤痕则平凡到不行,即使是肿胀的浮尸也还是可以看得出来。」
忘却侦探抱头。
接着缓慢地摇摇头。
「那么,到底有什么工作能让我忘却侦探来做呢?」
她颤抖着声线,以非常不爽的语气说道。
「请让我工作。请给我工作。工作。工作。工作。」
重度的工作狂。
与接下来正打算辞职的波止场警部恰好成为对比——究竟是什么驱使她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为了解开犯罪事件的谜团,不惜以命相搏的侦探所在多有,但是警方并不会委託那种性格难缠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不是喜欢谜团,而是喜欢工作——然而,她那样的工作态度是以什么为基準形成的呢?看在波止场警部眼里,实在是难解的谜团。
从第一次与她共事的时候就不解至今。
「如果没有工作做的话,我就回去了。」
「请、请等一下。有有有,我已经準备好一定能让你满足的工作了。」
不开玩笑,今日子小姐当真要掉头走人,波止场警部连忙绕到她面前去留住她——说是那么说,但命案当然不是特别为她準备的。
「真的吗?」
今日子小姐以狐疑的眼神盯着波止场警部看,彷彿在确认目击者模稜两可的证词——要问是不是真的,老实说也有点难回答,但的确是在调查本案之时,让侦办陷入胶着的难题。
「问题在于——水深。」
波止场警部说道。
指着发现尸体处——池塘的中央部分。
「这座池塘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一公尺半。因为是人工湖,不是自然形成的池塘。因此……」
「不能说是适合用来弃尸的场所。」
被今日子小姐抢先一步公布答案——虽然前面说什么都杠龟,但最快的侦探似乎还是维持着她一贯办案风格。上帝是忘了在她身上装煞车系统吗?
或许刚才在她「嗯……嗯?」地侧着头时,就已经发现到这点了吧。